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船最后一次跃迁之前,两个不眠人在舷窗前面面相觑。
“你是想结束你们父子之间的冷战?”倪柯瑟问。
加乐斯点头:“是啊,你有什么好的办法?”
“很简单啊,”倪柯瑟挠了挠下巴,“只要有人先低头就行。你也可以给家人带一些苏打豆汁儿,这玩意儿飞船上多的是。”被罗浮网友们骗到的外地人可不止一个。
“你确定吗?”加乐斯对那种味道心有余悸,因此对这个方案持怀疑态度,“我觉得可能不会有什么用。”
“包有用的!”倪柯瑟肯定地点头,“这样你老爸一定会怀疑你要弑父,要是他忍不住破口大骂,你们的冷战不就结束了吗?”
“……真是谢谢你了,”加乐斯扶额,“那样一来就算冷战结束,热战也要开始了。”
倪柯瑟耸了耸肩:“打是亲骂是爱嘛。”
“谁教你这么用俗语的?”加乐斯无语,“算了,早知道你像个伪人,不该指望你的……说起来,你又是为什么失眠?”
“唔……”
加乐斯瞅了瞅它的脸色,猜测道:“做噩梦了?”
倪柯瑟眨眨眼睛:“……谈不上什么噩梦,只是故人入梦罢了。”
*
石碑前,过往的记忆随风声呼啸而来。
“您要离开了吗?大人?”
云雀茫然抬头:什么?去哪儿?我怎么不知道?
云骑士回答:“是的,战争已经结束了。到我该离开的时候了。”
众人不舍地挽留:“您要是走了,我们该怎么办呀?”
少年格妮微上前一步,抬头唤道:“师父……”
云骑士最后摸了摸她的头:“狼群已经被你们尽数诛灭,你们无需再担心。只是世间还会有最后一只怪物在此徘徊。我会把这柄随身的宝剑留给你们,凭借你们多年所学,一定能将它成功斩杀。”
嗯?最后一个怪物是什么?云雀联想到自己——它确实被他们称作“黑夜里的怪物”。
虽然它有意公报私仇,在跟狼群战斗的时候,不会顾及那些向狼群效忠之人的性命,被取这么个外号也不奇怪。但是狼群才刚刚剿灭,就要卸磨杀驴了?
人类有这么排外吗?
算了,它不甚在意地心想,“黑夜里的怪物”和我小云雀有什么关系?小云雀什么都不知道哦。
云骑士解下从不离身的宝剑,将它递出:“再之后……就是属于你们的时代了。”
他朝众人挥了挥手,转身走向雪原深处,亦如当年初至此地,孑然一身。
……
云雀笃笃敲了两下他的头盔。
“你还在啊……”云骑士笑了,“你应该也不属于这里吧,或许也不属于我的故乡。我隐约记得,我故乡的云雀鸟都不曾有这样长的寿命。”
他并不需要答案,只是问道:“你以后会去哪儿呢,我的老友?”
“啾。”云雀歪了歪头。
一个惊喜,它暗自想道。
这几百年它可没有混吃混喝,空闲时间都在秘密基地里建造飞船,如今已经快要完工了。
我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但你肯定很想回故乡去,那就带上你喽。
云雀想象了一下云骑士见到飞船时的表情,乐得在他头上打滚。
“算啦,”云骑士无奈地笑,伸手遮在头顶,怕它把自己摔下来,“你不是一只普通的小鸟,可以照顾好自己的,对吧?”
云雀抬起爪子蹬了两下他的手指:这话听起来跟想要弃养似的。
它难道很难养吗?嗯……反过来也行吧,养个人类应该也不麻烦。
云骑士带它走到水边。冰雪消融,汩汩流淌,带来春天的讯息——漫长的冬日终于要结束了。
云雀从他头顶上跳下来,蹦跶到河边喝水。云骑士在它身后驻足等待。
它选了河边一个平静的小水洼,正要低头,一片树叶从上方飘落下来,晃晃悠悠落到水面上。
云雀疑惑地歪歪头:现在这季节就有银杏叶了?
它把叶子叼了出来,抖抖水放到旁边——金灿灿怪好看的,拿去垫窝。
等它转头准备喝水,水面上的倒影猝不及防映入眼帘——一个身披金色枝条的怪物,正站在它的背后。
“啾!”云雀浑身的羽毛嘭一下炸起,转头看向身后。
怪物:“……”
云雀和他默默对视了一会儿,身上的羽毛自行平顺了下来:原来是你,真咕噜的吓死水魈了。
早说嘛,原来你也不是人啊。它抖了抖羽毛,叼起旁边的叶子飞起来,递到他的面前。
云骑士缓缓抬手接过。银杏叶遮蔽了他的面容,只听到他轻声叹息:“……开始了啊。”
云雀绕着金色的枝条盘旋几圈,在心里猜测他的物种——植物人?银杏树人?真能藏啊,之前从来没见他变身过。
它选了根枝桠落在上面,左右挪了挪。
挺好的,云雀颇为满意地挨着对方的侧额停下,这里正适合它用来垫脚。
云骑士捏着叶柄在指尖旋转几圈:“你喜欢这个?”
