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难所的重建比想象中更加困难。
制造新的制氧机刻不容缓,倪柯瑟和那群研究员们在零件堆里已经熬了好几个日夜。
偶有闲暇,他们也会一起探讨之前的研究。
“风暴到来之前,这里是我们的中心研究院。有一些项目还和公司开展了技术合作,但是在风暴到来之后,一切都不了了之。”
倪柯瑟翻看着之前的研究员留下的手稿:“他们是怎么去世的?”这些有公司参与的项目,研究内容都高度一致——他们只研究超钛矿藏。
而在如今,幸存者们凭借超钛矿藏维生,这些研究员和他们的研究内容本应该被严密保护起来,怎么会出现这么明显的技术断层?
“他们都被外面的东西吃掉了。”被它左手救下的研究员平淡地回答。
倪柯瑟皱眉:“外面那玩意儿吃人?”这更像是一场目标明确的围猎。
“谁知道呢,但是他们或许早有预感——那些研究员曾说过,自己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这将会给我们带来毁灭。”
“这些手稿还是我们首领藏下来的。其他的材料都在灾难中遗失了。”
倪柯瑟把手稿翻到后面,最后几页的字迹十分凌乱,间或夹杂着研究员当时的心绪。
「公司在有意地引导这场研究。」
「博识尊在上,我好像触及了一扇门。」
「超钛矿石!」
「■■■■」
「这会给我们带来毁灭。公司不会允许……」
「超钛矿石!超钛矿石!!」
倪柯瑟皱眉盯着这些语焉不详的语句:“你们是说,公司主导了这项研究,在研究有进展之后灾难就到来了,然后这些研究员都被外面的兵人灭口了,甚至只有这些手稿留了下来?”
“……它确实像一个潘多拉魔盒,对吗?”研究员说,“当我们再次打开它,或许会给我们带来更绝望的毁灭,然而也有另一种可能——我们将找到生存的希望。”
“但是很可惜,决定权不在我们手里。”旁边的人说,“我们只是碌碌的庸人,没有人能够再次叩开那扇门。”
就是这个了。倪柯瑟想,公司为什么执着于超钛矿藏?是什么导致了这颗星球面临覆灭?答案就在这些手稿里。
“有抄录的版本吗?”倪柯瑟说,“借我研究几天。”
……
忙碌的日常之外,时不时还会有一些小麻烦找上门来。
虽然在一开始,幸存者们都禁止小孩子跟他们这些外乡人——尤其是倪柯瑟接触,但是最近没有人顾得上这些。
“他们说你有好几只手,是不是真的?”
“嗯嗯嗯。”
“你真的是外星人吗?”
“嗯嗯嗯。”
“你为什么不把手变出来工作?”
“嗯嗯嗯。”
“你为什么只会‘嗯嗯嗯’,这是你们星球的语言吗?”
“嗯嗯嗯。”
“笨蛋,我们有联觉信标!‘嗯’就是‘嗯’的意思!”
“嗯嗯嗯。”
“你把手变出来嘛!它们长什么样子?”
倪柯瑟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因为塌方,矿物的产出骤减,公司的物资也随之缩减。现在一切物资都很紧张,它这几天一直都是节能模式。
也不知道这些小孩怎么这么能闹腾,它合上手稿:“那我也问你们一个问题,我都藏这么严实了,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
“捉迷藏呀,”小孩好奇地打量它,“我们可擅长这个了。”
“……你们家长没有说过,不要跟陌生人说话吗?”
“可你不是陌生人呀。”
“那他们知道了也不会高兴的。”
“爸爸妈妈才不会管这个。他们要去挖石头,和尼克斯交换取氧气食物和水。”
“……尼克斯?”
