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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8章 好人小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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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秦九叶便去了药庐。

进川流院不久后她便盯上了这个地方,但她不想让自己的意图表现得太过明显,于是直到此刻才借着“腰伤”的由头找上门来。

姜辛儿的气势太过凌厉,一言不发立在那里只会让所有人都不敢说话,眼下并不适合跟在身边,秦九叶只让对方留意那公子琰的动向,那位熊婶见她独自前来也没多问什么,笑呵呵将她迎进了药庐。

药庐不大,除去制药炼药煎药的药房,还有处晾晒药材、堆放杂物的院子,眼下挤了约莫七八人都在忙里忙外。

不知是否是她太过敏感,当她穿过烟雾缭绕的院子的一刻,四周似乎有一瞬间的安静。这种感觉同她先前觉得被人暗中偷窥时很像,待她抬头去看、想要分辨个明白的时候,那种感觉又迅速消散了。

秦九叶暗暗摇头,提醒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有用的地方。

从进入院中的一刻起,她的眼睛就没有闲着。

院子各处还未来得及处理的药材、制药时的一道道工序,甚至是堆在水缸旁等待清洗的药碗,统统被她看在眼底。这一切落在旁人眼中或许只是杂乱不堪,但对于一个深谙药堂之事的掌柜来说,能够得到的信息可是不少。

首先,川流院用于压制秘方的药方中,有几味药材是居巢一带特有的草药,她先前只在医书上见过,同姜辛儿深入居巢后才得以亲见,眼下又一眼认出,当下迅速记在心里。除此之外,她还看到了几味眼熟的镇痛麻痹类药草,虽还未来得及处理精细,但用量看起来已有些惊人,结合白日里走访院中各处“病人”的状况来看,不难猜到用药之人竭泽焚薮的路数。而从药碗数量来看,这川流院中的病人或许比她白日里探寻到的还要多。

药庐虽大、事情繁多,但每人只掌管一道工序,每个人之间却并无交集,各自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而在果然居的时候,就算是金宝也要融会贯通地习得些基本药理,才能一个人从前厅转到后院、包揽半个药堂的活计。

换而言之,这里人手虽多,却没有一个真正的医者。

那个写下药方的人并不在这药庐中。

秦九叶心中得出结论,面上仍不动声色,接过药膏后将一早准备好的那坛酒递了过去。

“这次来得匆忙,手头只有这些,权当是对这伤药的答谢,还请熊婶不要拒绝。”

这坛酒是她下船前最后一刻从许秋迟那里顺来的,起先只是顺手拿上想着为姜辛儿开导解愁用的,没承想倒是在这派上用场了。

早些时候她跟在那位熊婶身后穿过竹林的时候,便闻到过一股若有若无的酸味。那是酗酒之人身上难以消除的味道,就算每日浸泡在药房也无法被掩盖,从前她总能在窦五娘身上闻到。

联想到熊婶在竹林中说起的过往,她也不难猜到对方酗酒的原因。即使外表看上去是个正常人,但内心深处的创伤却很难愈合。对这样的人来说,借酒也无法消愁、或许只会愁上加愁,秦九叶一面唾弃自己的别有用心,一面又不得不借用这些手段达到目的。

她知道,对方不会拒绝。

果然,只见那熊婶面色一红,半是推拒半是欣喜地接过那坛酒,往身下围裙里藏了藏。

“诶呀,这怎么好意思呢。这药都是现成的,何况你还是公子请来的客人……”

然而酒还没来得及藏好,便被不知从哪钻出来的两人“截获”了。

“熊婶又藏什么好东西?”

“欸,喝酒误事啊,汤先生向来不喜欢我们喝酒的。”

嘴上说得为难,手上却不打算松手。

院子里做活的人闻声都望了过来,眼神早已将那坛酒瓜分干净了。在这竹海铺成的荒漠里,每日生活确实枯燥乏味,美酒如同甘霖,能滋养人的灵魂。

秦九叶清了清嗓子,作势上前要将那酒收回。

“是我不懂规矩。诸位若是为难的话,不如我还是……”

那几人目光落在她身上,像是这才发现眼下这道难题的解决之法,当下挽回道。

“正好到了晚膳的时候,秦姑娘若是不嫌弃的话,不如坐下来同我们一起吃些?”

