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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千秋茶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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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火昏黄,人影肃杀,独属于地下室的潮闷空气让人有一种窒息的错觉,仿佛这里常年来都有什么东西腐败着一般,令人脊背发寒。

刘斑鸠被揍了一顿浑身痛,此刻又惊又怕,又哭又悔,恨不得能重来一遍,他一定不会猪油蒙心,去招惹周立行这个煞星。

真是好处没捞着,偷鸡不成蚀把米……

幺哥见人到齐了,向刘五嬢抱了个圈,朗声道:

“人赃并获,现来开堂!请关二爷开眼!”

地下室墙壁上有一个神龛,里面是红面关公。有个袍哥来上香磕头,红烛一点,照的关公似乎微微睁眼。

“刘斑鸠,你虽然不是袍哥人家,但你的保人是袍哥。他觉得丢脸,就不来了,说随我们咋个处置你。你家人那边,他去摆平。”

幺哥腰系红布,走上前对刘斑鸠开口。

周立行已经自发地挪到黑老鸹旁边蹲着,他小声问,“啥子保人?”

黑老鸹小小声回答,“袍哥人家的堂口茶馆,不得随意乱招人的。都是有人做保证,才能留在茶馆长期干,否则只能打个短工就得把人辞了。你个小狗娃儿,当初也是运气好,让春妹儿以为你是袍哥养大的孤儿,才给你口饭吃呢。”

周立行小小地点个头,继续听幺哥审刘斑鸠。

这刘斑鸠做事看似胆大,实则全是破绽,早上的时候他当着幺哥的面弯酸周立行不说,还指使别人弄坏二楼的茶具。本意上,他是想让周立行得罪贵客,或是有口说不清自己保管茶具不利。

可若是一个两个茶碗有损毁,还能算周立行做事不仔细。这每个茶碗都有豁口,谁看不出来是栽赃陷害?

有刘斑鸠的针对在前,幺哥第一时间就是先寻刘斑鸠,结果找了一圈,发现刘斑鸠竟然悄悄收拾东西跑了。

这还用说嘛,幺哥立马派人去告知保人。

保人丢了这么大个脸,亲自带人去刘斑鸠家外。等幺哥他们冲进去把正在睡觉的刘斑鸠抓住一顿揍,把埋在后院的木箱挖出来,保人直接说一句是生是死任由你们处置,就告辞了。

“天地良心,我没想过偷茶馆的东西……”刘斑鸠哭得满脸涕泪,“我确实是讨厌周九娃,只是想教训哈他,让他心急下。我箱子是要还他的……真的……”

黑老鸹戳周立行,“你信吗?”

周立行翻白眼,“那我还不如信你。”

那箱子是被砸开了锁的,估计是看见里面的枪,吓着刘斑鸠了,他才关上箱子赶紧给埋了。不过这刘斑鸠也是蠢,知晓要跑路,但跑得太近,只跑回县城外的自个儿家,那不是上赶着让人逮他嘛。

“五嬢,我错了,我晓得错了,饶了我吧……”

幺哥冷笑一声,“三只手,偷到袍哥五爷的名下,还敢狡辩。你要是有心,打开箱子,就该马上上报五嬢。”

周立行又嘀咕:“五爷是谁?”

这回换黑老鸹白了周立行一眼:

“袍哥里排位第三的叫当家,排位第五的是管事。内事不明问当家,外事不明问管事。而这管事里,最厉害的就是五爷。”

“堂口大的分红、黑五爷,红五爷管调处纠纷,黑五爷管执法询问。堂口小的,就一个五爷,上辅拜兄,下管拜弟,内管开山设堂、人事调迁、功过赏罚,外管迎宾赴会、走亲访友、解决纠纷、协调地方关系。”

周立行瞪大眼,“你是说,五嬢,就是五爷?”

黑老鸹悄声嘿了下,“咋滴?不晓得女袍哥的厉害啊?”

刘斑鸠还在呜哇哇地求饶,刘五嬢神色如常地坐在上座椅上,看似不经意地瞄了角落二人一眼。

黑老鸹和周立行瞬觉脊背汗毛倒竖,两人立马噤声,不再言语。

周立行跟黑老鸹在角落里嘀嘀咕咕的时候,幺哥已经把刘斑鸠审了一遍。

刘斑鸠虽然想方设法给自己找理由开脱,但事实俱在,他也抵赖不了什么,只得说自己嫉妒周立行能得刘五嬢的青眼,而自己同样是姓刘的,还是当袍哥的堂兄作保介绍来干活路的,干了两年多还是个底楼跑腿堂倌,他心中不服,所以想给周立行找点麻烦。

二楼【明泉】包间里的茶具是另外两个小堂倌做的,刘斑鸠一开始含含糊糊不肯承认自己指使,只说自己让小兄弟们帮忙教训,被幺哥压住小手指反折时,才赶紧改口承认是自己让他们干的。

