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立行当了几年的和尚,只有诵经和当猴子的经验,着实没有打扫血迹的时候。
黑老鸹摇头晃脑,领着周立行提着水桶和草木灰桶出了门,借着月光,黑老鸹沿着街道嗅着血味,让周立行对准一些地方撒了草木灰冲洗,直到行至前面的岔路口才停。复而又返回拎了桶水,往别的街巷也撒了一遍,以做迷惑。
峨眉山下多雾多小雨,这一番下来,不出几个时辰,石板街面上便啥也看不出来了。
两人哼哧哼哧的搞了好一会儿,摸黑回到茶馆,立时又被幺哥给请去了地下室。
*
这回周立行跟着到的,又是另一间库房的地下室,不是刑房,而是以往用来暂时收留被官府通缉的袍哥兄弟的专用房间。
这间地下室气味较浑,但人味不显,闻起来应该三五月里没有人住了。
房间内里布置得十分紧凑,两面墙贴墙放着木制的双层床,另一面墙放一排大抽屉柜,每个抽屉都贴有纸扉,上写着:金疮药、退热药、跌打损伤药、白酒、针线等字,有的抽屉没有贴纸扉,但画的有铜钱纹样,想来可能是一些钱财。
“这房间有三个地道,通往三个不同的地方……这里就是个避难地,你看那边的铜马桶,啧,感觉传承起码三代人……”
黑老鸹在周立行耳边嘀嘀咕咕,周立行忍不住瞥了那个马桶一眼,心想原来浑浊的味道大部分从那里来。
“黑老鸹,九娃儿,你们别说话,看下她们。”刘五嬢声音略显沉重,“那个杨团长,也太不做人了。”
周立行进房间便已经看到了,已经简单换过衣服、躺在床上的,正是前几日见过的双胞胎姐妹,红山茶和白山茶。
当日的姐妹俩明眸娇俏,神采奕奕,唱的清音小调婉转悦耳,真真宛如两朵开在山间的茶花般赏心悦目。
此刻的姐妹俩,脸上脖子上有着许多乌青的掐痕抓伤,头发被绞剪得如狗啃一般,不知是姐姐还是妹妹的耳垂被扯掉了半边,身上的伤看不到,想来也不会轻。两人俱是昏迷着,面色灰白,唇色发青,呼吸又浅又短,随时要断气一般。
“这是咋个啦?”黑老鸹看得怜香惜玉之心大起,“楞个乖的妹娃儿,咋的往死里整哦!”
刘五嬢娓娓道来。
原来这事,还真的是环环相扣。
茶馆每日烧水,柴禾用量巨大。这几日刘斑鸠和他的两个小跟班天天去山里向樵夫买柴挑回,傍晚时,那小跟班之一眼尖,瞅到了当日为难过周立行的莫副官。
那莫副官一身便装,带了几个兄弟,背了两个染着血迹的麻布口袋丢进了山坳里。
刘斑鸠和两个小跟班趁暮色悄悄摸摸地跟着,听他们谈说团长脾气真大,二姨太手段真狠之类的,又叹息这么漂亮的女娃子,还没死就这么丢了太可惜。眼见着他们打开口袋,竟然是两个已经昏迷的女子,再仔细一看,分明就是之前的那对双胞胎歌女。
刘斑鸠和两个小跟班眼见着那莫副官带人又欺辱了一遍双胞胎,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竟然躲着看完了全程。
等那莫副官带人走后,听他们说先把人丢了,明儿再来看看死没死,要是命硬没死,就把人悄悄拖去卖了换点酒钱。
刘斑鸠三人不知是善心发作还是心有恶念,总之,他们三人等那些人走之后,也摸了过去。然而那两姐妹里竟然正好转醒了一个,也许是识得刘斑鸠,便喊出了名字。
“刘斑鸠,带我们去找五嬢,必有重谢!不然,我们死了做鬼也要先找你!”
刘斑鸠三人吓得抱成一团,不管三人是有贼心没贼胆,还是怕女鬼,总之,他们把这俩女娃儿挪了个安全地方,遣一人跑回来向刘五嬢报了信。
“她们既是报了我的名号,我便帮扶一把,先把人救回来。”
刘五嬢长叹一声,“现如今,只有等她们熬过这一关,若是醒得过来,再看她们有什么想法吧。”
周立行沉默地看着这对双胞胎姐妹,二人看起来也就约莫十七八的年纪,本应该是盛开的花,此刻却快要枯萎了。
人命如草芥,他突然真正地意识到这句话有多么残酷。
*
地下室的茶花姐妹确实命大,昏迷一天一夜后,两人都转醒过来,用了些米粥,便断断续续地讲起了过往。
原来,这两姐妹原本出身一户商人家庭,母亲早些年生了个儿子,便带孩子留在成都打理家业。父亲则是常年在外做生意,过了十来年回家,才和母亲生了她们俩。这姐妹俩在八岁之前,也是过了一段好日子的。
然而,母亲积劳成疾,在她们八岁的时候走了。父亲从外面带回了个姨太太扶正,兄长跟着父亲出去跑商,家里便只剩下了继母等人。
这世间好坏的不是继母的身份,而是当继母的人。两姐妹遇到的,就是个小心眼的女人,心肠也坏。她看不惯女娃子读书,便不让两姐妹去女子学堂,她喜欢听唱曲,便让这两姐妹去学唱清音,还美名其曰以后能讨夫家喜欢。
于是乎好好的商家小姐,不学识字算数管账,倒是学起了曲艺歌舞这些东西来。私下里学一学也就罢了,这继母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平日里热爱邀些其他商家或者士绅家的太太们一起打麻将喝茶,中途总是要把两姐妹喊来表演一番。
纵然是在民国,优伶娼妓仍然是大众心中的下九流,那些走街串巷唱歌的也好,登台亮相唱戏的也好,哪个不是给钱就能弄的玩物?
