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进的院子里,过年的红灯笼、红窗花依旧鲜亮。
院子里的橘子树已萌出了点点嫩芽,芙蓉花半开半谢,正是冬春交融的时节。
太平缸里的睡莲叶子绿了一冬,橙色的锦鲤摇头摆尾浮上来晒太阳。
王喜雀头上插着镶碧玉的金簪,粉嫩的绒花插在耳鬓,身上穿着春桃色的斜襟绣花夹棉长袍,酱红色的绣花裤,黑色绣花鞋子,正如一朵开到繁盛的芙蓉花。
她依靠着缸子一边喂着锦鲤,一边和个一脸刻薄相的管家婆子说着什么事,此时门房来报,说门外有袍哥送信。
木茶商这几个月都不在成都,于是王喜雀便带着管家婆子一起出门去收信。
几个月不见,周立行长高且长壮实了些,和外人打交道多了,整个人看起来成熟了许多。
王喜雀见到认识的人,眼神一亮,又见周立行拿着信件,身后还有两个少年跟班,一时有点拿不准该不该相认。
周立行一时间心跳如鼓,手足无措,嘴唇张了几下都没发出声音,一时间场面就这么僵住了。
管家婆子左看右看,觉得气氛不对,她赶紧拐了一把王喜雀。
王喜雀见周立行愣着愣着脸都红了,噗嗤一下笑了出来,温声道:“弟娃,把信给我噻。”
周立行忙不迭地递出信,好不意思地回答,“喜雀姐,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见周立行认她,王喜雀心中松了一口气,她询问道,“你进忠义堂了?”
周立行点头,他还有好几家的信件要送,也不能在这里多耽误,但见王喜雀的神色,应该是想问问他知书知礼以及青竹叶的情况,但这肯定不能在这里说。
他略微思考,回答道,“我现在改名叫周行善了,跟着师父回成都,堂口舵把子是大师兄,给我找了些事做。我这几日为堂口送信,之后空了就在茶馆或者师父家,姐姐你收了信,之后涉及到生意也是要来堂口的,到时候咱姐弟俩再聊啊。”
王喜雀点点头,收下信件,目送周立行离开。
周立行转身走出去不到三步,回了下头,再走出去不到五步,又回了下头,直叫他那两个小跟班摸不到魂头。
“善哥,你丢魂了啊,一直回头找啥子?”呆头愣脑的石娃儿跟着回头,只看到那个漂亮的粉衣姨太太在笑,以及蓝衣的婆子撇嘴不知道说些啥,肯定不是好话。
谷娃儿扯了一把石娃儿,“闭嘴吧你,周幺哥多看几眼漂亮婆娘,你不要戳穿撒!”
周立行这才硬生生止住自己回头看的脑袋,虎着脸呵斥这两个小跟班,“闭嘴!再乱说,打嘴巴子了啊!”
石娃儿和谷娃儿,是方结义特地指给周立行的两名少年,一个十四岁,一个十五岁,都是袍哥兄弟家的子侄。
民国时候的小孩子,除了富裕殷实人家能供孩子上学外,绝大部分的孩子是不上学的。三五岁之前就由大点的孩子带,七八岁就可以帮家里做活,十岁出头就能出去做工。民间有句俗话叫十二岁朝天百姓,也就是说十二岁就能当大人来用了。
虽说民国法律规定男女结婚年纪是男十八、女十六,可民国还规定过一夫一妻呢,然而还不是有钱人家的姨太太小老婆满天飞。在民间,贫苦人家十三四岁的女孩子嫁出去的不少,有钱人家十五六岁的男孩子结婚的也挺多。
所以,这时候的娃儿们,普遍早熟,更别说这些袍哥家庭出来的子侄了,整天听的看的太杂乱。周立行反倒是因为去峨眉山上待了几年,比这些走街串巷的娃儿显得生嫩了许多。
于是,周立行的异常表现,在石娃儿和谷娃儿那里看得分外清楚。
自从见了那个喜雀姐姐之后,周立行整个人容光焕发了,打了鸡血一般腿脚生风,跑的贼溜快!
甚至会动不动傻笑!
这两娃儿嘴上也不是把门的,回去就跟自家兄长叔叔摆龙门阵,哎,舵把子的小师弟,今天去哪哪看到人家的漂亮姨太太,噢哟,眼睛都直了!虽说看起来他们以前就是认识的,但足以看出,原来周立行喜欢年纪大点的呢!
这话,马上就传进了方结义的耳里。
*
方结义觉得弟娃什么都好,就是不爱说话,黑老鸹一天到晚呱唧呱唧嘴皮子不停,弟娃则是能不开腔就不开腔,跟和尚修了闭口禅一样。
周立行并不是不爱说话,而是不太爱跟方结义的兄弟们说话。
在峨眉刘五嬢那的时候,也许因为五嬢是女人,堂口的兄弟们对外面的女性都是比较尊重的。
而方结义的兄弟们,善恶黑白无法统一评判,但大家人生目标都蛮统一的——经常挂在嘴边的是除了钱财就是婆娘。
方结义此人不沾鸦片,不开妓院,堂口生意主卖药材兼走私军火,赌场放贷不算高,血酬接的少,在袍哥里算得上混沌偏正派了。他没有明媒正娶的老婆,按他本人的话说,他一直是黄金单身汉。
但他本人专门买了个园子,据说养了十几个小老婆。
传言这些小老婆都是主动投奔他的,用他本人的话说他只是英雄救美。
小老婆们愿意跟他的,他供给吃穿,生了孩子的,甭管月份够不够,他都认下来姓方。要是跟到一半,看上其它男人了,要走就走,他绝不追究;要是走之前敢带着其它男人来磕头告知的,他还大大方方地送一份嫁妆。
方结义自认为英俊风流,他爱赌,却不嫖,说的是绝对不会用钱财去买女子欢心。
只有漂亮女子爱上他,他才会给对方花钱,并且绝不计较对方的过去;只要漂亮女子爱过他,哪怕以后不爱了,他也愿意敲锣打鼓地送嫁,给对方一个好前程。
当然,他要的是漂亮女子,不漂亮的不收。
总之,很难评。
方结义虽然显得风流,但并不下流。但是他下面的兄弟们,没有那个实力,也没有那个样貌,却个个也想妻妾成群,那咋办?
