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圣二十一年,冬日的清晨就是乌漆麻黑的一片。
几个道士衣衫不整,披头散发,鬼迷日眼地看着面前的一片丹炉。
本来以为是二十来个,灯笼一点,又是二十来个,往暗处摸摸,是一个接一个……
一个道士刚被人从被窝里揪出来,哆哆嗦嗦地拢紧了袍子。
“师、师兄,这是何意呀?”
石阶上站着一人,面目隐藏在房檐阴影下,看不出模样,只露出了端庄流畅的颌线。单凭身形,就是一派仙风道骨。
她端了下手中的卦书,声音清润如玉,掺着些寒意。
“说了不许夜里炼丹,偏偏不听,不是喜欢炸么?光是夜里炸有什么意思?早晨也要炸一炸才好。”
“师兄说笑了,这,这也施展不开阿……嗷!!!”
话音未落,此人就被身边的师兄狠狠地掐了一把。
大家伙儿虽然看不到阶上之人的神情,却都感受到了一道冷冽的视线,更加瑟瑟发抖。
“师兄此言有理,不若这样。咱们只往高处炸,无量寿福,节节高登嘛,如此一来,得道升天指日可待呀……”
……
“阿嚏!”
茶香扑面,李相城皱了皱鼻子。
“那一次,有位师叔的丹炉炸得最高,火花也最漂亮,就被玉虹师伯指名为玉虹乾号了。”
罗雨风嘴角一抽。
不成想玉虹是这样的性子。
她算是知道,纪怀皓疯了之后的这股“厉害劲儿”是从哪来的了。
她这位岳母起名技术也是一绝,抓到什么字就取什么字。
“玉虹乾号”,既不通顺,也不尊敬自身,亏她想得出来。
既然如此……纪怀皓的“皓”字,应当就是出自明泉在山门前所吟的那句了。
繁华尘杂尽拂去,唯有皓雪云游来……
就好像他终有一日会回到玉阴山……
罗雨风眼睫一颤,问道:“然后呢?又是怎么排到了‘大过’号?”
“然后阿……然后师傅们再也不敢在夜里炼丹,扰人清梦了。但是……”
李相成红了红脸。
“他们觉得这个比试挺好玩儿的,总是缠着玉虹师伯评价谁炸得最好,师伯说一年最多评一次,于是今年就排到‘大过号’了……”
罗雨风隔着二十八年,都能感觉到自己岳母的无奈。
李相成怅然道:“阿……后来……后来师伯不在观里,现在的炸药评优,都是我们自己票选的。”
罗雨风道:“……这么说,我是见不到她了……可惜。”
李相成附和道:“是呀是呀,我也没见过……”
忽而,她又振奋起来。
“不过,我听相慈师兄说,玉虹师伯虽然对外人客气,总是笑微微的,但在自家人面前,就是一位冷美人!”
罗雨风心道:那跟纪怀皓是反着的,纪怀皓是在自己面前笑微微……等等,莫不是因为我是“外人”?
……很有可能。自他们认识以来,这人就是一副故意讨好的样子。
罗雨风撇了撇嘴。继续接话道:“宋道长与玉虹道长很熟悉?”
李相成理所当然道:“相慈师兄就是被玉虹师伯带大的,差点拜玉虹师伯为师,若不是……”
她止住了话头,似是不愿再提。
罗雨风心道:按宋相慈道年纪算,应当正值玉虹受伤失去武功,进宫为妃,所以没有收她为弟子……
“总之,玉虹师伯就是天上的仙女!”
在大齐,美貌并不是女子必要的优点,若有人说一个女子美,那就是在陈述事实。
如此冷言冷语,擅长教训人,还能被认可成美人,想来是相当美了……
罗雨风回忆起纪怀皓的相貌,阿娘曾说过,纪怀皓的脸型像她母亲……
李相成见她不说话,还以为她是不信。
“你可知大齐第一美人是谁?”
罗雨风一愣。
谁?
她脑子里,纪怀皓的轮廓还没消失。
但是她看惯了纪怀皓易容后的样子,导致印象里的模样有点模糊。
她晃了晃头,思考起这个问题。
第一美人?
不止是美人,还得是第一,说明要么此人是力压群芳,要么是有人特地评过。
前者……难。京里的美人那可是太多了,不仅是中原人,还汇集了天下明珠。谁能毫无异议地拿下“第一”?
后者……
青阳瑾?以此人之糜艳,经常叫人分不清是她去看花魁,还是花魁来看她……
至于花魁中的“第一美人”?那可不止一个……
她真心实意地发问:“谁呀?”
李相成藏着笑意的嘴唇抿起,一副与有荣焉的小模样。
“乃是我们大齐四皇子益王是也!”
此言一出,罗雨风脑子里的轮廓“啪”地清晰起来。像是有根翠羽,从左到右地一扫,把易容导致的模糊通通拂去,擦亮了绝世无双的面容。只这一瞥,就让世人知道,什么叫做神姿高彻、霞姿月韵。
李相成的声音在耳边絮叨着,说得心神向往。
“从前没人见过他,只听闻甚美!后来他成亲,梓君府上宴请宾客,他一露面,便是惊为天人,一下子就将美名传开了!”
