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之后,延州依然干冷风大。夜黑风高,城门缓缓打开,一队粗布短衫,村民打扮的武官出城,各个腰佩手刀,虎口带茧。谢衡之跟在最后面,寒夜漆黑看不清他的神色,为首的武官为他披上大麾:“谢大人,一会儿坐船,莫要着凉。”
在延州的一众官员中,唯有他是从未在行伍中摸爬滚打过的。即便是于运使这样工部出身的,也因很长一段时间与壮城兵同吃同住,逐渐被武官们同化。
而谢衡之,天生一张冷清文官脸,肤白貌美,不苟言笑,似乎看谁都带着点瞧不起的意味。
就像如今,大家都轻装简行,武官们却总觉得谢大人会怕冷。
谢衡之看着护城河对面幽深的夜色,没有多言拒绝:“有多远?”
武官道:“过了河,大约还有十几里路就到汤家寨,刘将军应当还在寨子附近。”
这些人乘舟护送谢衡之过了护城河,又换上了快马,不等天亮,便安全达到汤家寨。
汤家寨外黑压压地驻守了一万多官兵,武官亮了合符和谢衡之的手信:“我们要见刘将军。”
接应的官兵核对过人数,便带着几人往内走。
刘雪淮正在帐内,对着舆图苦思冥想,一抬眼见来人是谢衡之,顿时眉开眼笑:“你来做什么,多危险。”
谢衡之挥手屏退众人:“还不是你让斥候送来的军报,我看了不放心。”
二人交流军情后,谢衡之问:“按任经略给我的军报,西捶可用之兵,大约有四五万,不可能全部分到我们小小的延州,你也不必太心焦。”
刘雪淮脸色不好看:“不止,我觉得甚至能有近十万。”
谢衡之望了他一眼。刘雪淮凑近了道:“只是猜测,所以不曾上报。我的亲兵一直跟随走私的商队,在西州城郊记录了几次调兵轨迹,肯定不止四五万。”
刘雪淮麾下只有一万多人,这其中还包括运送行李、辎重的苦力,转运衙门托关系塞进来的各路军需商和伙计,以及毫无战斗力的后勤人员。
谢衡之坐下来,指节敲了敲舆图:“我去和其他州府打招呼,近来给这些商队松松口,你安插暗桩进去,要选靠得住的人。”
刘雪淮抱拳。谢衡之又道:“兵力我会再想办法。”
刘雪淮道:“好,这附近四五个寨子的番族,我先安心给收拾老实了,作为驻军之地。”
谢衡之拍他肩膀:“缺钱?”
刘雪淮一笑。这附近的几个寨子,都是番族血亲自成一体。因地形复杂,与外界闭塞。他们既不觉得自己是西捶人,也不觉得自己是汉人。因此对有意讨好的刘雪淮,或是凶神恶煞的西捶人一视同仁的抗拒。
若有这几个番族寨子相助,用于储备、补给,刘雪淮即便兵力悬殊,只要小心行事,起码守住延州是不在话下。但他知道谢衡之也变不出银子来,故而打算慢慢与他们斗智斗勇。
谢衡之道:“缺钱就说。”
刘雪淮挠头:“难道你有钱啊?”
“我没有,但于运使有。”谢衡之语气轻松:“我去借点儿来。”
返回延州城已经是下午了,谢衡之一整夜没睡,又赶着去见于运使,靠在马车里迅速塞了两个热火烧进肚,接着小憩片刻。
只那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他竟然睡着了,并且做了梦。
梦里霍娇坐在他怀中,胳膊软软搭在他肩膀上。
他也隐约知晓自己在做梦。因此一看见霍娇出现,他就愤懑无比,掐着她纤弱的脖子质问她:“我给你写的信,你一封不回,是去哪里找野男人了?”