两姐妹被迫这么在太太们面前表演,屈辱得很。太太们表面上说些夸奖恭维继母的话,背地里则是七嘴八舌地议论小姑娘命不好,遇到这么个又蠢又毒的继母。
再后来没过几年,两姐妹的父兄在外跑商的时候又是赌博又是吸鸦片,家当败了个七七八八,兄长染病而死,父亲返回家中也是病体难捱,整日里只管吸鸦片喝酒,根本没了那个精力管理家事。
于是那继母一手掌了家,管起了土地房产。后来又觉得自个儿这样压不住夫家的亲戚,千里迢迢地找人带信去了外省找来娘家一大群人,来这成都帮忙管理家业。又因继母膝下无子,娘家人赶紧从自家找出了个几岁小儿,给那继母当儿子。
有了娘家的掺和,继母便想收聘礼把双胞胎两姐妹给嫁了。奈何继母以前的做派,让周围的好人家都不乐意娶这俩唱曲子的小姐。这继母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两姐妹卖给了自己识得的茶商。
“我姐妹俩十二岁的时候,被卖给了现在的木茶商,到如今快五年了。明面上说咱们是木家养的歌女,实际上便是养的家妓。”
红山茶一边说一边抹泪,她是姐姐,是她最早醒来喊出刘斑鸠的名字,这才让两姐妹有了后续的转机。
“凡是主人家要接待的贵客看上,我姐妹俩都会被送出去,陪上客人一段时间……陪吃配合陪玩陪睡。待到他们生意谈妥了,或是对方腻了,我俩又会被送回木家。若是遇上些怜香惜玉的,还能对我姐妹俩好点,若是遇上狠人恶人,我俩好几次差点被整死。”
“这些年,沿着这茶马古道和长江船运,我姐妹俩不知道迎来送往了多少男人……吃了多少苦……”
刘五嬢叹气,握着红山茶的手,“都过去了。”
白山茶见姐姐哭得说不下去,接过了话头,她说话更简略一些,情绪跟平静。
“这次的杨团长,因没玩过双胞胎,近段时间对我们姐妹俩甚是心热,出入哪里都带着。他的二姨太,是个有名的妒妇,不敢对杨团长这种人下手,最爱收拾刚进门的姨太太。”
“她误以为我们是杨团长新纳的人,心中有恨。那日杨团长不在,木茶商来找我俩问话。呵,我俩是他的家妓,他自然是要动手动脚、言语轻薄的。那二姨太误以为我俩私会旧情人,顿时发了母猪疯,直叫来一群家丁,把我俩打个半死,剥了衣衫挂在他们家门口示众。”
“木茶商解释也无用,他也挨了一顿打,呸,活该。”
“本以为杨团长回来能解开误会,哪知道木茶商和杨团长生意并没有谈好,因此一事反而生了嫌隙。那杨团长杀鸡儆猴,说什么送出去的女人、说出口的话、谈好的条件,都不可能有什么变化。”
“然后,他们定了我姐妹俩私通外人的罪名,又给一人打了五十鞭子,便叫那莫副官用麻袋装了,把我俩扔山里喂狼。”
后面的事情大家便知晓,那莫副官带人去扔着伤痕累累晕死过去的两姐妹,被刘斑鸠看到。苏醒的姐姐认得刘斑鸠,又想到平日里听说的关于刘五嬢行侠仗义的事迹,便横下一条心,为姐妹俩争了一条活路。
密室里人不多,除了山茶姐妹、刘五嬢、幺哥外,便只有黑老鸹和周立行。
周立行不太懂为什么五嬢要喊自己旁听这件事,只能浅薄地理解,可能是黑老鸹想掺和,而自己作为徒弟或干儿子的预备人员,就只能跟着听了。
“我虽然救了你们,但不可能一直留你们。我们堂口那么多兄弟伙,都是要吃饭的。眼下,你们有什么打算?能付得起什么报酬?”
刘五嬢活到这把年纪,见过的悲惨事很多,她的心肠不硬,但也不是同情心泛滥的人。她把自己能做的事和堂口能做的事,分得很清楚。
红山茶已止了哭泣,她用手帕擦干涕泪,颤声道:
“我姐妹俩做梦都想逃离木家,平日里都在想方设法积攒银钱。可此次事出突然,我俩被丢出来之前,簪钗耳环,手镯鞋袜都被脱了个干净,到真的是身无分文了。”
白山茶倒是沉着,“姐姐忘记了,我们在喜雀姐那里存得有金首饰。”
红山茶欲言又止,白山茶却直接拿了主意。
“五嬢,可否请人代为悄悄联系一人,名叫王喜雀。她是木茶商此次带来峨眉一起谈生意的姨太太,年岁二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