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得太久了就这点不好。
倪柯瑟揉揉眼睛，把回忆的大门重新关上。它感受到眼角的湿意，颇为稀奇地搓了搓指尖：“这风吹得我都要机能紊乱了。”
此处只有风声应答。
“……”倪柯瑟拍了拍石碑，“你扎根这地方干巴巴的，也不能怪我隔了这么久都不来看你啦。”
“虽然偷偷想着送你回家，结果还没有人家本地人跑得快，真丢人啊。”它自嘲了一句，紧接着又嘟囔道，“但是我毕竟是个水生物种，在太空中晕头转向不是很正常吗？已经被孤云取笑过了，你就不要在下面偷偷笑我了。”
“说起来，你那树杈子在罗浮长得挺好，还有新朋友在上面给我搭了窝。虽然孤云拒绝发表评价，但是我超级喜欢的。”
“本来只是想跟使团回来看看，毕竟离开得实在是太久了。然而……”倪柯瑟停下了话音。
然而卡勒瓦拉天翻地覆，它竟然相见不识。
联觉信标，跨越了智慧物种语言沟通的障碍，让人在宇宙的每一处都能听到故乡的声音。从此每一个他乡陌客，听声音都好似故乡来客。
真相也因此混淆——它和流落在此的使团们，不是因为联觉信标而沟通无阻的。而是因为，幸存者们所说的就是卡勒瓦拉语。
如果一个星球，它的定位是卡勒瓦拉的定位，上面的石头是卡勒瓦拉的石头，上面的住民是卡勒瓦拉的住民，那么不管它看起来多么不像卡勒瓦拉，它就是卡勒瓦拉。
飞船的系统或许被锁定，但是航线并没有被篡改，是他们不认得故乡了。
“这里就是卡勒瓦拉。”倪柯瑟抬头看向昏黑的天幕，口中喃喃自语，“……使团们往返罗浮耗时不会超过三个月。而灾难就在这期间降临，让这颗星球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生机断绝。火山爆发……火山爆发……”
如果说卡勒瓦拉有哪座火山能造成如此大规模的灾难，就只能是那一座了——它初次坠落之地，亦是再造飞船之所——天山“坎沃尔”。
可是它曾经在那座山里生活了那么多年，从未发现它有将要苏醒的迹象，没想到有生之年竟然能见到它喷发的这一天。
“看来没时间叙旧了，老朋友，”倪柯瑟拍了拍身上的沙尘，回头看向匍匐的兵人，“我该去搞清楚这一切了。”离开这里之前，它必须去坎沃尔看一看。
“希望下一次，我们能在蓝天下重逢。”
……
倪柯瑟攀上兵人，核心的方舱敞在那里，里面空空如也。
“他们叫你‘尼克斯’，”倪柯瑟有几分恍然，“原来如此。因为你也来自于漆黑的天幕，他们便给了你传说中怪物的名字。行吧，伙计，我不介意把外号跟你共享。站起来走两步。”
说完，它蜷身躺进方舱里。舱盖自动合拢，收回兵人的胸腔之中。三息之后，兵人的眼睛蓦地亮起，穿透尘霾。
它以手掌撑地，缓缓站起。碎石尘土簌簌掉落。
“竟然真的成功了？”信号在线路中传递，如同一个个神经元，倪柯瑟成为新的核心，控制着兵人行动，“和开飞船也差不多，嗯哼？”
它自认为经验丰富，迈开步子想要跑起来。然而兵人左脚绊右脚，咣当一下迎面着地。
倪柯瑟不信邪地站起来，然而两条腿好像不听使唤，再次摔了个狗啃泥。不知道在地上打了多少个个滚儿，倪柯瑟终于认清现实：“好吧，想要跑，必须要先学会走。”
等探查完坎沃尔山的情况，它还需要借这个兵人联系上公司的飞船。可不能现在就被摔散架了。
一路上没有发现什么人类活动的痕迹，到处都是坍圮的废墟，只有公司的兵人们还在地面上活动，运输着超钛矿石。
倪柯瑟佯装淡定地从它们旁边走过，然而这些兵人纷纷停下手中的动作，朝它看过来。
倪柯瑟：“？”
我的伪装不到位？它们之间有什么暗号被自己忽视了？倪柯瑟暗自皱眉，不应当啊，这玩意儿没那么智能才对。
它又试探地走了两步，那些兵人跟着它的移动转动脑袋。
倪柯瑟停下动作，悄悄预热武器，盘算着自己能不能从这些兵人的攻击下全身而退。
就在此时，一个兵人突然半蹲下来，双腿呈外八的状态，开始一摇一摆地走动。它一边走还一边观察着倪柯瑟的反应。没走几步，它的两条机械腿原地一转，又切换成内八的姿态，在倪柯瑟面前歪歪扭扭地挪步。
倪柯瑟：什么玩意儿？系统中病毒了？它甚至还顺拐！
它旁观了一会儿，见其他的兵人并没有攻击的意图，倪柯瑟决定不理会那个抽象的兵人，转身准备离开。
然而刚走了两步，它的脚步突然一停。
“尼克斯”低下头，看向自己的双腿，它们正扎着马步，支撑起上半身，姿态狂放至极。
