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告队长!找到这个藏在座位里的纸条!”那人拿着报纸跑得飞快,他不识字,只看到纸张上有字且染着血迹,又是被藏起来的,以为自己找到什么机密,忙不迭地来邀功。
队长也以为找到什么大鱼,喜不自胜,拿来一看,却并不是什么机密情况,失望之意溢于言表。
然而这份宣言也是违禁品,队长让人把坐那个位置的人抓起来回去询问,剩下的人现在这边旅馆住一晚,若是无事明天再放他们走。
黑老鸹和周立行两人互看一眼,周立行想说什么,被黑老鸹一把握住。
*
除了这段插曲,剩下的人都有些蔫儿。大家在士兵的监视下,入住了车站旁的旅馆,交了比平时贵几倍的住宿费,各自安歇。
在旅馆里被敲竹杠吃了一顿血贵的晚饭,周立行和黑老鸹回了住处。
“那人不会出事吧?”周立行还记挂着被带走的人。
“那人一路上吹嘘说日本人厉害美国人厉害,中国人不行,还说满洲国工业发展得好,那里的人过上了好日子。这种人,出不出事又如何?”
黑老鸹毫无愧疚心理,甚至十分冷酷,“我就专害他的怎么了?”
“黑大爷,你是吃火药了?”
周立行给黑老鸹倒了一壶热茶,纳闷黑老鸹情绪怎么忽高忽低,一路上不说话,现在说起来莫名其妙地怒气冲冲。
黑老鸹皮笑肉不笑,“吃火药,我还想吃子弹呢!”
周立行有些莫名,“咋子?突然就不想活了?”
黑老鸹长叹一口气,“立行,你记性好,把那报纸再背我听听。”
“……”周立行无奈,只得悄悄声地背起来:
“国内外工农军政商学各界男女同胞们……”
那份《为抗日救国告全国同胞书》,周立行也认认真真地看了好几遍,为其中说讲的一些事迹感到震惊。
如日寇要求撤退于学忠、宋哲元等军队,这些军队便立刻奉令南下西开去进行内战了;日寇要求撤退某些军政长官,某些军政长官便立刻被撤职了;日寇要求河北省政府迁出天津,省政府便立刻搬到保定了;日寇要求封禁某些报章杂志,那些报章杂志便立刻被封禁了;日寇要求惩办《新生》等杂志主笔和新闻记者,《新生》主笔和许多记者便立刻被逮捕监禁了……
甚至日寇要求解散国民党党部,北方厦门等地国民党党部便立刻奉命解散了……
虽然诸多的方针主张他并不能理解,但整体看下来,他觉得抗日确实迫在眉睫,亡国灭种这四个字,让他感受到了冰冷的寒意。
军阀混战也好,国军戡乱也好,他天然地感觉这是一家兄弟自己的事,掺不掺和无所谓。但听说日本打进来,十五六岁的周立行本能地觉得,不行,这事很严重。
他背完文稿,突然意识到什么,有些吃惊,“你……难不成想出川去抗日啊?”
黑老鸹见周立行竟有几分猜到他的念头,忍不住身后摸了摸周立行的头,“我老了,我去不了。”
隔一会儿,黑老鸹又说道:“立行,给我磕个头,当我的干儿子吧。”
“我活不长了,你得给我收尸,回成都我就去买一副顶好的棺材,你记得要找块风水好点的地方埋我。”
周立行很烦黑老鸹这种神叨叨的说话方式,仿佛又回到了老主持要圆寂的那一晚,他突然愤怒起来,“放你的狗臭屁,一个二个都这样,活的好好的突然就说要死!滚,要死自己死!”
“嘿,狗娃子又要乱咬人了,好了别生气了,我应该还能活个一年半载的,你别气,快,来磕头……”
黑老鸹起身拉着周立行的手好一通劝,周立行才勉强消气,然而他却不肯磕头认干爹了。
“认锤子的爹,老子就一个爹,早死了!干爹也不认!我答应你死前跟随照顾你,你死后给你挖坟埋葬,其他的没了,滚!”
许是理解周立行不愿意再给亲人送葬的心情,黑老鸹得了周立行这句话,便不再说什么,转而谈起了其他。
“我带你去成都,找一找当年我收过的大徒弟吧,那狗东西混得还不错。哎,不过我当年算过了,他也是个早死的命,就不知道,他是死在我前面,还是我后面……这两年我们去多多麻烦他,等他死了,他要是没人收尸,你就一起收了吧……哎,你咋的打人啊!”
周立行是一句话也听不下去了,刚消的气有腾了上来,满脸通红地捂着黑老鸹的臭嘴,把他砸进了床铺里,“闭嘴吧你,再说死来死去的,我现在就扭断你的脖子!”
