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老鸹苍老粗粝的声音,轻轻地回响在房间里:
【……日本帝国主义加紧对我进攻,南京卖国政府步步投降,我北方各省又继东北四省之后而实际沦亡了!】①
【……自民国二十年“九一八”事变以来……不到四年,差不多半壁山河,已经被日寇占领和侵袭了……眼看长江和珠江流域及其他各地,均将逐渐被日寇所吞蚀……我国家、我民族,已处在千钧一发的生死关头。抗日则生,不抗日则死,抗日救国……】②
一字一句地看下去,黑老鸹的手抖动起来。
周立行只是个初入江湖的少年,没有经历过什么风雨,家国情怀有一些,但并不重,所以听起来没有太大感觉。
但黑老鸹不是,他从清末民初走来,打过枪见过血,有过自己的理想,一直行走江湖,听到许多外来的传言。他听说过九一八东北沦丧,也听说过一二八淞沪抗战,晓得秋叶海棠在被吞食,知道各地租借洋人依旧和清朝那个时候一样作威作福;他也曾在行走之地的各处茶馆慷慨激昂痛斥政府无能,然而长夜漫漫,他已不再年轻,无法再带着一群兄弟伙为了汉留大业拼杀。
曾经,他以为自己看透了这个世道,无论什么党派团体,无论说着什么主张条例,最终还是如清廷一般丧权辱国,只会鱼肉百姓。
但在这一刻,这一份染着血迹的报纸,像是一颗真实的子弹击穿了他灵魂,整个人感受到了一股钝痛。
【领土一省又一省地被人侵占,人民千万又千万地被人奴役,城村一处又一处地被人血洗,侨胞一批又一批地被人驱逐,一切内政外交处处被人干涉,这还能算什么国家!?这还能算什么民族!?】③
【同胞们!中国是我们的祖国!中国民族就是我们全体同胞!我们能坐视国亡族灭而不起来救国自救吗?】④
黑老鸹的眼泪潸然而下,他继续读道,“当今我亡国灭种大祸迫在眉睫之时……亡国灭种大祸……”
这份翻印的报纸被黑老鸹收了去,一字一句地读,翻来覆去地看。第二日一大早,黑老鸹跟周立行说,他有重要的事情必须马上回成都。
黑老鸹原本的想法,是要在重庆玩个十天半个月,说什么要访旧友,结果现在一个地都没去,突头突脑地说要走,知书很是舍不得。
周立行只是跟着黑老鸹来送知书知礼两姐妹投奔,他本人对行程没有任何意见。既然黑老鸹改了主意,他便马上替他收拾东西,打听回成都的方式。
在青竹叶的建议下,黑老鸹决定多出钱买更贵的车票,从成渝公路回去。他很心急,心急到青竹叶和周立行都不能理解。
青竹叶还要照管店铺,便带着知书向黑老鸹和周立行告辞。山高水长,日来月涨,恭祝大家都能平顺安康,若是日后有缘,还可相会。
*
重庆和成都之间多是水运,或者水路陆路兼用,一般需要十天左右才能到达。老成渝公路则是沿着成渝古驿道修建,全程一千多华里,因四川境内军阀防区分管,沿途各县设马路分局,自筹资金,自收路费。
1933年12月后,成都的牛市口到重庆的牛角沱,天天都有客车和货车出发。此时的公路,很多地段是土路,用敲碎的岩石铺底,煤渣填缝,时不时的还需要工人修补,加之西南多山多雨水,塌方也是常见。汽车四个轮子跑起来快,到中途每个车站都要再买一次票,总也是颇有耽误。
但只要两三天就能从重庆到成都,比起逆流而上要靠纤夫拉船,这速度已是非常快了。
这时候的车票比船票贵,能坐车来往重庆的,要么是军政工作人员或大公司大工厂的雇员,要么是极为富裕的家庭。
刚上车时,周立行非常新奇,这是他第一次坐汽车,忍不住每一个角落都想打量,尤其是那司机的操作,他更是眼也不眨地认真看。
客车里坐了二十来人,只有两个女性,都随身放着大大的行李箱,看起来是陪着丈夫一起去成都的。所有人穿衣打扮都干净整洁,一看就知道并非劳苦大众。
一路上,黑老鸹反常地一言不发,不是闭着眼睡觉,就是望着窗外发呆。周立行则是持续地新奇着,不着痕迹地把车里每个人都打量了一遍,还尖着耳朵听那些人聊天。
也许是阶层较高,这些人聊天,比茶馆的八卦要新鲜许多。有说满洲国的工业发展的,有说美利坚多么强大的,有说德意志的法西斯政策的,也还有说汪兆铭遇刺的,他们谈论的口吻不如茶馆里的人肆意,而是带着三分炫耀五分克制,剩下的两分更像是在试探对方是否和自己处于同一阶层,或者理念是否一致。
这种情况下,周立行也乖乖地闭嘴,只听,不说话。
车开出去大半天,经过在一个车站的时候,几个蓝衣制服军装人员带着一群服章各异的士兵和警察蹲在那守株待兔,围住了车辆。
“全体下车!接受检查!”
