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一月之前的秦九叶来说,不论是居巢还是川流院,都是遥远而陌生的名字,说她此生不会踏足其中也是有可能的。然而如今不过短短数日间,她便前脚出居巢、后脚入川流院,还是和姜辛儿这样的“好搭档”。
得知她的决定后,邱陵很久都没有说话。但秦九叶已从对方的沉默中读懂了许多,当下半是安慰半是解释道,水道疏通需要人手奔波,她一直待在船上也帮不上什么忙,不如去探一探那川流院的虚实,加上她此去居巢也有些新收获,若能借那公子琰宝地一用也算一举两得,何况对方主动提出一见,不如顺水推舟。最长不过七日世间,待到水路一通,他们便可再聚首,到时候她一定会将那川流院里有关秘方的真相都挖出来。
进入川流院的路曲折幽长,不论是那云山雾罩的竹林,还是星罗棋布的竹楼,都在告诉她,这里的主人绝非看上去那般“好客”。当初她不让陆子参跟随还有另一个考量,那就是将邱陵这层关系淡化、降低这院子主人的警惕心,为她的进一步探查开个好头。然而对方仿佛知晓她的心思一般,待她与姜辛儿抵达的当天便告知:自己身体欠佳,暂时无法见客。
来传话的是个名叫阿吴的圆脸膛汉子,秦九叶一看那张脸,瞬间便认出对方就是先前去听风堂将老唐接走的那一位,可不知为何,对方却是一副初见的客套嘴脸,言语间颇有些疏离傲慢,让人一时分辨不清这究竟是人有两副面孔,还是那位公子琰暗中授意他如此。
既然不想见,又为何要将她请入川流院里?莫非是知晓她进过居巢,想要从她这探究点什么?还是觉得将她扣在这院中,便能无形中拿捏住邱陵?总不会是要用她这条不值几文钱的小虫当做诱饵,引那彻查晴风散解药一事的天下第一庄杀手上钩吧?
秦九叶心中警钟大作,自此开始总觉得有什么人的目光在暗中盯着她瞧,可每次待她扭头去看时,身后又空空如也、并无异常。这种无时无刻不被人暗中监视的感觉实在糟糕,以至于她对那个如影子般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卅渐渐失去了耐心。
“等下。”
秦九叶脚下一停、拉住了要往外冲的姜辛儿,随即转身看向那亦步亦趋跟在身后的少年。
“待了大半日,实在憋闷。我们只是出去转转,你可以不必跟着了。”
小卅依旧垂着头,闻言当即开口道。
“小的奉公子之命,为两位姑娘引路……”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眼前的女子出声打断了。
“这就是你寸步不离跟着我们的原因吗?以引路为名,实则奉命监视我们的一言一行,然后再汇报给你家公子?”
小卅说不出话了。他就怔怔站在那里,甚至不敢抬头看她的眼睛。
“你若一定要跟,便跟着吧。”
秦九叶撂下一句话,转头便在姜辛儿的搀扶下走远了,身后那道人影终究还是没有跟上,只语气有些急促地叮嘱道。
“天黑前一定要回来……”
为什么天黑前要回到下榻的院子呢?秦九叶起先只是觉得那是一句随口拈来的“威胁”,并未真的放在心上,然而却在随后不久发现了那个隐秘的答案。
进入竹林小径不久,秦九叶便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药味。那药味来自穿梭竹林间的送药人,每个送药人手中都捧着一模一样的琉璃药碗,踩着相同的时辰向四面八方而去。那些人似乎也没想着要避开她,各自走在自己的线路上,只管将药送到各处院子后便又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消失在竹林之中。
川流院不是江湖暗庄吗?有那公子琰一个病人还不够,为何要养这么多病人呢?总不会是……
秦九叶因为心底突然冒出的答案而有些愣怔,待姜辛儿反复催促后才重新迈开腿,脚步却是沉重了许多。