“啾。”云雀回答。
云骑士意会:“确实挺适合垫窝的,对吧?”
云雀十分认同地点头。
“喔,那就来垫个窝。”他说干就干,折下身上的枝条编织基底,揪下身上的树叶铺就内里。
或许是树化影响了他的行动,这窝垫得十分惨不忍睹,让云雀想起了它刚刚学会自己垫窝时候的杰作。
“啾。”
“哎呀,这么精巧的事情很难的,可不是谁都能像卡拉萨加那样手巧,”他低声回答,笑声里掺进了不和谐的杂音,“我记得你也……哦……忘记了,你已经很擅长这个了。”
云雀听着那杂音皱眉,忍不住轻轻蹭蹭他的额角。对于他们这个种族来说,变形大概是一个非常痛苦的过程。
它陪他枯坐在河边,直到夜色深黑,看那个小窝渐渐成型。
或许是被自己的杰作丑到了,他的动作越来越慢,最后干脆盯着树叶发起呆来……再然后,他站起身来,在河边漫无目的地徘徊。
云雀睡意朦胧地想:他是想找个地方扎根吗?河边确实是个好地方,不缺水,也适合它住在这里。
它想起自己曾用另一个身份和格妮微聊天。
她对于自己认定的“守护神”十分好奇:“你在黑夜中保护着我们,却从来不宣扬自己的善行。你不在乎人们的看法吗?你也不渴求回报,那你有什么重视的东西吗?”
“水啊。”倪柯瑟理所当然地回答。
“水?”
“它是我们的生命之源,对我们来说十分珍贵,或许就像血液之于人类,”倪柯瑟说,“因此除了必要的拟态或者机能紊乱,我们甚至不会分泌汗液。”
……河边挺好。云雀打了个哈欠,心想,要是这里不满意,它秘密基地所在的那座山顶有个大湖,也挺适合种树的。
就在此时,熟悉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有属于少年人的轻盈,也有属于剑客的矫健。
徘徊者受到惊扰,蓦地回头,对上少年人的视线。
少年人的眼神坚定无畏,与以往一般无二。没有畏惧,不曾犹疑。
云雀理了理羽毛,无奈叹气:又要开始练剑了,也不挑个时候。
见气氛紧绷起来,这一架不得不打,云雀依依不舍地离开自己心爱的树杈子,飞到那个搭了一半的窝里。
打吧打吧。它叼起一片叶子盖在身上,心想,再不睡觉天都要亮了。
然而刀剑声扰人安眠,云雀总错觉在其间感受到了狂躁、敌意……和杀气。
它知道他们练剑向来真刀真枪,不留余地,然而这一次却似乎与以往不同。它心烦意乱地睁开眼睛。
……难道格妮微没有认出他来吗?它向来不会插手他们之间的对练,但是这一次,它直觉应当阻止。
云雀朝二人飞去,鸟鸣声闯入刀光剑影:“啾——”
徘徊者的爪尖触及少年的脖颈,却不知为何动作一顿。少年人执剑劈砍,一往无前,刀光流淌而过,瞬间斩下了对方的头颅。
云雀一愣,从空中摔下,骨碌碌滚到了遗骸旁边。它狼狈而茫然地抬头,无法理解眼前的一切。
何人执剑而来?何人断首于此?何物悲鸣不止?
少年执剑而来。长者断首于此。旧剑悲鸣不止。
那悲鸣锐利尖啸,搅得它两眼发黑,听不见其他声音。突然之间又灵光乍现——把头缝合,他还能活。
然而另一道声音紧随其后地响起,那人在告别时郑重地、严肃地、欣慰地、释然地——
「一定要砍下它的头颅,将遗骸压在巨石之下,万世不移。」
这声音盖过耳边悲鸣,盖过了心中私语,盖过了一切杂音,在脑海中响彻。
——尘埃落定。
朝阳破晓,晨光洒向地面,将一切映照。
少年人把它从地上捧起来,小心道:“带路就带路吧,以后别往那么危险的地方站了……师父已经回家了,我们就剩你了。”
云雀抬头,看到她颈上的爪痕,血液染红了衣襟。
少年人感觉到掌心的小鸟瑟瑟颤抖。
她用指尖轻轻理了理它的羽毛,把小鸟护在怀里:“别怕,别怕,我们最厉害的侦查士。”
“战争已经结束了。”她说。
*
“所以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就是水啦。”
“真神奇,竟然不会出汗吗?”格妮微惊奇地问,“那你也不会哭喽?”
*
千百年后的卡勒瓦拉,倪柯瑟在石碑前伫立。
不明来由的液体模糊了它的视线,沾湿了它的睫毛,不等满溢而出,就消散在干燥的风里。
它于今日学会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