车上的人不安起来,司机连忙下车,点头哈腰地递烟,“各位大哥,这是怎么了?”
此时的公路局是国家机构,司机也算是国家雇员,但人在各地走,哪里的人带着枪,那对方就更厉害。
“接重庆别动队电话,这趟车上有通共人员,携带机密情报!所有人马上下车,敢有违抗,格杀勿论!”一名蓝衣制服的人员冷厉地回答。
众人听的一阵骚动,耳语不断,迫于对方的威胁,只能拿着行李下车。
周立行在重庆听过这个别动队的名称,是蒋中正的下属康泽率领的特务组织,据说专门搜集四川各路军阀的情报,尤其是针对刘湘。
他伸手去搀扶黑老鸹,眼睛看向黑老鸹的袖口。他知道,黑老鸹把那份染血的报纸随身带着,这要是被搜出来,怕是要遭。
黑老鸹抬了抬眼皮,环视了一圈车里的人,随手撑了撑前面座椅的缝隙,在周立行的搀扶下起来,跟着车里的人们一起去了车站的候客厅。
那些蓝衣制服的人态度凶狠得紧,虽然这一车坐的也不算穷苦人了,他们依然高声呵斥,男女分开,先要搜查所有的行李,还要对所有人搜身。然而这群嚣张跋扈的人中并没有女性,要男人去搜女人的身,本就是一种欺辱。那两个女人拽着各自丈夫的手,都低声哭起来。
两名丈夫涨红了脸,赶紧摸出随身带的银元,向那队长千恩百求,有是各自拉扯关系,谁是那个大轮船公司的经理,谁给刘湘名下的某某是亲戚,一番钱财贿赂加担保,那队长才允了这两个女人当着大家的面相互搜身。
时值冬日,衣服都穿的厚实,所有人都要脱下外面的衣服去检查,以防衣服之中有夹带,大伙儿都冷的牙齿打颤,那检查的士兵手脚粗重得很,故意带着些折磨人的手法在里面,痛的男人们闷哼。
黑老鸹不爽被搜身,便一直咳嗽,使劲地往地上吐痰,做出一副肺痨病人的模样。他人本就黑瘦,这两天夜不能寐的,眼白发黄蹦着血丝,再故意软手软脚,看起来特别像是马上要死那种。
搜身人员嫌晦气,怕染病,没有怎么折腾黑老鸹。对着周立行,下手就重了,一身都给捏出了青紫,然后摸到了周立行腰间的枪。
搜身人员大惊,往后一跳。周立行举着双手没说话,回头疑惑。
“他身上有匕首,还有手枪!”搜身人员向他的队长报告。
那队长眯着眼看过来,口吻反倒是客气了一些,“小兄弟是哪条路的?”
这年头能有枪的,不是兵就是匪,袍哥的话可以既是兵也是匪,别动队是跟刘湘作对的,而刘湘算是四川上万堂口的总舵把子,袍哥基本上都是要买刘湘的面子的。他们今日来这里堵客车,一方面确实是有线报说这几趟车里可能有通共分子,另一方面……不过是想搞点油水。
所以,那队长对其他人蛮横,对疑似袍哥的人,反倒谨慎一些。这种带刀又带枪的,往往不是一般的袍哥。
周立行没说话,抬眼去看黑老鸹。
黑老鸹咳嗽了一通,气若游丝地回答:“重庆码头上的兄弟,接了堂口的委托,送我返乡的。袍哥人家嘛,又是给我当护卫,自然要带刀带枪了。”
队长并不因此放下疑心,反而是更进一步检查,只不过口气显得稍微好了一点,“可否把枪给我看看?”
周立行只好掏出手枪,递给那队长。
那队长是个行家,一看手枪的款式,顿时惊了,再看向周立行,“枪从哪里来?”
周立行稳稳地回答,“堂口大爷恩赐,据说是重庆的大官送的。”
这队长思索了一下,本想再问是哪个堂口,但眼下看来,这堂口多半是私下跟自个儿顶头上的人有牵扯,不然拿不到护卫队的手枪。这人多眼杂,他还是不要坏了自己人的事。
于是队长摆摆手,“无碍。下一个。”
周立行大概猜到这手枪特殊,闷声不说话,一脸沉稳地穿衣裳。
男人们要被整,女人们就更要受辱了。就算是让她们两个相互搜,两个女人要脱得只剩下里衣里裤,还得再在看守的人面前相互摸索,人格上还是觉得受辱,两人都是涕泪连连,到把那些当兵得看得喜笑颜开,小声地说着黄话。两个女人的丈夫站在一旁,脸色十分不好,却也不敢开口说什么。
一番检查下来,并没有发现什么有用的东西,那士兵搜罗了一些所谓有嫌疑的烟酒吃食,正准备离开,外面检查车辆的人却如获至宝一般拿着一张揉成一团的纸跑进来。
周立行一看,哦豁,这不是他给黑老鸹的那张报纸吗!
黑老鸹一看,哟喂,他不是担心随身带会查到,给塞进前面座椅的缝隙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