零星分布的二十余座院子隐秘在竹林深处,各自独立却又有多条隐秘小径相勾连,仿佛藏于烟海中的一座座孤岛,唯有每日穿梭其间的人才能辨得清方向、分得清目标。秦九叶心知这布局自有深意,索性不再浪费时间规划路线,就随着性子、走到哪算哪。
从前她可没有这样胡闹的本钱,但现在有姜辛儿在身边,情况便有所不同了。
姜辛儿其人就如那身红衣般强烈炽热、杀气腾腾。一路走来,秦九叶终于体会到了过去这些年许秋迟的快乐。只是有底气归有底气,她也并不想打草惊蛇,多数时候都要先远远观望一番,确认院中人在独处、没有那些往来的送药人,才会选择进入其中。
这些院子中的许多“客人”都曾是荷花市集的常客,姜辛儿一望便知对方底细,自然认为秦九叶这般行为很是不妥,而后者却似乎并不在意。当过黄姑子、混过赏剑大会、甚至一针扎晕过那犯病的元岐,秦九叶早已修得心如止水,面上神情自始至终都淡淡的,将那种世外高人的气势摆足了,只待诊脉时若有人开口质疑,她当下便可自称是公子琰请来的“神医”,此番游历只为体察民情、拔除疾苦……
然而出乎秦九叶的意料,她压根没有机会扮演所谓的神医。
没有人多看一眼她这张生面孔,也没有人好奇她究竟是谁、来做什么。那些人表现得都太过平静,对任何人和事都没有兴趣、甚至没有反应,像那溟山深处的黑水一般,在天摇地动后归为死气沉沉的一片,而这院子的主人便是壁立千仞,牢牢将他们困在手心。
恍惚间,她从那些沉默的背影中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她早就该猜到,那公子琰能在宝蜃楼对李樵下毒手,且对后续发生的一切尽在掌握,应当先前已经屡试不爽了。
为第一个人搭脉的瞬间,心中那个沉重的答案也随之落地。秦九叶探到了和当初在李樵身上相似的脉相。
眼下的川流院好似一座巨大监牢,监牢里关着的不仅是死囚,还是染了“疯病”、需得时刻防备的死囚,入夜后更是如此。因为感染秘方者的眼瞳会随病情发展而发生变化,渐渐对光亮感到刺激,养成昼伏夜出的习惯,当初和沅舟初次犯下血案便是在夜晚。
回想起方才路上望见的那些送药人,秦九叶明白,不论自己如何以医者的身份“嘘寒问暖”,在那些院中之人看来或许不过只是压榨的手段、试药的一环罢了。
川流院里需要服药的人很多,可真正的病人却只有那一个,其余的不过是他的“药罐子”罢了。
对此,那位不肯现身的公子琰显然有恃无恐,并不担忧她探明这些情况。想到这里,秦九叶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奔走各处院子,将所有人的情况汇集成册,并将落笔的差事交给了姜辛儿。后者起先对这“打下手”的事极为抗拒,换做以往早已提刀而去,可这回嘴上说得难听,手上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将对方安排的活计都做了。
忙碌能让人少分些心思在那无用的思绪上,不失为一种排解的方法。秦九叶看破不说破,除了问诊相关的交代,也会随口复盘些居巢时的见闻,分享一些自己天马行空的猜想。这些事她从前都是对着金宝说起的,只是金宝从来不会给她什么有用的反馈,日子久了她便养成了自言自语的习惯,谁知姜辛儿听后倒是常能给出些不同见解,结合院中各人的基础条件,从一个习武之人的视角补足了她这方面的不足。
偶尔间歇的时候,秦九叶会一边望着姜辛儿一边在心底感叹:拥有那样年轻矫健的体魄和敏捷的思维,无论去做什么都会很顺利的,实在不必为了许秋迟那棒槌如此神伤。大不了以后跟着她做事,果然居有了这样一员猛将,做大做强指日可待。
不止是姜辛儿,那些想要摆脱天下第一庄的少年少女们其实都可以来找她。她会用晴风散的解药赢得他们的心,再给他们一个做工的机会,到时候就让李樵当教头、姜辛儿做护法、金宝打下手,给这些只知喊打喊杀的愣头青好好培训一番,还愁干不过回春堂那群糟老头子……
少年的名字就这么滑溜溜地钻进了她的脑子,秦九叶一个机灵从浮想联翩中清醒过来。
“什么时辰了?”