霍娇委屈极了,她眼睛红红的像个小兔子:“兰珩,我不能再同你私通了。”
她一眨眼,大颗的眼泪落在腮边:“我得去找谢衡之,因为他才是我的未婚夫呀。”
“吁——”
马车忽然停下,车夫打起帘子:“谢大人,到了。”
谢衡之捏着鬓角爬出来。随行的亲卫小林,也是刘雪淮拨来保护他的亲兵,他过来扶住他:“谢大人,庆州和汴京都有消息。”
谢衡之两手收在袖子里,闭上眼,示意他继续说。
小林道:“庆州来口信,任经略拒绝了您增调兵力的请求。”
意料之中,谢衡之面无表情:“汴京呢。”
小林道:“汴京那边没什么特别的,官家和杨大人身体都安健。霍娘子刚从外地回来,听说您写的家书刚送到她手上。”
谢衡之面色稍缓:“去哪儿的?”
“我听书铺子里的掌柜说,好像是去江南的纸坊看货了。对了,娘子近来在打探来延州的商队。”
小林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谢衡之难得脸上显出点不好意思:“行了知道了。”
延、汴二地不用快马飞报,传递消息需要小一月,按理说霍娇若是要回信,也就这几日便要送来了。若是她遵守半年之约,再过两个月就该来延州了。
小林发现谢大人步子轻快了不少,匆匆跟随他进了转运司在延州的临时行在。
这里前院做官署,后院当住所。地方不大,找人也方便,谢衡之在前院溜达了一圈,一无所获,便直接绕进后院。
天寒萧瑟,于运使家的后院却别有洞天,谢衡之贴着雕花门听见里面丝竹声响,门缝里的脂粉味熏得他困意袭来。
不一会儿当值的侍卫进来通传:“谢大人,请进,不过于大人正在接见几位官商。”
谢衡之一听,这不是巧了吗,正愁着没地方敲竹杠呢。
他对随行的小林道:“你去找刘雪淮,让他尽快笼络好番族。银钱有眉目了。”
小林诧异:“真的啊?”
谢衡之瞟了眼里头的人,比了手势:“按这个数报给他。”
小林欢快地跳了一下,出去了。其余两个亲兵守在外面,谢衡之换上一副春风拂面的神态,施施然独自进去了。
三四个人,围坐在二楼纱帘后面吃酒谈话,室内四壁都挂着厚厚的砖红色宝相花纹驼绒毯,暖如暮春。谢衡之立刻热得出了一身薄汗,他边走边将玄色外衫脱下,单在臂间,踏着木梯上楼。
见他来了,余运使招呼道:“来来来,谢大人,过来坐。”
原本坐在他身边的一位官商站起来,为谢衡之拉开矮几,身着轻纱的妖娆女伶凑上去,为他捧了一盏新的银杯,斟满琼浆玉液。
谢衡之仰头痛快喝了,同于运使一顿推杯换盏后,袖筒子里不小心掉出一封信。
他赶忙将信收回去,一位官商调侃道:“如此藏藏掖掖,莫不是哪位佳人写来的。”
谢衡之连连摆手:“误会了,这是我的学生刚送来的信,名叫春娘。她给我写信,是小小年纪家国天下,想来延州从军。”
“哦?”于运使惊讶:“这么小小年纪,是谁家的孩子?”
谢衡之道:“于大人多年一直戍边,对京城人家可能不太熟悉吧,但是老商王殿下,您当年在工部时,他还在世,应当是知晓的。”
于运使微微变了脸色:“那这春娘是……”
谢衡之一脸无知者无畏:“春娘是当年的老商王世子,如今商王的小女儿。”
他面不改色地瞎扯:“我刚中进士时,在商王府住过一阵子,同他们还算熟悉。尤其是春娘,她很敬重我。”
他说完之后,便不再与于运使多言。又转而同几位官商聊起来,那几人摸不清谢衡之的身份,颇有些小心翼翼。
于运使被谢衡之一番话说得神游天外,丰腴的舞姬来劝酒,他木木然低头喝了满斟。
谢衡之知道有戏了。
对于运使而言,任将军即便有些道德瑕疵,也是戍边多年的老上司,感情和利益上不容切割。杨枢使和谢衡之待他不错,是他在皇城中的贵人。他夹在其中左右为难,只好等量齐观,还得顾忌前线战况,日子过得也是如坐针毡。
但他在京城有位惦记的故人。
十几年前,他年未弱冠,拜师一位清廉文官,这人便是商王妃的父亲。
彭从不知从哪里听来,说当年于运使称王妃为“师姐”,那眼神,心思就差没写在脸上了。
谢衡之看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心道,好胆大包天的色胚。
果然不一会儿,于运使结巴着开口道:“殿下和,和王妃身子可都还好?”
