别人看不出来真的输赢,方结义心理可门清,好在师父还是给他面子的,没让着孩子一直拖着他。
可是这弟娃也太没城府了,一脸想笑的样子……幸好忍住了,不然他怎么下得了台!
“好弟弟,再长长就比哥哥厉害了。你叫什么名字?”
虽然弟娃差点笑场,但方结义是真的稀罕这个身手厉害的弟弟了。
任何一个袍哥堂口,都不可能拒绝这种身怀武艺的人才!
周立行初下峨眉山的是,把静空师兄的俗家名兰九清化用成自己的名字,改了个周九青;跟着黑老鸹去重庆的一路上,到是默认了黑老鸹叫自己立行。
现在被方结义问道,周立行便还是顺嘴用了化名,“周行善。”
立行静善,简称行善。下回再化名,可以叫周积德了。
黑老鸹见周立行无师自通地走一地换一名,乐笑了。
方结义见黑老鸹笑,便知道这名字多半是现取的,他也不拆穿,人在江湖飘,名字随手抛,正常得很。
有手下捧来热毛巾,方结义擦了擦汗,穿上外套,只邀请黑老鸹和周立行一起进了房,让那些手下和女人们都自个儿散去。
接下来黑老鸹和方结义的一番谈话,让周立行有些瞠目结舌。
原来这方结义去参加的会,竟然是刘湘那边自己搞的特务组织,到川内邀个大堂口的舵把子去密会,要以各堂口的袍哥给他们提供蒋老大及其手下、包括中央军等各类情报。
“咋地?刘湘现在不信那个刘神仙了?”黑老鸹有些好奇。
“以前不都事事要喊刘神仙算一卦吗?呵呵。”
“师父,莫要说戳儿话嘛,人家刘神仙再不济,还是帮刘湘从巴壁虎干到了四川头号军阀。”
方结义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大逆不道地指着自己的师父抱怨。
“你看看你,还是从保路运动走来的老袍哥呢,一样能掐会算的,咋地没把我整成一方军阀呢!”
周立行震惊地看向黑老鸹。
黑老鸹嗤之以鼻,“你这个看见漂亮婆娘就昏头的白脸男,还想当军阀,阀个铲铲!”
周立行又震惊地看回方结义。
方结义见周立行这样子,便知道这小弟知道的少,于是解释道:
“刘从云的本名叫刘宗培,丛云这个法名,是他去峨眉山找意祥和尚取的,他曾经在成都的驷马桥摆摊算命,当年师父还跟他一起斗过易经呢。”
“同样是算命的,人家刘从云在成都没有混出名堂,跑去重庆开馆,啧啧啧,人家对下发展神道信众,对上结交权贵算命,开山立堂自创【一贯先天大道】,他依靠信众本就有一张情报网,又确实能掐会算有本事,巴壁虎刘湘有了他,当真是如虎添翼,这些年果然入主四川当了总舵把子!当年大家都尊称刘从云是刘神仙呢!”
黑老鸹呵呵一笑,“神仙?你信?”
方结义摸了摸鼻子,“要不是我有你这个连鬼都要嚯一哈的师父,我肯定信哦。”
“你是袍哥,消息多,你讲哈去年刘从云阵前扶乩来选择参战将领,掐算所谓黄道吉日去打红军,结果被锤得翻叉叉,是咋回事呢?”
黑老鸹一点面子都不给,直接戳穿这个装模作样的刘神仙。
说到这个,方结义谨慎了一些,他斟酌了一会儿,才低声道:
“师父,刘从云装神弄鬼那一套骗不到我吗。不过,这红军真的有点名堂。我觉得吧,不怪说刘湘他们那么怕红军,那群人真的,很不一样。”
黑老鸹凝视着方结义,半晌,他斩钉截铁地说到,“你跟红军有过接触。”
方结义大惊,“别乱说,那是赤/匪,通共可是死罪!”
黑老鸹冷笑,“你个浑水袍哥起家的,好意思说别个是匪?!通共咋子嘛,怕被杀头啊?”
方结义心虚的时候会不自觉地掐自己的大拇指,他条件反射地想要摇头,后又想起来现在屋子里没有外人,于是又点头:
“师父啊,在外面你可别乱说,惹上一些人,徒弟我不一定能救你!”