姜辛儿抬眼望了望天色。
“申时将尽,快要日落了。”
确实该回去了。
天空还亮着,四周竹影却已暗下来,风穿过林间,掀起阵阵奇怪声响。
她们只逛了大半日,却似乎走出了一座山头那么远,想寻着来时的路走时却发现,那穿梭竹林中的小径似乎同先前不大一样了。这竹林确实有些古怪,白日里瞧着路径分明,但只要光线发生细微变化便会暧昧难辨。
姜辛儿飞身攀上一株翠竹,眺望片刻后翻身而下,轻声对秦九叶说道。
“我来时有些走神,许是记错了路。不过大方向没错,总能摸回去。”
有了先前搭档的经验,秦九叶心中并不慌,只点点头道。
“没什么。那公子琰将一群疯子关在一处,定是要使些手段的。”
话音未落,一阵风擦着身侧而过,秦九叶脚下一顿,鬼使神差般回头望去,只见风将身后那片竹林压弯了些,隐约露出一座有些昏暗的小院来。
“等下,我们方才不是……”
方才两人分明从那便走来,却没有见到那处院子,秦九叶心中升起好奇心,正要上前探究,冷不丁被姜辛儿一把拉到身后。
下一刻,一道妇人的声音蓦地在竹林中响起。
“那院子是空的。”
秦九叶闻声望去,只见一装扮粗犷的妇人自那幽暗竹林中走出,虽然还隔着几步远,但她的鼻子已经敏锐捕捉到了对方身上那股混杂的药味,瞬间想到先前匆匆望见的那处冒着烟气的神秘药庐。
她轻拽姜辛儿的衣袖,后者会意、这才微微放下些戒备来。
“秦姑娘、姜姑娘,我是药庐那边的帮手,你们可以叫我熊婶。听闻小卅方才手脚不利落,惹姑娘不高兴了。公子便让我来替他看看。”熊婶说罢,对着站在前面的姜辛儿笑了笑,“这里是竹海深处,出入的路都要绕远些。两位姑娘不熟悉道路,还是由我送你们回住处吧。”
支走一个小卅,马上来个熊婶。看来这竹林里看似瞧不见一个人影,实则无数只眼睛在暗中盯着呢。
姜辛儿没有动作,只看了看秦九叶。后者当即给了他一个“无妨”的眼神。姜辛儿随即对那农妇微微点头示意,搀住秦九叶的胳膊、跟随在那熊婶身后踏上竹林小道。
妇人身强力壮,肩背格外厚实,迈起步子看似有些粗重、落地却很是轻盈,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同是在药房做事,为何会有如此大的差距呢?
姜辛儿眯眼打量着对方的背影,又转头看了看身边那柴火棍一样弱不禁风的女子,心下不由得开始评判那熊婶的身手和来意。
“确实是这边的路没错吧?”