刘五嬢看完全程,等幺哥向她请示时,才开口:

“斑鸠,你虽然不是袍哥兄弟,但家中有袍哥的弟兄,也算是沾亲带故。”

“袍哥人家,不拉稀摆带,要认黄认教。”

“你嫉恨兄弟,以大欺小,此乃犯了袍哥红十条。”

“你损毁公物,偷盗弟兄,此乃犯了我堂口帮规。”

“今我五嬢坐高堂,上拜关二爷,下通弟兄伙,给你两条路走。”

“砍你一只手,其他账一笔勾销。”

刘斑鸠疯狂摆头,“五嬢,要不得啊,那我以后咋个养活一家人……五嬢,求求你,饶了我吧……”

刘五嬢不为所动,“那就按规定,三倍赔偿损毁茶具,让你的家人一月内拿钱领人,否则就两只手都砍了。”

刘斑鸠脸色煞白,他父母还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根本就不重视他,要说拿钱来领人,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五嬢,我晓得错了,我给你做牛做马当长工嘛,我家人心凉薄,他们肯定不得救我啊……五嬢……”刘斑鸠涕泪纵横,懊悔的真心实意。

黑老鸹磕着瓜子看得津津有味,周立行看得索然无味,甚至打起了呵欠。

“你想不想救他?”黑老鸹看热闹不嫌事大。

周立行心里烦,“我干嘛要救他?他要害我的时候想没想过我的下场?”

但话虽然这么说,周立行也不想在这里耽搁,他站了起来。

“五嬢,我可以说哈话不?”

刘五嬢轻轻的点头,眉目威严。

周立行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下筋骨,“刘斑鸠,实话说,我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对我的嫉恨着实莫名其妙。或者这就是你命中的一劫,劫在你自己身上,今日你嫉恨我,明日又该嫉恨谁呢?早晚都是要遭这一回呢。”

刘斑鸠点头如捣蒜,“小兄弟说的对,是我猪油蒙了心……你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没得过教训的人,以后还是会犯的。”周立行摸着下巴,装模作样,

“五嬢,看他这样子,估计也真的没啥子钱。要不这样,我砍他手一刀,无论伤重伤轻,这事就过去了,他留下来给五嬢你当哈白工,只要不再偷鸡摸狗嫉恨他人,就当他改过自新了,要得不?”

“我那箱子里的东西,除了最初说的,留一把给我防身,送一把感谢黑老鸹,其他的都感谢五嬢。”

刘五嬢眸中精光闪动,她和黑老鸹对视一眼,黑老鸹笑呵呵地捻胡须。

刘五嬢便点了头。

“要得。”

大家都听出来,周立行这是要给刘斑鸠放大水坝子的意思,刘斑鸠却蠢得很,还真的以为周立行要砍他手,吓得发出杀猪般的嚎叫。幺哥几人心中好笑,但还是装模作样地把刘斑鸠从墙上解下来,押着压在一条案板上,强制把他的左手拽出来,再用链条锁的死死的。

周立行此刻也有些促狭,见刘斑鸠的样子如同捆起来杀的猪,想着自己今天差点被带走的惊,便从幺哥手里接过砍刀,对着刘斑鸠的手肘、手腕一通比划。

刘斑鸠还没有放弃,哭唧唧地同周立行商量,“小兄弟,不砍断,砍个伤口就行?好不?以后我做工挣的钱分你一半,我当你的小弟,你让干啥我干啥,我给你打洗脚水,我给你洗衣做饭……”

“停!”周立行听得一身鸡皮疙瘩,“我以后自己晓得找婆娘……”

“咳!”刘五嬢清了下嗓子,“砍人要见血,偷盗必断肉。九娃儿,你要动刀,就要守规矩。”

周立行收回思绪,狡黠地对着刘五嬢一挑眉,“放心,规矩是一定会守的!”

唰!砍刀挥起,带出破空的声音。

“啊!!!”刘斑鸠闭着眼睛发出凄厉的哀嚎,一把骚尿冲湿□□。

噔!砍刀切断刘斑鸠左手小手指的指甲,指甲连着手指尖小小的一块皮肉一起断开,血珠浸出。

“血出了,肉断了,手指也算手,唔,砍了。”周立行短短一瞬间露出了少年特有的得意笑容,随即又恢复了平时那副似静似凝的模样。

黑老鸹顿时哈哈大笑起来,“好小子!我喜欢!我喜欢!!”