秦九叶的目的终于达到了。

借着那坛酒,公子请来的贵客很自然便挤到了院中那张石桌中间。

汤先生不喜他们饮酒,但却没说不能陪那贵客小酌几杯。

何况这位贵客还是个非常引人好奇的贵客。

听闻最初不过是上游沉了一艘船,船上的人正好是当年黑月之首邱偃的次子,公子派人探查,对方却提出要借船搜寻什么人。没过多久,那位邱家长子、昆墟断玉君竟也赶来,公子权衡之下派人相助,最后竟接回来一双女子。

这还不算完,听闻被派去接人的正是那位住在最偏院子的小哥,对方为了争取这个外出的机会,竟自请为公子试药。

最后的最后,就连公子自己也亲自向那位从居巢救出的秦姑娘发出了邀约,要对方一个外人亲临川流院中一叙。

川流院前厅后院常有人进进出出,但这里已经很久没有过客人了。公子不是好客之人,江湖上没有人知道川流院在哪,自然也不会有人想到这里来作客。

一时间,众人的好奇心被撩拨到了极点。

在这本就是做消息起家的院子里,上午发生的事,下午便能传开来。只是众人对那些没完没了的江湖奇闻、朝中秘事早已生厌,终于等来些身边的乐子,还有着这般刺激的前情,当即不约而同投身其中。

那女子进院子的当天,无数双眼睛在暗中观察着、无数张嘴巴在无声讨论着。然而,所有人都没看出个名堂、得出个结论来。

眼下这场风波中的主角竟亲自送上门来,何况还有酒水加持,若是今夜过后,他们还不能从那些流言蜚语中辨出真相,那便是在砸他们川流院的招牌、对他们看家本领的一种侮辱。而他们,身为优秀的川流院中人,是定要为这一切拼尽全力的。

日后汤先生若是问起酒的事,便说他们也是为了开展工作。

美酒开坛,各分一杯。

众人明面上一团和气,暗地里各自摩拳擦掌。说是一同用膳,实则各吃各的,一整盘干蒸杂肉馍端上桌来,瞬间被利落分成小块,有些手上活计还没做完,便叼着东西转头忙活起来,各自扮演好角色,生怕惊动了石桌中的客人。

客随主便,秦九叶见状,吃了几口后,也干脆拿过药簸箕帮忙分起药来。

这些年在丁翁村做事的功力此时被发挥出十成功力,乡里间磨炼出的亲和感,加上深谙药房里那点糟心事,秦九叶三言两语便已同周围打成一片。

“听闻秦姑娘是药堂掌柜出身,这活计干得当真利落。”

熊婶带头先夸赞两句,秦九叶便也跟着附和道。

“讨生活的手段罢了。话说这院中所有人服的药都是一样的吗?我看这新挖采的香加皮可是备了不少。”

她没有问需要服药的都是什么人,熊婶也没提,只温声说道。

“一锅熬出来的,大都是一样的。”

是吗?她可不信那公子琰服的药同旁人是一样的。

秦九叶面色如常,依旧没有抬头地继续问道。

“我身边那个小卅是不是也在喝药?可我怎么没见你们给他送过药?”

熊婶手上动作一停,但也很快恢复如常。

“他的药特别一些,是公子亲自吩咐的。”

关键人物终于被提及,像是触发了某种暗示。秦九叶聊了两句后便不再开口,可周围的气氛却蠢蠢欲动起来。

“咳,秦姑娘好像很关心小卅啊?”

打头阵的先锋已吹响号角,犹如石子落水、激起波澜,而那涟漪中心的女子似乎还未察觉,头也不抬地点点头。

“只是随口问问,毕竟你们公子到现在都不肯出来见我,只派了他跟在我身边。”

“秦姑娘不要多想,公子这几日确实事务繁忙、累垮了身子,他若是不重视姑娘,又怎会将小卅派给你做事呢?”

对方亮出隐蔽的第一招、诱敌深入,那女子闻言果然追问。

“小卅又如何?”

“小卅啊,他可是个好人……”

这本是一句准备开启夸赞的简单感叹,谁知话一出口,女子手里分到一半的药簸箕却一抖、掉在了地上。

她顿了顿,将那散落一地的药材捡好、坐在桌边重新分起来。

“他的名字有些随意,像是按排名取的,我以为他只是个无关紧要之人呢。”

“我们这又不是天下第一庄,没有那些个奇怪规矩。不过有些人确实不喜欢提起自己过去的名字,公子便会帮着赐名。”

“原来如此。”秦九叶点点头,手上动作不停、又继续问道,“他既然是这院中之人,可平日里也不见他同你们一起干活,是有旁的安排吗?”