“嘘,不要告诉别人,”小孩们神秘兮兮地说,“这是我们偷偷给外面那个大怪物起的名字。”
倪柯瑟失笑:“挺合适的,这确实是一个怪物的名字。”
它变出触手,抓娃娃一样把小孩一个一个扔进旁边的矿车里:“好了,都安静一会儿。我就来给你们讲一讲关于尼克斯的故事。”
小孩们纷纷从矿车里探头。
这是关于“尼克斯”的故事,是一个卡勒瓦拉流传已久的传说。倪柯瑟压低声音:“相传在很久很久以前,卡勒瓦拉有一只‘黑夜里的怪物’。
“它居住在天山之中,沉睡在圣湖之下,鼾声可以冲散天上的乌云。
“如果人们的哭嚎之声打扰了它的安眠,它就会在黑夜中苏醒,将一切毁坏殆尽。
“因此,在狼群肆虐之时,人们会哭喊它的名字,而当它到来之时,狼群就会溃散。
“人们叫它‘尼克斯’。
“后来,人们认为它的沉眠之处,就是亡灵的归处。所以每当有亲朋逝去,人们就会呼唤它的名字,希望它能够将亡魂引渡——”
矿车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在隧道中闷闷回响。有一种清脆而规律的丁咚声汇入其中——人们正在把遇难者名字,凿刻在石壁之上。
倪柯瑟轻声念诵:“愿黑夜里的尼克斯,指引你的灵魂安眠。”
它说:“无人知道它的样貌,只知道狰狞凶恶,变化多端,最后只好归结为‘怪物’二字。
“于是,人们编成了儿歌,用它来止小儿夜啼。每当有小孩子哭闹不止,大人们就会唱起这样的歌谣——
倪柯瑟轻声哼唱:“小孩儿哭,小孩儿闹,小孩儿晚上不睡觉。
黑夜里的尼克斯,马上就要到来了。
啊呜啊呜全吃掉。
啊呜啊呜全吃掉。”
轻缓的声音逸散在空气里,小孩子们挤挤挨挨地凑在一起,面罩下的呼吸悠长,已然陷入了梦乡。
倪柯瑟笑了一声,想起神策府里那些围着自己晒太阳的团雀。
它抬头看向洞口,首领抱臂斜倚在门边,不知道已经看了多久。
倪柯瑟轻手轻脚地跟她出去:“怎么啦?”
“掘进机坏了。”首领说,“不要妄想从孩子们嘴里套话。”
“有什么话好套的呢?我们都是艰难求生的幸存者罢了。”倪柯瑟说,“有些问题我问谁都会一样回答的,比如说,这里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灾难的发生总有起始和预兆。
首领给出了一个在人意料之外的答案:“火山爆发。”
倪柯瑟一愣:“火山爆发?”
“火山灰覆盖了整个地表。不过短短几天时间,世界就天翻地覆了。”
倪柯瑟抿了抿嘴唇。是了,过度开采是慢性的癌变,而这里的人们还记得阳光,灾难必定是突然间到来的。
“你刚刚唱的歌……”
“哦,卡勒瓦拉哄小孩的歌。我应付小孩可有经验了。”这件事上格妮微功不可没。
首领陷入了沉思,又走了两步,她突然看向倪柯瑟怀里的手稿:“你看懂了多少?”
“太深奥了,而且缺失的部分的太多了连不上。不过能看得出来,他们是在研究超钛金属的一种特性,这种基础的物理性质影响到了它的应用……”倪柯瑟猜测,“公司想用它造什么东西?”
首领停下脚步:“不用去修矿车了,去研究你自己的东西吧。”
倪柯瑟装傻:“嗯?你说这些手稿吗?”
“我知道你们的小动作,”首领说,“他们偷偷藏了原石带给你。”
倪柯瑟:“……”哦豁。
“你还私藏了零件——你要用它们组装什么东西?”
“……事到如今我们不如坦诚相待。有一颗和这里一样的星球,也正在遭受公司的毒手。我们的飞船被挟持到这里,必须想办法离开为故乡求援。”倪柯瑟说,“这是共赢的事情,对吧?”
“……你要怎么做?”
“虽然我们的通讯被屏蔽了,联系不到外界,但是外面的那些兵人可以。”
“你要用血肉之躯去硬扛那些大家伙?”首领皱眉,“即使你能造出来什么武器干掉它们,你也逃不掉公司的通缉。”
“不,它们只是一个工具,”倪柯瑟说,“就像黑客一样,只需要夺取它们的控制权就行了。”
首领不再发问,只是说:“你既然有办法离开这里,那就离开,不要迟疑。”她从脖子上摘下一枚挂坠,递给倪柯瑟。
倪柯瑟莫名:“这是你养的石头?现在把石头当宠物养是什么新的流行吗?”
首领答非所问:“……这些手稿都是我母亲留下的。”
“什么?”