熊婶点点头道。
“姜姑娘放心,这是近路。这里偏僻的院子很多,初到月余的还常常迷路走错,二位姑娘下次出门时可得带个人在身边才好。”
秦九叶吸了吸鼻子,装作没有听懂的样子。
“我俩也没什么要紧事,只是好奇、四处转转。你们还有差事要忙,不好扰了你们做事。”
熊婶安静片刻,随即干脆捅破一切说道。
“我的意思是,下次姑娘若想了解这院子里的事,其实可以不用避着我们这些做事的人。”
秦九叶没说话,掩饰性地摸了摸鼻子。
她并不是要避着这些人,而是要避着那公子琰。谁知道这院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敌我没有完全明朗之前,万事还是小心为上。
对方看出了她心中所想,面上带了些笑意。
“姑娘不用避着我们,因为我们一早就都知晓这些事的。不论是那秘方的事,还是居巢的事。”
秦九叶脚步一顿,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对方在说什么。
其实踏入这院中的一刻,她便有种模模糊糊的感觉,这院子里许多人的长相同她在居巢深山遇到的那些山民颇为相似,都是额宽面窄,瞳仁与发色较寻常人要乌黑许多。
而此刻她也终于明白,这江湖暗庄肯将她这个江湖郎中迎进门,却不欢迎邱家后人的原因了。还有为何那生性多疑、行踪诡谲的公子琰要用这些人在院中做事,又不必像天下第一庄那样用晴风散确保他们的忠诚。
因为这院中人都是居巢后人。
他们自己或他们的亲朋好友,都曾切身卷入过那场地狱之火中,所谓的秘密对他们而言并非秘密,这世上应当再没有人比他们更加痛恨那“秘方”二字了。
秦九叶再次开口,声音低沉了许多。
“这院中可还有当年在居巢一战中染病之人?”
熊婶摇摇头,显然知道她问的“病”究竟是什么。
“都早早便去了。眼下这院子里,抗争时间最久的就是公子了。”
尽管先前心中便已猜到七八分,但此刻听到对方轻描淡写地说出一切,秦九叶还是不由得停顿片刻。她对这院子主人所作所为的真实意图产生了疑问,也对这院中之人的处境感到疑惑。
“既然如此,你们为何还要……”
为何他们自己并未生病,为何还要聚在这与世隔绝的院子里,为一个搅弄江湖风云之人卖命?为何不去外面过自己的生活?
秦九叶觉得这些问题太过无礼,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但对方已然明白她想问什么,面上的笑容渐渐淡去,随即抬手撩起自己斑驳发丝,一道可怖的伤疤赫然露出。
“这不是被那恶疾所伤,而是被路过村镇的村民投石所伤。而这一切并非发生在出事的那一年,而是三年之后。”
三年的时间,居巢大火早已熄灭,万顷山林归于死寂,滔天洪水汇入万千湖海,但却无法抹去世人的偏见。
最可笑且可悲的是,就像她遇到的那些山民一样,这些最终得以逃出生天的人或许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居巢人”,悲剧发生前他们是连城都进不去的“贱民”,没有享受过一日富足安逸的生活,没有看过一眼那金碧辉煌的神庙宫殿,却要在一朝事变后承受“居巢人”这一身份带来的种种孽障与痛苦。
秦九叶心中酸涩,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一旁沉默的姜辛儿已经开口。
“居巢种种本就是多方造就的结果,这一切从来不是你们的过错。”
熊婶随手绾了绾发丝,轻笑一声后才淡淡开口道。
“话虽如此,但当所有人都觉得这不是自己的错的时候,那些无处消解的恶意总要有人承担。我那时也不过十三四的年纪,跟着兄姐一路逃难,好不容易走山路逃了出来,却连一条船都搭不到。你可知道那些人是如何形容我们的吗?他们说我们是恶鬼的后代,上至耄耋老者、下至垂髫小儿都会将这一切挂在嘴边,就像谈起每日的天气一样。”
如今她已能十分平静地说起这一切,但那些过往经历在她身上留下的烙印并未淡去。
“在公子的帮助下,最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人总归还是要过日子的,不能总揪着从前那点糟心事不放不是?世人将我们当做洪水猛兽,公子却有海纳百川的胸襟。这些年他不仅从未放弃过抗争,还为我们建起一个家,大家都很敬重他。我们没有一日不希望关于那场怪病的一切彻彻底底消失,为此我们愿做任何事……”
熊婶的声音缓缓在竹林间回荡,秦九叶的思绪却有一瞬间的飘远。
她又想起了那些躲藏在大山深处、被世人遗忘的居巢山民们。不知道他们是否已经走出大山、如果知晓那竹林另一边竟是救赎的彼岸,会不会反而要埋怨那困住他们的神明?而在眼下这个名为川流院的“大家庭”里,公子琰无异于这些居巢幸存者们的新“神”,引领他们、庇佑他们、疏导他们,将他们的苦难当做自己的苦难,并最终为他们无从着落的仇恨寻找一个可以宣泄的出口。
只是想起方才在那一座座院子中看到的孤独身影、麻木病躯,秦九叶无论如何也不能将那公子琰同所谓救世之人联系在一起。
粗如碗口的雨竹能在这里疯狂生长,是因为脚下的土地中密密麻麻埋藏着死去之人的尸体。
这里既是救赎者的避风港,也是行差踏错之人的埋骨地。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那位褒贬不一的山庄前影使其实从来没有消失在江湖中,只是辗转以另一种身份活在看不见的角落罢了。
“所以,那些在院子里喝药的人也是自愿留在这里的吗?”