罗雨风心道:还有这等事……我都不知道,那时我也没瞧见他的脸,还是回去之后……
“我们的玉虹师伯就是永益王的母亲啦,论相貌,当然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你这是什么表情?!你可别瞎想啊!我们王子已经许人了!”
罗雨风怔怔回神。
我什么表情?我能有什么表情……面无表情就是我最大的表情。
捧在手里的茶盏被她端了起来,平稳得一丝波纹都没有浮现,轻而易举地映出了她的脸。
那是易容后陌生的面孔,只有眼睛是熟悉的。可是眸中的黑色微张,看起来有些涣散,明明没有笑,却又露出了一丝欢愉。
罗雨风看得眼睫轻颤,一时间,心里竟什么想法都没有。
李相成还在说:“哦!因为王子许人了嘛,现在也改封为永益王了……就是许给了义宁县公。”
水面中映着的人,看起来表情更深了。
那双眸子幽暗,微微抬起,水面突然波动,扭曲了倒影。湿润的茶水贴在了她的唇边,一点点润入喉咙,流过食管。
对,是许给了我,成了我的人。
“欸,他的梓君也同你一样,会养蛇呢!”
“哦……”
罗雨风这才明白她们为什么会围着自己转,还问出了“蛇会不会伤害旁人”的问题,原来是在为了从未见过的纪怀皓着想……
听她只“哦”了一声,李相成连忙补充道:“你可别小瞧人家!虽然你们濛人才是养蛇的行家,但她也是南昭王族,自有养蛇的传承,想来是不逞多让的。”
罗雨风惊讶地看向她。
她养蛇这么多年,这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替自己说话!
“是么……”
另一人道:“你还没去过京城吧?如今中原与外族商贸便利,交往频繁,京里不少大人物,都是异族人呢。”
罗雨风笑了:“她也是大人物?”
充其量是仗着母亲罢了。
李相成立马提高了音量。
“那当然啦!她可是京城二少之一!”
罗雨风:……
亲耳听见不相熟的人替自己找补,有种说不出的古怪和好笑。
何况,这还是蹭了自己夫郎的光……
可是。
“京城二少又是个什么东西?”
一旁的小道士们解释:“哎呀,‘二少’不是个东西!”
罗雨风听了,五味杂陈。
“京城二少啊,就是除了皇亲国戚以外,最厉害的两个天之骄子。”
“忠安郡王你知不知道?那是大齐的半壁江山,王子的梓君呢,就是忠安郡王的独女啦!”
罗雨风沉默。
她不是已经韬光养晦七八年了吗?!怎么又成最厉害的天之骄子了?!
“你们说的这人……她厉害在哪儿阿?”
一片寂静。
有人弱弱道:“厉害在是忠安郡王的独……”
她被李相成扯歪了身子,险些咬了舌头。
罗雨风笑了笑,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那另一人是?”
“哦。青阳盛帛嘛,左丞家最有出息的娘子。”
罗雨风眸子一转。
“青阳盛帛……我倒是在蜀中听说过,似乎刚行笄礼,就官至御史中丞了,真是个极厉害的人物。那个什么义宁县公,也这么厉害?”
李相成一口茶没咽下去,呛了嗓子。
“咳咳咳咳,这个嘛……”
她气急败坏道:“哎呀,青阳盛帛就是出息了些,旁的也没什么好。她家里重女轻男,她自己还一屁股风流债,简直是罄竹难书!这一点倒不如义宁了!义宁虽然也出入烟花之地,但从不往家里带人。就是听闻脾气不好,爱动手……不过没关系!我们王子不光相貌好,武功也高!借她八个胆子,也是不敢欺负的!”
罗雨风一愣,有点心虚。
不过,听李相成的描述,这哪里是青阳瑾不如她好?而是并非许人的好人选。
罗雨风眉眼微微弯下,含着笑意看她:“你这个小道长,可是心思不净?怎么还知道那青阳盛帛的风流债来?”
李相成小脸一红。
“哪呀?!我这不是……唉,我就是听说……听说……”
罗雨风不信。
别人不知道青阳瑾,她还能不知道?
青阳瑾多情却不滥情,几个小夫,几个情人,两个巴掌就数得过来。这样的事从京城传到洛阳,不过是“风流”二字,绝对谈不上“罄竹难书”,李相成能言之凿凿地将这个词说出口,一定是听信了京里的风言风语。
是李相成曾经去京城打听过……
那时,纪怀皓被改了封号,急急地定了婚期,不经心的财礼送进郡王府,不知有多少只手克扣过。
他是被无数宫人武将送出宫门的,看起来威风,实则只是宫墙之上,官家的排场。由万人簇拥着,推出了一枚好看的棋子。
他可曾知道,接亲路上,那些放榜后春风得意的举子中,那些看热闹的百姓里,也有几个穿着常服的小道士,正在踮着脚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