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雨风歪在露台的榻上假寐,心里大约留意着时间,从眼前的一片昏暗,再到黑得彻底,不知不觉,又微微地亮了起来。
她睁了睁眼,正对着台外,迎来了第一缕曦光。
雪不知是何时停的,四更?还是五更?她有些记不清了。
只听内门轻动,她连忙支起身,看了过去。
莲子白的衣摆荡进了晨曦中,然后停在了那里。
“善士,真人有请。”
罗雨风看不清她的面容,但凭声音判断,应当是宋相慈……
她站起了身,身后渐起的阳光将影子拉得极长。
“……他如何了?”
宋相慈道:“善士进去,一看便知。”
罗雨风只多瞧了她一眼,除此之外,没有更多的犹豫。
靴履踏出,衣摆随之晃动,渐行渐近,直至自己的面容也隐进了阴暗之中,“嘎吱”一声,合上了内门。
那是个长廊,外侧有排样式古朴的窗棂,透过了一片片的阳光,将格子的形状映在了罗雨风的面颊上,随即向后移去。
宋相慈推开了第二扇门,迎面是间古韵的厅堂。
她没有停下脚步,接下来是第三扇、第四扇……每过一扇,罗雨风的眼睫都会微不可察地轻颤,直到听到了熟悉的呼吸声。
那是轻稳的,缓缓的,一旦显露,便意味着这副身体失去了主人的掌控。
罗雨风望了过去,不远处,敞开的床幔之后,安静地躺着一个人。
她轻轻眨了下眼睛,提步而去,在与宋相慈擦身的那一刹那,浑身都血脉都涌涨起来,似乎在质问她:怎能将后背留给旁人?
战栗的本能在低鸣。
电光石火之间,一股冷意直挥颈侧,余光闪过剑芒,引得罗雨风眯了下眼。
她往前迈了一步。
“别动!”
宋相慈威胁道。
罗雨风歪了歪头,视线绕过了侧边的床幔,终于落在了纪怀皓的脸上。
那人的眼睛安稳地闭着,没有皱眉,也没有梦呓……
宋相慈声音冰冷,凛冽得就像是最锋利的剑尖。
“你给他动了什么手脚?!”
罗雨风看着纪怀皓的面容,仔细想了想。
能称得上“手脚”的,只有“解忆”。可“解忆”不会凭白无故地被人察觉……
除非是她们问了什么,而纪怀皓有意识地回想。
看他这副平稳的样子,实在不像是与解忆相抗过……
除非,虚静真人连解忆的反噬也能抹平。
她默了默,表情淡下,转而看向了床榻对面。
那是一排枯竹色的屏风,透不过光,但罗雨风知道,后面有人。
“真人好生厉害,这也能将他认出来……你上次见他是什么时候?还是根本就没有见过?”
宋相慈的剑一顿,旋即逼得更近,狠戾道:“不管你是谁,解了他身上的东西。”
罗雨风耸了耸肩。
“我死了,他也会死。”
宋相慈冷哼。
“人不是只有‘死’这一条路。”
罗雨风点头。
“原来你们道士也会用刑。”
冰刃划破了肌肤,引出了星星点点的红色。
“别废话!”
罗雨风没有意见。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最适合偷袭的武器,并不是剑……”
宋相慈突然感到颈边一阵刺痛,伸手去摸,只摸到肌肤下的一块鼓包,转瞬便消失不见,钻到了更深处。
她将剑抵得更稳。
“……呵,区区一只小虫,又能有多少毒?在我死前,足够取你性命。”
罗雨风恍然大悟。
“你不在意你自己……那不知,你在不在意那些小道士?”
宋相慈怔了一瞬,剑锋骤亮,侧锋切入罗雨风的皮肉。
“她们皆是诚心待你,你都做了什么?!”
一股热流顺着罗雨风的脖颈淌进了衣襟。
她缓缓抬手,在颈间蹭了一下,放到眼前,看到了湿润的血红,虚化的视野里,依旧是纪怀皓的身影。
最刺激她的东西,和最刺激她的人,以及不知是否存在的背叛……
她眼睫颤动,淡淡道:“你会不知道我是谁?倒不如把剑放下,还能好好地做一回亲家。”
宋相慈一怔,被气得浑身发抖。
“果真是你……你竟然用那样恶毒的手段强迫他,你凭什么?你也配?!”
一阵寒风袭来,床幔倏地荡开,遮住了榻上之人的面容。
罗雨风的心情瞬间沉闷到谷底。
她自认是一等一的好娘子,什么“你不配”之类的话,根本就钻不进她的耳朵。
她满脑子都在想:虚静为何会认出纪怀皓?是不是早就与纪怀皓商量好了?只是并未将此事透露给旁人,所以明泉看起来毫不知情,宋相慈等人见到他时,也没有特别的反应……
他看起来已经平静如常,为什么还不醒?