首领说:“她是这项研究的主要负责人。那天她把这个交给我……那是我见她的最后一面。
“我们怀疑过这颗石头有什么玄机,但是研究结果显示它就是一颗普通超钛矿石。如果她真的留下了什么密语,恐怕我们要让她失望了——这里没人能解得开。
“带上它离开吧,它上面藏着的秘密不应该和我们一起被埋在地底。”
倪柯瑟沉默地接过。
首领转头继续朝前走去:“这些石头远不止表面看起来的这样,或许我们的救赎之道就在其中。”
她把倪柯瑟领到新挖出来的实验室:“不要自己捣鼓了,效率太低。需要什么帮助,跟这些研究员说。”
倪柯瑟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问题?”
倪柯瑟叹了口气:“其实我准备的差不多了。但是跟我来的那些人……我暂时没法带那么多人离开,拜托你照顾一下他们。”
“婆婆妈妈,”首领无语地翻了个白眼,“你们简直是一群白痴。我都不敢相信自己会把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倪柯瑟莫名,“喂,人身攻击不太好吧?”人类这么喜怒无常的吗?
首领嗤笑一声:“你会明白我是在说什么的,但在那之前先让我看几天乐子吧!长久待在这底下,每天的生活实在太过于苦闷压抑枯燥了。难得有这么愚蠢的事情,简直要把人逗笑。”
“?”
……
飓风已经远去,但是矿洞外仍然狂风大作。倪柯瑟朝众人摆了摆手,独自走进了风沙之中。
绕过了几座山头,昏暗的天光下,公司的兵人正趴在一个山坳里。
倪柯瑟辨明了方向,俯身化作鹰隼,朝兵人的核心俯冲过去。还差两三米的距离,兵人的额头突然亮起红光,灼热的射线直击它的面门。
倪柯瑟猛地扇动翅膀,跟射线擦肩而过,下一道射线已经紧随其后而来。
倪柯瑟心中暗啧一声。这情形简直像是在用大炮打蚊子。它扑棱了两下被燎着的羽毛,变成石子混进风沙之中。
兵人的攻击暂停了一下,开始扫描周围的环境。
倪柯瑟啪嗒一下被风拍到了它的外壳上,立刻像泥点子一样吸附在上面。
兵人没有搜寻到敌人,浑身的武器都咔嚓咔嚓的启动了起来,灼热的红光连成一片,开始对周围进行无差别扫射。
一时间沙石飞溅,足足过了半个系统时,兵人的攻击才终于停止。此时周围的山峰已经被尽数削平,它们刚才停留的山坳变成了平地。
倪柯瑟:“……”一时间不知道该说它反应大,还是该庆幸自己命大。
它熟门熟路地钻进兵人的外壳,目标明确地找到它的核心。那是一个大概半人高的方舱。
这回可不能简单粗暴地咬电线了。
倪柯瑟摸出这段时间的劳动成果,把它吸附在核心的方舱上。武器启动,一道光膜以此为圆心,从方舱上荡开,里面的生物组织眨眼间失去了活性。
外界,兵人身上的红光尽数熄灭,在原地停驻。它胸前的舱壳咔嚓一下打开,把方舱弹了出来。
倪柯瑟变回人形,绕着方舱转了两圈,猛地深吸一口气,捏着鼻子把里面的生物组织扔了出去。
“噫~”它甩了甩手,面带难色地往里面瞅了一眼,自言自语道,“……还是先晾晾吧。”
它四下环顾,准备找个地方躲风,地面上一个东西吸引了它的注意——有什么闪着金光,在灰蒙蒙的尘霾中尤为显眼。
倪柯瑟从兵人身上跳下来,拂开地上的沙尘,终于看清了那东西的样子——一截金色的树枝。它愣了一下,抬手摸向脑后,自己的头发还好端端地挽起。
倪柯瑟不知为何颤抖了起来,一种预兆猛地击中了它的内心。
它继续刨开地上的沙石,树枝向下连接着主干。大部分树干都已经被埋进了土里,只有这一小截露出地面。
它呆呆地停下动作,忽然转头看向旁边,那里被风沙掩埋着一块巨石,依稀还能看出四方的棱角。
狂风陡转,在石隙间穿行,发出悠长的哨声。巨大的兵人匍匐在它身后,天地间好像只剩下一个人。
倪柯瑟上前两步,伸手拂开上面的沙砾。虽然久经磨蚀,但是仍然能看出石头上被凿刻的痕迹。
它对这上面的一笔一画再熟悉不过,曾经不了解其含义,现在已然能够知悉。
倪柯瑟的指尖拂过上面的铭文,颤抖着呢喃出声——
「飘零他乡,身陨在即,幸不辱天职。
若有过客见怜,请携碣前黄土一抔,归葬罗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