谢衡之道:“殿下健朗,不过王妃忧心这顽皮的女儿闯祸,春娘如今与王皇后的公主感情甚是亲密,越发嚣张。我在考虑,要不要让春娘来延州历练历练。”
于运使搂着一旁的女伶,摸着下巴道:“这孩子不知世事凶险啊,若真是想来,我给她安排安全的去处,吃吃苦,也就回去了。”
谢衡之道:“如此甚好。对了,还有件事。”
他张口就来:“刘雪淮那里,已经同番族有了称兄道弟的交情。不敢说能收编,起码接纳我方驻军是可以的。”
于运使也喜道:“刘将军果然好手段。”
谢衡之略显为难:“不过,两方交好,总要有些诚意,银钱只怕后继无力。我晓得咱们延州的官商,也不好周转,倒是同麟州知州写信知会过……”
于运使看着坐在一旁的几人,叹气:“是啊,我们延州下面这几个州县的产业,都是为朝廷做事,你们做官商的,也只是赚个辛苦钱。不过麟州只会比我们更难,若他们不做回应,那还算好,若他们把这钱出了,延州的脸面往哪里放呢。”
谢衡之道:“脸面都是小事,现在这银钱箭在弦上,不得不出。整个延庆路民心都不大稳当,任经略和吕安抚使自然不敢再打赋税的主意。本地巨贾就不一定了。”
众人一起沉默下来,几年前北边边境滋扰不断,军饷被半路贪墨,一时没补上。驻地经略使随便想了个罪名,将几个巨贾抄家凑齐了军饷。
最后仗打赢了,官家将此事重重拿起,又轻轻放下,抄家缴获的银钱也不可能再还回去。
何况在边境行商,有几个人敢拍着胸脯,说自己一点瑕疵都无?
有人察言观色,主动投诚:“烦请招讨使大人和于运使指条明路,该有咱们能出力的地方,自然不会推辞。”
于运使见氛围差不多了,就出来做好人道:“谢大人话糙理不糙啊。我看不如这样,你们先主动捐些出来,多少是个心意。烦请谢大人向枢密院禀明转运司的难处,我也往户部递折子,一定不让各位老弟吃亏,你们觉得呢?”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哪还有选择的余地,几个官商只得咽下苦水,忍着肉痛向两人致谢。
——
几乎就在同时,从延州出发的驿使,在一山之隔的富平镇歇脚。
他们这班人,负责为延州驻地军官们往来传递些信物和家书。这次小林托付他,向汴京本地的亲卫询问谢大人妻子霍氏的动向,再主动问问霍娘子,有无只言片语需要带回。
他怀揣着几位官员递送回京的家书,打算吃碗热汤面便继续赶路。
一队汴梁来的商队,向他打听延州的消息。
“城外靠西捶那边那边不太算太平,最好不要去。”多的他也不便透露:“若你们真的要去,晌午过后到日落之前那一会儿开城门,须得带着文牒,按人头进。”
霍娇坐在驿馆的角落,平安为她解下披风:“娘子,屋里暖,先脱下来吧,省得出门受凉了。”
从歙州回到汴梁,刚养好病,便有消息,说去延州的商队提前出发。
这次同行的不少是霍娇熟识的东家,且有其他女眷,行动起来方便。她就咬咬牙同行了。
商队带头的东家道:“要不我们现在富平县落脚,过几日带几个郎君,先去城里探探路,劳烦各位镖师和东家留在原地,看护货物。”
霍娇站起来道:“好,胡老板放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