当然,川流院不养闲人,最忙的时候,那些院子里的客人可是一个当十个用呢。毕竟药草人人都摘得,脑袋却不是人人都能摘得的。

众人依旧笑盈盈的,个个看上去都是和蔼可亲、热情好客的同乡人、好邻里。

“眼下他的安排不就是你嘛。姑娘既是公子的贵客,自然是要好好招待的,其余的事交给我们就好。”

秦九叶也笑了,半是玩笑地继续说道。

“听你们说起他的样子,似乎先前相处得不错,只是不知为何,他在我这话少得很,我有些怀疑是自己招人嫌了呢。”

她这话一出,那些人瞬间被勾起了情绪,话都多了起来,显然对那小卅有些倾诉不完的印象。

“会不会只是有些认生?他可是院中最好打交道的小哥了啊。”

晒药的小胡子第一个开口表态,一旁忙着洗药剥皮的阿婆听到这当即点头附和。

“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便对着我笑呢,怎会是个认生的人?许是对那引路的差事不大熟悉,需得适应几天。”

“瞎说,他做什么都上手很快的。自他来了之后,药房的柴从来都是堆满的,我几乎不用费力收拾,这几日倒是都没见着他人了。”

劈柴的小胖越说越遗憾,他身后看着炉火的大娘不由得若有所思。

“许是身体情况欠佳,他前阵子才换了药……”

大娘说到一半声音戛然而止,似乎因为说漏了嘴而不愿再开口,不远处负责送药的麻子脸见状当即接过话来。

“这就属他的院子最安静,不论谁去送药,他都和和气气的。不像西边那几个平日里对公子毕恭毕敬,私下便拿我们这些做事的撒气。”

“说的就是。有一次我被后院的人刁难,还是他路过出手相助的呢。”

“还有一次……”

众人七嘴八舌地回忆着那位“小卅”的好,边上那负责给炉子煽风点火的帮工却不高兴了。

他自诩是这院中最冷静透彻的男子,看法显然同这些乌合之众不同,当下冷哼道。

“你们不会瞧人,自然被他蒙骗了过去。我看他年纪不大,心眼子倒是不少,见谁都装乖,勾搭谁呢?许是借着那张脸四处留情。前阵子老莫去送药,不小心弄脏了他的一件衣裳,他当即就变了脸。毕竟是天下第一庄出身,从前没少干些阴暗勾当,听闻那的人就连猫狗和小孩子都不放过呢!而且你们莫要不信,从面相上讲,他生得那是狼眼,狼眼最是凶狠、翻脸无情啊……”

哐当一声,药簸箕落桌,那位秦姑娘的声音不紧不慢地传来。

“是浅褐色的。”

那帮工一愣,下意识反问道。

“什么?”

女子搓了搓手上沾着的药屑,微笑着望了过来。

“我说眼睛。是浅褐色的眼睛,不是什么狼眼。”

今日不过初次见面,可那帮工已瞧这女子不顺眼。他不喜欢对方硬同他们凑了一桌吃饭的样子,奈何对方是公子请来的贵客,他到底有些心虚、不好明着对抗,只见对方生得个瘦小干瘪的模样、这几日也并未见到公子,或许也没什么了不起,不由得酸溜溜地小声嘟囔两句。

“闲聊而已,计较什么?公子好心让你借住,还真以为自己是大爷了。”

他多希望有人能在此刻同他附和两句,只可惜眼下这院子中除他之外的其余人,关注点早就到了别处。

“秦姑娘这才见他几日?竟连眼睛都瞧了清楚,莫不是瞧上我们小卅了?”

看炉火的大娘最先发起攻势,一旁的麻子脸见状立刻迎头跟上。

“欸,可那断玉君又是怎么回事?听闻他此番南下正是为你而来,眼下人又在何处?”

竹林外又是一阵风动,白日里听到的细微怪响再次响起。

秦九叶抬头望向院墙外那片幽暗的竹林,那怪声又瞬间停止了。

今夜她拜访药庐的本意并不在此,奈何这院中所有人的注意力似乎都放在了奇怪的地方。莫非是另一种刺探消息的手段?

“在下只是个无名郎中,哪敢高攀断玉君呢?先前我追在他身后,他都不理我呢。”

秦九叶淡笑着开口,略带几分自嘲的语气拿捏得刚刚好。

邱陵南下的真实目的不可透露,她本意是想避重就轻、将话引到无关紧要的男女之情上,可谁知却勾得那几人越发兴奋起来。

“原来姑娘倾心的是断玉君?这也难怪,断玉君渊清玉絜、天人之姿,江湖中追捧他的人也不在少数。”

“可不是吗?当初玄金门那几个女弟子为了寻人,守在昆墟山门三天三夜不肯离去呢。”

邱家人在此地不受欢迎,断玉君却名声高洁,秦九叶只觉得处处透着一股矛盾荒谬,但还是顺着那些人的话说道。

“断玉君皎月般的人物,彩云相逐、众星拱之。不过我已放下这些、向前看了。诸位切莫再猜测,让旁人听了该生误会了。”

懂了,那断玉君已是陈芝麻烂谷子了,还得是后来者居上。

众人飞快交换眼神,压低的嗓音越发暧昧起来。

“误会?秦姑娘是怕何人误会啊?”