倪柯瑟似有所悟，往前又走了两步，“尼克斯”的两条腿原地转了半圈，两边的膝盖撞在一起，脚尖相抵着向前挪步。那么大一个巨人，愣是展现出几分忸怩。
倪柯瑟：“……”可恶，原来我才是它们眼中的智障！
它在方舱中拨动四周线路，这一根？这一根？还是这一根？死腿快动起来啊！
在它毫无章法的控制下，“尼克斯”在原地给一众巨人表演了一段踢踏舞，最后黯然离场。
等到临近坎沃尔山，地面开始被冷却的岩浆覆盖，光秃秃空无一物。火山灰充斥在空中，尚未沉降下来，大气环境比之前更加恶劣。
然而在这种地方，倪柯瑟却发现了人类活动的痕迹。兵人的脚步落下，大地震颤，传来回声。
“尼克斯”停了下来。
地下是空的，幸存者们在这里也建造了避难所。
倪柯瑟看向坎沃尔山，这里已经临近了山脚，难道这些人从火山爆发中幸存，却没有逃离此地，反而住在火山里吗？坎沃尔既然已经从沉眠中苏醒，他们就不怕火山再次爆发吗？
倪柯瑟扫描四周，在一面石壁上发现了避难所的入口——他们也察觉了它的到来，正在把矿石推出洞外。
倪柯瑟见状皱眉。这里的人也在和公司的兵人交易，以矿石换取物资。自己被错认成前来收缴矿石的兵人了。
“尼克斯”重新迈步，装成路过的样子，缓缓离开这里。它把兵人停在幸存者们的观测范围之外，随后断开连接，孤身潜行到洞口附近。
接头的兵人终于出现，留下物资，带走了矿石。
倪柯瑟变换形态，趁乱混进了幸存者之中，随他们走向矿洞深处。
然而前行不过数百米，眼前出现了第一道关卡。
“例行检查。”守关的人说道。
大家排队进行身份核验，对此习以为常。
倪柯瑟没有料到还有这一出。它本意只是想悄悄地来，再悄悄地离开，并不想引起骚乱。幸存者之间想互相串门怕是不太可能，他们在查验什么？
它正准备藏进物资里躲一躲，前面却先它一步爆发了骚乱。
“你们说查就查？有这功夫还不如多去挖些矿，平白在这浪费人力物力，难道风暴中还会有幸存者突然出现吗？”有人厌烦地质问，拒不配合，“真麻烦，我的氧气可不能耗在这种地方。”
说完撞开守卫，兀自向通道里走去，后面的人纷纷跟上。
倪柯瑟挑了挑眉，跟在后面。
“你！”一名守卫愤起，却被其他人拉住。
“不要爆发冲突。马上就要换班了，先记下这一队人，回去再说。”
倪柯瑟回头看去，他们的氧气也并不富裕。
旁边的人嗤笑一声：“天天也不挖矿，却能分得我们辛苦挖矿得到的物资。自称护卫队，也不知道到底护卫了什么？”
倪柯瑟附和地点头：“是啊，是啊，跟我们哪里能比？”
旁边的人语气变得自豪且狂热：“就是，只有天圣教才能带我们重回光明与大地。”
带头冲关的男人回头警告：“不要多嘴。”
旁边的人沉默下来，就如同队伍里的其他人那般沉默。
天圣教？倪柯瑟垂下眼睛，它知道绝境中会有宗教诞生，有些人会试图从中寻找精神的栖息之地。然而从刚才的情况来看，教派和护卫队之间关系十分紧张——这个避难所已经庞大到能够出现派系斗争了？
可、可以，倪柯瑟想，看来是有人吃饱了，很有精神。
回到幸存者们的生活区，这一队人各自散去。倪柯瑟正要离开，却被带头闯关的男人叫住：“请跟我来。”
倪柯瑟：“？”
对方把它带到僻静之处，出声问道：“大人，您为何突然从天外造访？如果有什么指示说一声就好，何必劳烦大驾？差点被那些守关的人冒犯。”
倪柯瑟：“……”它好像知道那关卡拦的是谁了——这人以为自己是公司派来的卧底，所以发现了却没有声张。
对方见它不语，十分疑惑：“您到这里来是有什么要事吗？虽然我不便打探，但希望能略尽绵薄之力。”
“大人物们对教派里的事务十分重视，”倪柯瑟说，“因此特意派我前来查看。”
“我知道了，”对方回答，“您是来参加教会祭典的吧？”
“唔……嗯，”倪柯瑟高深莫测地点头，“为了不喧宾夺主，此行不好引人注目。对于我的事记得保密，不要声张。”
男人恭敬地点头：“我明白了。但是您初到此地，还请让我有这个荣幸招待一二。”
倪柯瑟思索了一会儿，有本地人带路是了解情况最快的办法：“那就麻烦你了，我会向上面报告你的功绩。”
“多谢大人，请您跟我来吧。”
倪柯瑟跟在他身后，心中想着刚刚提到的天圣教祭典。
这个祭典的规模之大，竟然让信众们觉得即使引来公司的人前来观摩也不奇怪。
……难道他们真的吃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