养小老婆要钱,养了还要生娃儿,生娃儿又要钱,还不能经常换,那不如就去嫖,每天嫖新鲜的,不是相当于婆娘无数吗?这是一类人。
还有一类人,觉得嫖也要钱,不如去偷。良家大闺女不好勾搭,那些望门寡、鸳鸯寡、断桥寡、离弃寡等等家中,他们围来转去,施些小恩小惠,或出力帮忙,或哄或骗,或相互打掩护,一拨人去滋扰,一拨人去帮忙,来来回回演几出英雄救美,便装的情投意合了,夜半来天明去的,偷得带劲。
这类人,让周立行无端地想到了青竹叶。当初青竹叶说外面对她评价不好,有许多风言风语,她自己还说过笼络堂口的兄弟们,当初黑老鸹露出了可怜的神色。现在想来,青竹叶没有说出来的那部分,是多么的让人难过。
这两类人,个个都觉得自己道德无暇,毕竟要么给了钱,要么帮了忙,你情我愿的事情,他们可从来不会犯□□,袍哥在自己的辖区里犯□□,那是要被五爷抓去自己挖坑自己活埋的。
这样的男人们打堆,嘴里十句话八句不离女人,不是点评哪个妓女,就是描述哪家寡妇。周立行听得一个头两个大,总觉得他们那样很不好,可又讲不出为什么不好,他年纪小,说什么别人也未必会听,于是只能闭嘴不说话。
周立行既不爱跟这些男人们聊黄话,更不会跟着他们去找妹儿,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方结义都以为周立行没开窍。
哪晓得不是不开窍,而是喜好不一样啊!
袍哥人家的规矩千条万条,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不能偷别人名正言顺的婆娘!要是犯了,那是死罪!三刀六洞不得饶恕那种!
方结义一时气得心梗,赶紧再派了人去跟,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
过了几日,周立行送完了所有的信件,歇了下来,便哪都没去,整日里眼巴巴地守在茶馆里,等着王喜雀来找他。
如此守株待兔一般等了好几日,王喜雀总算是来了。
只不过这次,王喜雀不是一个人出门,除了当日的管家婆子,还跟了一个中年男子,两人看似帮王喜雀拿东西,但亦步亦趋跟的很紧。
王喜雀到茶馆,先是拜访了堂口的陈三爷—负责堂口财务的一个白白胖胖笑眯眯的中年男人,她拿出木茶商的信件交还,然后才向陈三爷说她有个旧相识弟娃叫周行善。
方结义是堂口的大爷,周立行进堂口,是给关公上了香,过了各位爷的明路的。陈三爷便叫人去通传周立行,周立行本就守在茶馆没走,这下赶紧地过来。
陈三爷叫人给周立行和王喜雀开了个包间,让他们故人好好谈,便离开了。
王喜雀却没有开口说话,而是端着茶杯,眼睛轻扫自己身后。
周立行察言观色的本事也是有所增加,他知道王喜雀的意思是身后的人不可靠。
于是,他抬手指,做了个“赶出去”的姿势。
王喜雀摇头,见周立行懂了她的意思,便不再暗示,而是用棱模两可的话提问,“弟娃,好久不见,你家中姐妹可还好?”
周立行回答,“我家大姐在重庆过的挺好的,两个妹妹也去了那里,大姐见到妹妹们,很高兴,把她们安顿好了。”
王喜雀的神色舒展了许多,眼神里凝聚着细碎的感激,嘴角勾起,“那就太好了。听闻重庆那边女袍哥势力挺大,你大姐和妹妹去看过吗?”
周立行想着那趟芝兰茶馆之旅,点头之后摇头,“去看过,大姐说没意思,哪儿都是人欺人,还是自己做事的好。”
这话让王喜雀有些纳闷,不过有人在场,她也不方便多说,便和周立行闲扯了一些其他,其中也讲到刘五嬢,她和刘五嬢也搭上了线,如今合伙做些生意。
闲聊了一小会儿,王喜雀没有多待,起身告辞。周立行颇有些不舍,眼巴巴地望着王喜雀离开,那眼神姿态他自个儿看不到,但放在外人眼里,简直是直白无比。
王喜雀前脚刚走,后脚堂口里便传出了“周行善和别人家的漂亮姨太太茶馆私会”的八卦。
方结义听得火冒三丈!当即先把制造这个机会的陈三爷骂了个狗血淋头!他晓得堂口里有些人盯着周立行,生怕周立行抢位置升排位,逮着机会就要故意乱说。
陈三爷见方结义护犊子,立马换了口风,表示这种碎嘴子必须惩罚,一通摸排下去,便先把谷娃子和石娃子逮来,由五爷领人拿着竹尺子各抽了十下嘴巴子,以儆效尤。
那些真正传话的人虽然没有被打,但见着架势,便暂时熄了火。
然后,方结义当晚亲自去师父家找周立行谈心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