跟在身后的女子突然开口发问,熊婶的背影随之一顿,但很快又继续前行,声音并无波澜。
“公子心怀大义,但公子也心狠。我没有圣人格局,只知道这世间能有所坚持之人,不是为了自己,就是为了自己亲近的人。姑娘有孤身闯居巢、来到院中的勇气,应当也是为了什么人吧?”
这一回秦九叶没有立刻开口回答。
她似乎隐隐猜到了对方提起这一切的原因,像是同为受难者发出的邀请,邀请她一起步入这条复仇的不归路。她不知道现下的自己和这川流院中人、乃至那位公子琰有何不同,但许是因为方才去过的那些院子,而她又是以医者身份踏入其中,她便莫名觉得自己和这里并不相容。
她无法轻易在眼下这样的场合提起老唐、老秦或是李樵的名字,好似那些名字都成了那公子琰邀她入局的筹码、亦或者将要投身复仇火焰的柴秧。而她自始至终其实只想把他们的过往情谊深藏心底罢了。
“我今日多说这些话,只是想告诉姑娘,你现在做的事,正是公子要做的事,也是我们为之努力多年的事。你不是我们的敌人,我们会竭尽全力为你提供帮助,还请你能够多信任我们一二。”
对方觉察到了她沉默中的细微情绪,再次开口示好,秦九叶这才温声答道。
“若我心存忌惮,当初便不会答应来这院中了。”
她的回答避重就轻,那熊婶是个有阅历的人,当即也没再多说什么。
说话间,前方那盏挂了小红灯笼的院子已能隔着竹林望见,熊婶停下脚步,目送她们二人回到院中。
临别前,女子站在院门前转过身来,似是不经意间又多说一句。
“明日还是换小卅来吧。引路的事他做的不错,熊婶还有药房看顾,这些小事交给他就好。”
熊婶并未多说什么,只点头应下,秦九叶见状也拉着姜辛儿一同回到院中。
房门吱呀关上、卷起的帘子放下的一刻,姜辛儿的声音便低低响起。
“她说谎了。”
秦九叶身形一顿,随即悄悄透过门窗缝隙望向院外那个还未离去的身影。
“哪句话?”
“我们最后没能进去的那处院子里应当是有人的。当时虽然隔得有些远,但我还是听到了些声响。”
回想起方才那熊婶突然出现前的情形,秦九叶觉得她与姜辛儿的迷失或许并不是因为懈怠,而是因为一些旁的原因。奇门遁甲一类的偏门她不甚了解,但她有理由相信公子琰在那院子四周下了些工夫。或许就算她之后想要凭着记忆去摸索,也不一定能找到那处院子了。
但这倒是反而印证了她心中猜想:这川流院里有鬼。只是不知是男鬼女鬼、老鬼小鬼,同那秘方一事又有没有关系。不论那秘密是什么,在她见到那公子琰之后,总会有机会一探究竟的。
院子里烛火亮起,院外的熊婶又静静等了片刻,确定那两名女子没有再离开的迹象,这才调转脚步,再次隐入竹林。
竹叶在风中沙沙作响,她停下脚步,转身望向阴影处。
“听见了吗?她还是要你过去呢。”
少年从阴影中走出,依旧戴着窄帽、低垂着头。
“多谢熊婶,她不愿我跟着,只好寻了你来。”
熊婶走近对方、前后左右地看了看,有些纳闷地说道。
“季伯的手艺向来很好,就连我都瞧不出你这张脸有何破绽,你又在担心什么?”