“行吧行吧,你大师兄英俊风流得很,可多姑娘婆姨倒追示爱,上回我听说他养了十几个婆娘且随她们去留,这多厉害!你可以请教下他怎么讨婆娘欢心撒!”黑老鸹似乎是平复了心情,总算开口说笑了。
“……”周立行收回手,用桌子上的冷茶洗了洗手,面无表情地回去睡下。
“嗤。”黑老鸹觉得自己可算是逮着弱点了。
*
第二日汽车出发时,被带走的那人没有回来。车上的人都有些后怕,唯有黑老鸹十分淡定。
接下来的一路,整个车辆的人都十分安静。
汽车驶入成都,热闹繁华的气息冲散了车里的凝滞,牛角沱车站里车来人往,下车的人纷纷离开。
周立行随着黑老鸹步行了一截路,又乘船进入府南河,最后到了文殊坊附近。
此处街道宽阔且繁华,路面上甚至挂起了电灯,来往的人群看起来都是衣食富足的模样,大街上也没见多少乞儿。
黑老鸹循着记忆中的道路,很快便找到了忠义茶馆。
忠义茶馆的招牌很大,沉水乌木上面漆着金字,从名字到样式都光明正大地彰显着它是一个袍哥堂口。
黑老鸹很是熟悉这里,他行云流水地搞完一套拜堂口的流程,便带着周立行被领了进去。
这茶馆只分里外两重建筑,外院有露天戏台,里院却是打牌打麻将和各类赌博的地方。里院的守门人一身黑绸的褂子裤子鞋子,戴帽别刀,都是年轻精壮的汉子。
周立行跟着黑老鸹进入里院,一路畅行无阻。
里面很快迎出来一个月末三十岁的中年男人,浓眉小眼,鼻如鹰钩,瘦削狭长的脸型显得有几分刻薄,他看清黑老鸹的时候,神色立即放缓了许多,还笑了起来。
“是黑大爷回来了!这几年又去哪里溜达了呀?”
“邢五爷,好久不见,家里有没有多几个娃儿呀?”黑老鸹笑呵呵地跟对面男人打起招呼。
邢五摇着头,“都是姑娘,呸呸呸,好几个姑娘了,硬是生不到男娃!我正打算收个小老婆试试,还是要有个香火才行啊。”
黑老鸹怪笑,“哎呀,这生男生女啊,跟女人没关系,是天意,不过我有办法呢,要不你听听我说……”
周立行见黑老鸹的模样,就知道他又要神叨叨地坑骗别人了。他默不吭声地跟着走,见黑老鸹给他扯了一通禁烟土禁酗酒莫造杀孽、得饶人处且饶人、修桥铺路多行善事、祖坟底下要埋金银、千金散尽得贵子之类的东西,尤其是不要欠血债,说得那邢五眼睛一瞪一瞪的。
毕竟这邢五爷是从浑水袍哥转来的,大堂口的五爷分黑白旗,邢五刚好又是黑五爷,堂口兄弟伙的刑都是他主管,黑老鸹这话说的就像是在放屁。
若是换成其他人跟邢五这样说,邢五那蒲扇大的巴掌早就跟对方挥上脸了。但黑老鸹嘛,算命的老辈子一个,又是堂口舵把子的师父,他便不往心里去,而是颇为殷勤地带着黑老鸹去了茶馆待客留宿的房间,交代道:
“黑大爷,咱们舵把子最近受邀去开会,已经去了五日,应该就这两日会回了。舵把子交代过,他不在的时候你来了,堂口先供着你。他啊,在成都给你买了一处院子,等他回来带你去住下。”
说完,邢五还打量了一番周立行,“这位是?”
“我的干儿子,收来给我送终的。”黑老鸹笑嘻嘻地回答,周立行则是怒视他。
“瞪眼的样子够凶吧?嘿嘿,跟你们舵把子年轻的时候一个性子!”
黑老鸹对周立行的怒视无动于衷,坚定不移地胡说八道。
邢五赞同,“干儿子?哎,这也是个好办法,要是我娶了小老婆也生不出来儿子,那干脆就去过继一个长得像我的得了!”