“向前看又是向何处看?秦姑娘莫不是已另有心上人了?”

心上人?狼心狗肺的那种算不算?

“与其说是心上人,不如说是两情相悦。”秦九叶面上仍平静如水,手中药材却已被捏得稀巴烂,“欸,说来惭愧。其实……我俩是好过一阵的。”

果然,就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只有新茶能敌旧酒。

虽是只言片语,也给了人解读的无限可能。上一曲还未终结,这两男一女的刺激戏码又要登场。一众人等越发来了劲,手上活计都慢了下来,一个个屁股往前挪。

“当真?是什么时候的事?”

“既然两情相悦,为何又分道扬镳了?莫非有人变心、移情别恋了?”

“断玉君暂且不提,那邱家二少爷又是怎么回事?莫不是做了第三人?”

“那小卅岂非是小四……”

越发离谱的猜测被众人七嘴八舌地堆到秦九叶面前。恍惚间,她觉得自己根本不在什么藏锋隐机的江湖暗庄,而是在丁翁村那棵大槐树下。村里最聒噪的姑婶叔爷加起来也不及眼前这几个,那公子琰养着这样一群人,莫非是因此才短寿吐血的吗?

可起先的不耐烦过去后,一种压抑过的情绪又不受控制地钻出来。这段时日她一心扑在秘方的事上,一方面是因为秦三友的事催发了她终结一切的决心,另一方面她也确实是要用忙碌压制种种愁绪。今日猝不及防被人逮着追问这些私事,她心下虽难免烦躁,但与这些萍水相逢之人插科打诨,何尝不是一种宣泄的机会?

满满当当的药簸箕被推到一旁,秦九叶抬手抓起桌上那杯一直没有动过的酒,仰头一饮而尽。

“因为他是天下第一庄的人。”

这句话犹如平地一惊雷,四周先是一阵沉默,随即便炸了锅。

若说这世上还有哪的人比那山庄弟子更了解天下第一庄,那便只有川流院了。“天下第一庄”短短五个字,似乎一瞬间便解释了所有艰难困苦、爱恨情长。众人简直恨不能当场将这缠绵悱恻、幽怨纠结的情债落笔成文,当晚就递到他们公子的枕头边去。

“怎会是天下第一庄的人?姑娘莫非出身青重山书院吗?”

“定是一段忠仆爱上主人的故事,可否详细说来听听?”

“我看也未必。秦姑娘不是开药堂的吗?许是阴差阳错、相互救赎的故事呢?”

“欸,可那天下第一庄,我看农夫与蛇的故事还差不多,瞧秦姑娘现在的样子,定是那人忘恩负义、一走了之了。”

川流院不愧是那公子琰一手培养起来的消息场,一个个仿佛唐慎言附体,三两下竟已将她同那少年的故事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又或者这天底下情情爱爱的故事大都如此,戏中人全情投入,旁人看当真是陈词滥调了。

秦九叶露出一个有些自嘲的笑,那熊婶已七八杯酒下肚,见状再也按捺不住,当下有些忿忿地问道。

“天下好儿郎这样多,为何非得是他?”

秦九叶认真思索半晌过后才如实说道。

“他生得俊俏。”

对方没料到竟会得到如此“粗浅”的答案,神色变得有些古怪。

“有多俊俏?除了俊俏,就没有旁的优点了?”

女子张了张嘴,似乎正准备细细描述、好好夸赞,可下一刻却又草草收兵,抬手又饮一杯,淡淡总结道。

“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提也罢。”

刺探消息的兴致正高,酒也才喝到一半,众人自然无法接受这样结束。

许是因为那女子谈起这一切时的样子太过坦荡,又许是因为她看起来十足稳当务实,不像会去招惹一个天下第一庄杀手、陷入这种离奇经历中的人,终于有人犹疑着开口道。

“秦姑娘方才说的可是真的?不会是胡乱编个故事来糊弄我们的吧?”