季伯的手艺向来精湛,只是他的伪装在她面前似乎从来无所遁形。
少年没说话,身体因极度焦虑而变得有些僵硬,熊婶见状不由得继续劝道。
“其实她身边跟着的那位姑娘也非等闲之辈,你可以少些顾虑的。何况她现在也认不出你,自是不会体谅你这些。”
何止是不体谅,简直是有些肆无忌惮。
尾随一路见到的种种在他眼前一闪而过:没有计划的闯入、撤离路线的缺失、过分善意的表情、问诊时的触碰、不够安全的距离,甚至是转身离开时坦露的后背……
不行,哪里都不行,太多破绽了。
那些院子里关着的可不是什么受苦受难的村民百姓,更不是什么被贬落凡尘的仙子,而是一群被药物控制的亡命之徒,人性之恶与嗜血本能被压抑在那每日一碗的汤药中,不知何时便会不受控制地迸发而出,将靠近他们的人撕成碎片。
再这么下去,他会疯掉的。
她为何要来这里呢?她不该来这里的。
那邱家兄弟当真无用,竟就这么放她进来了,末了派了个粗心大意、遇事只会拔出刀大喊大叫的辛字营蠢货。
或许,他就不该为了一己私心在船上去见她。
但他做不到。做不到与她近在咫尺却不能相见,做不到日思夜想却听不到她的声音,做不到就这样与她永远错过。
他如同黑夜里的一只虫,瞥见她光亮的那一刻,便奋不顾身来到她面前。
现下想想,公子琰或许一早便知晓他克服不了自己内心深处的这点阴暗渴望,所以才会轻描淡写地把这传话的任务交到他手上。而他走的每一步都在对方的算计之中,竟亲手将她带到了这危机四伏的院子中来。
他自欺欺人地想着,反正她不会真的答应下来的。公子琰是个危险的人,想从这样的人身上撬出点秘密无异于与虎谋皮,她那样聪明的一个人,不会做出如此不成熟的决定。
可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她竟然当面便答应了。
他不知道她究竟在想什么,也不敢去猜测。可他又无法控制心中翻涌的欲念,寄希望于那万分之一的可能,她是为他而来的。
她是否还在挂念他?是否猜到他已来到川流院?是否……已经认出了他?
只要一想到这一切,他那具被药物和恶疾折磨得奄奄一息的身体,便重新变得滚烫起来,他宁愿躲在伪装下、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边,即使她从未多给过他一个眼神、多说过越界的半个字眼,他也仍满足于这一切。
直到她今日将他推开了。
如今,就连“小卅”这样一个卑微的身份,也无法让他留在她身边了。可这难道不是他当初决定要离开的时候就该想清楚的吗?
闷痛从身体深处发出,分不清来处,却有汹涌之势。
“今日的药呢?”
在这偌大的院子里,从没有一个人在知晓了那药可能带来的结果后还会主动索取的,除了眼前的人。
熊婶叹口气,还是将一早备好的药递了过去。
“其实你现在的身体状况早已不适合在外行走了,公子也没再派新的任务给你。我知道那位姑娘是你的故人,你若觉得相见是种折磨,不如找个借口在你的院子里躲几日,我会帮你同公子说的……”
见她怎会是折磨?
见不到她才是折磨。见得到她,却不能认她、不能唤她的名字、不能将她拥入怀中,对他来说才是折磨中的折磨。
当面利落吞下那颗药丸,眼下就算是穿肠毒药对他来说也不过如此。
“多谢熊婶,我晚些时候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