黑老鸹不置可否,反骨铮铮,“讲讲你遇到的红军。”
方结义想了想,干脆说实话,“去年我们去青神县送镖,遇到那边的西山暴动,打出红军的旗帜打土豪分田地。不过他们人少,枪也少,没过多久便被镇压了。”
“当时我因一些个人原因,帮着救了两个红军送走……这都是杀头的事情,今日只能是我们三人知道!”
黑老鸹和周立行一起点头。
“今年去川南帮着运枪的时候,遇到被围剿的川南游击纵队,又打了些交道……”
“他们的部队是什么样的?”黑老鸹问道。
方结义半晌说不出话,没办法去形容,到最后直接来一句,“他们居然真的可以执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妈的,简直不是人!”
“???”黑老鸹皱眉,“多严重的事,能让你这个当过土匪的东西都说不是人?”
“不是!哎呀,三大纪律是一切行动听指挥、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一切缴获要归公。”①
“八项注意是说话态度要和好、买卖公平、借东西要还、损坏东西要赔偿、不打人骂人、不损坏庄稼、不调戏妇女、不虐待俘虏。”②
方结义急了,直接讲了他知道的,并且评价道:
“这些事情他们竟然都可以办到!真他锅儿的奇了怪了!”
“这样的部队怎么会存在的啊?你说当官的做做样子,我信,可他们不是,他们是所有人都可以办到!所有人!”
“他们部队里还禁止赌博禁止□□!竟是真的不会有人去骚扰妇女!”
“他们……对穷苦人特别的好……是我从没有见过的类型,夷蛮们专门给了他们一个称呼,红汉……意思是,他们跟我们不是一样的汉人……”
周立行听了,也觉得离谱。民间俗语,匪过如梳,兵过如篦,官来如刀剃。
远的不说,近的如逼他跳崖的副官,还有汽车站光明正大拿大家东西的士兵,都是正常操作。
虽然闹大了也有军法,但军法是长官想执行才执行,不想执行就可以不执行的。
方结义回忆着那只游击纵队,各个衣衫简朴,却神色坚定。他们身上有种很奇怪的特质,不是为了升官发财,更不会劫掠□□,他们的战斗力和凝聚力非常强,几次被打散,几次重聚,没了长官也不会溃散,仿佛只要还有一个人在,这只队伍就会复生。
“别说军阀的部队,就我自己的堂口,但要真的是过成那副苦样子,我可不敢说还能有几个人会继续跟着我。可他们,一直在打仗,一直在减员,可人却没有散,总有新人愿意进去……从江西走到四川,还要翻雪山过草地……竟然没有溃散,妈哟,真的不是人……”
黑老鸹沉默许久,评价道,“如若你说的是真的,那便真的是……圣人王师。”
“我不喜欢读书,你说的那些我不懂。但我知道,红军是愿意抗日的!”
方结义声音沉闷,他作为一个典型的江湖袍哥,在声色犬马和忠勇义气的环境中可以混得如鱼得水,,对城头变幻大王旗的内战没什么感想,但他非常憎恨外来侵略,一说到日本,就热血上头。
“那些狗日的卖国贼,丢疆弃土的龟孙子,我看不惯!”
黑老鸹沉默了几息,说出了自己回成都来的最终目的。
“结义,若是你真的有这份心,那就做准备吧。”
方结义猛地抬头,大为震惊,“师父?!你是说……”
“抗日。”黑老鸹沉沉的目光压在了方结义身上,“积攒枪支弹药,吸纳民勇,准备打仗。”
“会打到四川来?”方结义站起来,原地走了两圈,手臂微微发抖,整个人陷入一种焦虑和亢奋相交织的其他状态。
他双眼发红,跪到黑老鸹旁边,诚恳地问道,“师父,你是有什么消息?还是自个儿算的?”
黑老鸹满是苍老褶皱、冰凉的手握住了方结义。方结义的手宽大、温暖、厚实,一如当年他风华正茂的时候。
“若是日本人真的打到四川,那我们,就真的亡国灭种了。”黑老鸹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紧紧握着方结义的手,问道,“你怕死吗?”