眼前的床幔来来回回地摇曳,一旦不能好好地瞧他,其他的情绪便翻腾而出。
烦躁。
颈侧被反反复复抵磨的伤口加深了躁动,让她很是不耐。
染血的指尖倏地一晃,挥向了剑刃。
剑身猛地弹开!
宋相慈五指颤麻,几乎抓不住武器,整个人都向后仰去。
她眼神发狠,借力回剑,挥刺而出!
“相慈。”
一番声音从屏风后传来,清淡至极,却没有丝毫的冰冷。那是显现不出年纪的音色,没有少女的清脆,也没有老人的沧桑,就像是不阴不晴时,天上的一朵云……
“师祖!”
“你不敌她……”
宋相慈攥紧了剑,怒火压在嗓子里。
“有师祖在,为何不敌?!”
虚静真人沉默着,似是一种无声的回答。
宋相慈不可置信地看向罗雨风。
“你……你竟然是天枢境?!”
罗雨风将视线瞥向她,面上没什么表情,叫人看不透心中所想。
“真人先前还有机会敌我,奈何……”
徒孙中了我的“雕虫小技”。
宋相慈虽没听到罗雨风的言外之话,却也心知肚明,她满目羞愤,恨恨地放下了剑。
“你一日不解怀皓身上的东西,就一日走不出玉阴山!”
罗雨风不置可否,再次看向了屏风之后。
“他什么时候会好?”
虚静真人回答:“待他醒来。”
心中的一根弦放下,她鞋尖轻转,走向了床边。
宋相慈急道:“你要做什么?!”
罗雨风轻挑眉梢,掀衣而坐。
“我能做什么?自是照看夫郎。”
宋相慈愤怒异常。
“他是你的夫君!”
罗雨风一愣,适才想起确实有这么件事。
纪怀皓是皇子,就算厘降,也得尊称为“夫君”。就像闵国公世子要称嘉瑞王为“梓君”一样。
她新婚时还注意过一段时间,后来便全忘光了。
可关键是……
“连李相成都知道,是他许给了我,而不是我许给他。”
宋相慈要再举剑。
“你!”
她生生咽下了这口恶气。
“你快离开,不许再近他半步!”
罗雨风轻抬眉眼,没想到再听到“不许”这两个字,竟然是从宋相慈嘴里。
想来这也是玉虹的习惯,叫纪怀皓和宋相慈都学了去……
“这话说得倒怪,我离开了,谁来照看他?”
宋相慈道:“自有我们照看!”
罗雨风笑了一声。
“你不会以为,我会把自己的‘夫君’留给两个女人吧?”
宋相慈一噎,终于气得挥剑相向。
“你竟敢轻辱我等!简直厚颜无耻!”
虚静真人道:“相慈!”
“师祖!怀皓既已回到风灵观,岂能容她继续欺人太甚?!”
虚静真人顿了顿,再次开口,却叫在场二人皆是一怔。
“他已许人了……”
话音入耳,罗雨风心里一酸,好似被人揪了一把。
宋相慈这般清冷之人,如今却满目忿然,声音哽咽:“那又如何?!若是师伯从宫中脱身,师祖可会弃她于不顾?!”
一声叹息,仿佛是白云散尽,再无凝聚之时。
“他不是玉虹……他是圣人的儿子,是大齐的皇子,是忠安郡王的儿婿。”
云游的皓雪归来了,这浩大的玉阴山,眷念而温存,可又哪里真有他的容身之处?
罗雨风眼睫低落,看向安躺在榻上的人,第一次如此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是他归家的枷锁。
“不!他是师伯的孩子,师伯误入了宫中,也叫他落入了繁尘,他不该留在那里……他该回来!回来同我们一起,就像师伯!”
“不不,不是像师伯……是像师伯同我们在一起时那样!那才是对的,从前的一切都不该发生!她不该被任何人带走!!!”
说到最后,宋相慈甚至不知自己口中的“他”,究竟是纪怀皓,还是玉虹……
她的眼前一片混沌朦胧,忽地光线一暗,有人站在了她的面前。
那人什么也没说,缓缓走过,拉开了门扇。
“……我明日会来。”
光尘随着门缝倾泻而出。宋相慈急促的呼吸突然有了释放的间隙,从喉间涌溢出来,带着泪水夺眶而下……
晨露落入积雪,在骄阳中缓缓坠陷。
罗雨风走在厅堂中,顺手撕下了一片帷幔,擦了擦颈上的鲜血。随即路过了玄色帷幔,又撕下了一条,一边走,一边缠在了脖颈上。
伤口内的血液渗出,却并没有扩大太多。
“撕拉——”
一条更加规整的黑布在外侧搭了两圈,全当是一条围巾。
她伸手,推开了长廊尽头的内门,看到面前的情景,不禁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