刘斑鸠叫完了也尿完了,随即感觉只有左右小指尖在痛,他不可思议地睁开眼,瞅着指尖,又看向周立行,顿时又哭又笑,“感谢!小兄弟……不,哥,你是我的大哥……”

刘五嬢微微一笑,“刘斑鸠,今日之事,是九娃儿给你放的水。从今往后的一年,你要在茶馆里当挑柴工,包你吃住但没有工资,一年后再看你表现。”

刘斑鸠涕泪纵横,千恩万谢,从此再也不敢乱说乱干,甚至成了周立行的跟班。

周立行也因此一事,真正入了黑老鸹的眼。

*

刘斑鸠的事就此揭过,那两个帮忙弄坏茶具的小堂倌也遭了处罚,两人也都穷,赔不起钱,个个都跪着求饶。于是这两人被板子打肿了手,一并罚去当三个月的挑柴工抵赔款。

黑老鸹留在了茶馆里,白日里没事儿就去找人算算命,坑点钱,晚上就爱挨着周立行嘀嘀咕咕讲小话,尤其爱给周立行讲那些袍哥的过去。

“以前的袍哥组织,名叫哥老会,嘿!这与天地会、白莲教一般都是反清复明的组织,咱云贵川一带的袍哥名声,那可是响当当的!”

“当年轰轰烈烈震惊全国的保路运动背后便是袍哥人家四处奔走,后大量加入同盟会参与辛亥革命,又经历了护国运动和军政府时期,到现在的防区制,袍哥们也从一开始的身家清、己事明、一身肝胆为汉留,到现在分啥子清水士绅、浑水盗匪,哎,现在的袍哥些……都滥完了……”

这日晚上打样的早,周立行在扫地拖地擦桌子洗茶具,黑老鸹跟在周立行身后抽水叶子烟,一边吧嗒嘴一边嘀咕话。

周立行扭头一看,好家伙,自己刚扫完的地,又给这位爷弹满了烟灰。

当了几年和尚,周立行脾气沉稳了许多。常言道老来还小,他索性把这黑老鸹当小孩看,随手扯过一个椅子放在门边,一把扯过黑老鸹坐在椅子上,点了点黑老鸹又黑又皱的脸皮,摆了摆手示意他别动。

黑老鸹这人奇奇怪怪,对周立行这种颇为不尊的行为反而甘之如饴,他笑呵呵的问道:

“你这娃娃,有没有啥子想听的嘛,老辈子吃的盐比你吃过米都多,摆给你涨哈见识撒。”

周立行重新扫地,闻言抬头,问出了心中疑惑:

“说是袍哥兄弟伙,为啥子有女的呢?”

刘五嬢不仅在袍哥堂口,还能当排五,他是真的没搞懂。

“哦哟哟,小娃娃长大了,关心女人了啊?”黑老鸹咯咯怪笑。

周立行面无表情,扭头扫地。

黑老鸹倒也没一直打趣周立行,他吸了口烟,开口道:

“一开始,袍哥组织确实不收女的。现在世道不一样咯,从保路运动开始,各路女豪杰崭露头角。我跟你说啊,遇到女袍哥,尤其是女的浑水袍哥,那比遇到男的还要小心才行!”

“屏山县的时三妹,她哥哥是犍为、峨边的一位浑水袍哥,被清政府剿匪所杀。这位三妹,接过了哥哥的位置和兄弟,继续当土匪,还发展了上百名女袍哥,后来起义投向保路同志军。”

“新津县女袍哥苏二娘,其夫原在夹江县当路匪,早亡后也是她掌了家当。保路同志军在新津打保卫战的时候,她带了千余兄弟伙,白布缠头,黑布绑腿,背着大刀和□□,嚯哟,那叫一个生猛!”

“辛亥女杰里的杜黄氏也是女袍哥。她跟鉴湖女侠秋竞雄(秋瑾)是挚友,四川女子学堂便是她主办。她入哥老会时,其妹君硕、君伟亦入,她与君硕集合女性数十人,设暗杀部,谋刺清廷诸权贵,后又参与护国战争,胆识非凡。”

“天全县的孙三嫂,荥经县的包三嫂,都是浑水女袍哥,连军队都敢抢。包三嫂曾经带领袍哥队伍打进天全县,把县长赶走,然后打开监狱,把犯人全部放走……”

“所以啊,以前袍哥都说兄弟伙,现在说的则是兄弟姊妹伙,姊妹们,也有了不得的人物啊……比如咱们能说会写善赚钱的刘五嬢,那不比有些只晓得喝酒打牌抽大烟的五爷亮堂嘛!”

周立行听着黑老鸹在叨叨,心里则是形成了一个既定印象:在一群男人里面拼杀出来的女人,女袍哥们,都是凶凶。

待周立行收拾完屋子,黑老鸹跟着他一摇一摆地下楼,却见刘五嬢带着幺哥等人急匆匆地往库房走,中间抬着两个全身搭着黑布的人,地上则是低落着血迹。

刘五嬢看到黑老鸹和周立行,做了个扫地的姿势。

周立行满脸疑惑:“?”

黑老鸹拐了周立行一心窝子,“让你打扫血迹!别被人追踪到这来。”

周立行:“!”

这又是出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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