黑老鸹头摇的跟拨浪鼓似得,“那也不是万全之策,命里无子的,过继的要死,收养的要跑,你还是得听我的,先把鸦片给戒了……”
邢五无奈地摸鼻子,本想赔黑老鸹多聊聊的,算了,继续跟兄弟伙们打麻将去算球。
到了自家大徒弟的地盘,黑老鸹浑身上下的紧张烦躁之意总算是缓解了些。用完餐饭,又有堂倌送来热水洗脸洗脚,黑老鸹便躺下了。
周立行也是洗漱一番休息。第二日大清早,他把自己和黑老鸹换下来的里衣裤抱出来想找地方洗,没想到这茶馆竟然请的有专门的洗衣娘子,上前来把衣服给他收了去。
清晨无事,打完一通拳活动完筋骨,闲下来的周立行跟着茶馆转,发现成都这边的挑水工更多是取河水,而茶馆除了卖茶,还要兼卖开水热水。
听堂倌们讲,井水要交钱才能打不说,那水味苦涩不说,普通人家还得从外面买木炭柴禾煮饭菜,能有点余火顶多热一热水,煮沸水是奢侈的行为。
这几年,外面进了一种好玩意儿,叫温水瓶,里面的玻璃胆是双层,口子上用木头塞上,开水装进去一天一夜后都还是热的。好些人家都备着这种温水瓶,家里有余火就热些水往里面放,或者每日直接来茶馆买一壶热水灌回去,巴适得很。
就这么闲逛了大半天,下午的时候,邢五口中的总舵把子总算是回来了。
那男人名叫方结义,如黑老鸹所说,长得英俊非凡,一眼看去猜不出年纪,梳着时髦的发型,穿西装打领带,宽肩窄腰,个子高大,又像是二十多又感觉眉眼气质像三十多,剑眉星目嘴角含笑,豪迈和多情的感觉奇异地融为一体,身上又带着袍哥大爷特有的豪横耿直,是一个在人群中自然而然会被人跟随的人物。
方结义身后跟着十来号兄弟,身边围着五个妖娆的女子,一边走一边向茶馆各处的人打招呼寒暄,短短一截路硬是走了好一阵子,才走到里院。这会儿黑老鸹已经带着周立行站到门口了。
“师父哎,你可总算是要回来养老了啊!听邢五说你还认了干儿子,哎哟太好了!来我看看!哟,年岁这么小啊,给我当干儿子都可以了……哎不成,乱辈分了,小弟,以后就喊我方大哥!”
方结义龙行虎步,人还没有走到黑老鸹身前,先把周立行一把抓过,又是揉脑袋又是拍肩膀地挼了一遍,夸赞道:
“好筋骨,练过武的!底子打的相当好啊,啥时候跟哥切磋下?哥的通臂长拳打的也很好的哦!”
周立行嗯嗯啊啊地敷衍,自从下了峨眉山,他就没有再跟人练过,也不知道这位方大哥是不是有真把式。
哪知这方结义是个想到什么就做什么的人,还真的马上脱了西装丢给手下,走到院子里向周立行拍手示意,“来,耍一盘!”
周立行瞪大眼,看向黑老鸹。
黑老鸹嘴里已经开始嗑瓜子了,他一挥手,“看我干啥,去啊,揍他一顿,把他那油光水滑的头发都给我拽了,让他变光头!”
周立行不受控制地看向方结义的时髦发型,方结义则是被黑老鸹的口无遮拦气笑了。
周围的人跟着起哄,哦吼哦吼地叫唤起来。周立行只得脱了外衣,走到场中,向方结义行了个礼,然后习惯性地猴子偷桃!冷不丁地一拳直捣方结义的□□。
方结义嚯地一声,下手格挡!
周立行一招猴拳刁手,直往对方眼睛而去。
方结义算是看出来了,这个小师弟,跟着黑老鸹学了不少阴招!
方结义是年轻时候的黑老鸹一手教出来的,学的又多又杂,却丝毫不乱。他天生就拥有融会贯通的能力,出手变招又快有准,用的最好的是八卦掌法和腿法。
那时候的黑老鸹意气风发,双龙头老大当得有滋有味,体能精力都在巅峰,挥手一召上前弟兄鞍前马后,教的东西都颇有大道之意。
而周立行遇到的黑老鸹,是失意落魄行走江湖的老头子,见过太多阴毒偷袭,遭过许多暗害背叛,老而不死又精又贼,教给周立行的多是出其不意的杀招。
所以虽然方结义是刀口舔血堂口拼架打出来的大爷,四十岁左右的体能还未下降,力量和经验都到位;但周立行则是天生野长的形意拳高手,反应快躲得起,逮着机会出招又毒又刁,二人起落之间过了三四十招,竟谁也奈何不了谁。
黑老鸹清了清嗓子,给周立行使了个眼色。
周立行秒懂,在人家的堂口,给人家面子!
于是周立行一招猿猴蹬枝顺水推舟,在方结义的一下截拳中佯装被打到,再就着那姿势被方结义擒住,赶紧喊败:
“方大哥,你赢了!”
说出这句话,周立行莫名地想到自己第一次打败猴王之后又假装被猴王打败的事情,差点没忍住笑出来。
好险!这要是笑出来了还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