方结义笑了,“人生自古谁无死,袍哥人家,从不拉稀摆带,沟死沟埋,路死插牌!你早就说过我活不到老的,婆娘我耍安逸了,娃儿也生一堆,我还怕死啊?我怕死的不够惊天动地,不够轰轰烈烈。”
这一番对话后,黑老鸹对自己多年不见的大徒弟有了一番了解,才安下心来,正式跟着方结义去了一处院子,那是方结义的孝敬。
方结义除了房子,还送了一个中年厨娘、两个洗衣打扫的干孙女——小老婆生的一堆孩子里挑出来的两个伶俐女儿,方小梅和方小荷,以及一大箱银元。
黑老鸹这下如同鱼入大海,自由自在的很。
他立即过上了满街泡茶馆到处给人算命玩的快乐生活,让周立行去跟着方结义学点东西找碗饭吃。
*
方结义听了黑老鸹那一番话,心中也自有一番计较。
要说黑老鸹算命是坑蒙拐骗吧,那肯定是的!但要说黑老鸹说的话没有预见性呢,那也不对。
方结义见识过黑老鸹未曾颓废之前的样子,晓得他曾有雄心万丈,能谈天下大势。所以黑老鸹说的,他信。
于是方结义开始绸缪起来,他对自己的一堆小老婆和子女做了一番安排,铺子房子田地该分下去的分下去,女娃子能定亲的定亲,男娃子能做工的做工,确保他哪天走了,婆娘娃儿些有着落。
然后,他提议让周立行进堂口。他现在虽然混得不错,手底下上千号兄弟,除了茶馆,还开着剧院、赌场、酒楼,自个儿也顺便做运货的生意。
可哪天如果他真的带着一批弟兄们走了,堂口里还得有一些他能信实的存在。
他莫名地信周立行,觉得可以给他筹备位置。
周立行跟着黑老鸹漂泊到此,眼见黑老鸹开始真心的停下脚步,有了个固定的窝,有了亲人一般的徒弟,开始享受养老生活,便也跟着定了心。
他能在峨眉山上待三年,便也不介意在这成都也待些年岁。
于是,方结义开了堂口,难得地召集了各排领头的爷们,一起见证周立行入堂口的拜香仪式。
点香,唱词,杀鸡,歃血,立誓。
周立行波澜不惊地走完了所有的流程,顺带认得了堂口的几位大爷们。
然后,他从底层做起,先干起了跑腿送信的幺哥,负责跟留在成都歇脚客商们联系。
方结义这般打算是十分精妙的,虽然他开了最高规格的堂会来欢迎自己的小师弟入堂口,但他并不打算一步到位把周立行提到高位。
毕竟江湖规矩,排位是靠功绩升上去的,他当老大,必须赏罚分明。
师父的面子要给,这是忠义,不然显得自己没本事;师弟的位子要低,这是道义,不然就对不起其它弟兄。
给客商们送信,既安全又容易得到额外的打赏,还可以让周立行迅速了解人脉,也可以锻炼锻炼周立行的交际能力。
他也没让周立行一个人跑路,还给周立行配了两个堂口袍哥的子侄——谷娃子和石娃子,与周立行差不多年纪,天然的小弟跟班小狗腿。
于是这头方结义一脑袋地扎进了筹备抗日的繁杂事务中,周立行则是悠哉悠哉地穿行在成都的大街小巷,送着那轻飘飘的请柬和信件,没事的时候就跟着黑老鸹继续学各种阴招,过得舒适得很。
日子就这么过了一段时间,转眼便是过年,整个成都城四处张灯结彩,老城门上挂起精美的丝绢红灯笼,又高又厚的城墙上也挂满了灯笼,寒风也阻挡不了人流涌动,各处集市摩肩擦踵,穿新衣吃年饭,鞭炮四处响,热热闹闹地期待新的一年。
等到府南河边的柳枝长出嫩芽,桐子花开谢,周立行又蹿高了一节,他不爱吭声这段时间恰好过了变声期,声线也从以前的清亮少年音,变得有些低沉。
年后,各地的客商开始来往,周立行负责带着两个比他还小一点的小幺哥,专门负责向堂口合作的客商送信。
这一天,他见到了深埋在心中,想都不敢想的人。
同一天,方结义接到汇报,说他的小师弟被别人家的漂亮姨太太给勾掉了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