编故事?她又不是老唐,才不会编这样的故事,她只会编财神奶奶其实是她走散多年的亲奶奶的故事。

许是酒气有些上头,秦九叶沉默片刻后抬手在腰间一阵摸索。

“自然是真的,不信你们瞧,这便是我们的定情之物。”

她边说边从身上掏出一面小小铜镜来,轻轻呵一口气,垫着衣摆慢悠悠擦拭着。

褪去灰尘的铜镜闪着光亮,隐约映出院门外那片晃动的竹影,一半隐在夜色中、一半晒在月光里。

秦九叶转了转镜子,装作没有看到那一切,一边继续擦着一边开口道。

“这镜子原是有一对的,不过如今人都不能成双,东西倒也没必要留着了。你们谁喜欢,拿去便是。”

她说罢,借着几分醉意啪的一声便将那镜子拍在了桌子上。

小小铜镜,背后簪着古朴的花纹,虽不是什么精巧珍贵的东西,但对于这些常年困在竹海深处的人们来说也是件稀奇玩意。

一旁的大娘见状当下便想伸出手把玩一番。

“既然如此,那我可就……”

她还没摸到那镜子,一道声音突然在所有人背后响起。

“秦姑娘,天色已晚,该歇息了。”

谁也不知道那走路不出声的小卅是何时出现在院子里的,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只除了那坐在正中的女子。

只见她单手托腮支在桌上、半晌才抬起头,眼神似是有些迷蒙,一开口不知说的是不是醉话。

“你怎么才来?我等了你好久。”

少年的身影顿住了,像是被施了什么定身之法,半晌才回过神来、走上前道。

“少饮些酒,早些歇息吧。”

秦九叶收回目光、整个人又往桌旁缩了缩,不紧不慢地说道。

“我还不困,你先回吧。”

少年没动,仍立在原地。

“公子亲自吩咐过的,要我照顾好姑娘,姑娘莫要难为小的了。”

川流院众人正聊得起劲,何况得了那秦姑娘的酒水恩惠,当下便轻声劝道。

“咳,小卅啊,我们也不是坏人,一会晚些让熊婶送人回去就是了。”

“就是就是,而且秦姑娘自己都发话了……”

麻子脸附和到一半声音戛然而止。他下意识摸了摸后脖颈,不知为何总觉得一阵冷风吹过,汗毛都立了起来。

不知不觉间,所有人都不说话了,目光在那少年和女子身上来回徘徊。

那秦姑娘方才瞧着也没这么醉,怎么眼下像是要赖在这不走了?还有这小卅先前瞧着不是这副模样啊,今日怎地看起来像要杀人?

请神容易送神难,眼见那女子趴在桌上纹丝不动,众人察言观色后终于开口劝说道。

“秦姑娘明日还要做事,不如今日就先聊到这里吧……”

秦九叶终于动了,只见她抬手去抓桌上酒盏,酒盏已空,她又去抓一旁酒坛,酒坛骨碌碌一转、已稳稳落在那少年手中。

半趴在桌上的女子懒洋洋睁开一只眼,黑亮的眼睛深处有狡黠的光透出。

“原来你是个左撇子。”

少年的左手一顿,抬手便将那剩下的半坛酒举到了身后药架上。

“左右手都使得。”

风轻轻吹动他的面纱,他将头埋得更低了,似乎不想让人瞧见他面上神情。

眼见酒是喝不到了,秦九叶恨恨抬头瞪了对方一眼,半晌终于妥协道。

“罢了,我明日再来。”

众人齐齐松了口气,纷纷起身相送,那先前想要铜镜的大娘目光还留恋在桌上。

“这镜子……”

秦九叶眨眨眼,思索片刻后又将那铜镜收回怀里。

“这镜子让我贴身带着,都有些刮花了。改日还是送些旁的小玩意给大家吧。”

众人难掩失望神情,摇着头各自散去,唯有小卅还站在原地,声音听起来似乎清脆不少。

“我扶姑娘回去。”

他又主动向她走近一步,下一刻却见对方对他张开了双臂。

少年愣住了。这些天即使随时随地跟在身边,但对方从未让他靠得更近,就算他偶尔想要上前搀扶,那女子的手也只会在他身上虚扶一把,像毛茸茸的狗尾巴草一掠而过,留下一点微痒后便迅速离开。

许是举得时间久了、手有些酸痛,秦九叶抬眸看向眼前的人,眼神中似有幽怨的质问。

少年沉默着上前,对方顺势搂住他的脖子,整个人便落在他怀里,轻得像一片叶子。

酒香混着久违的薄荷香气瞬间将他包围,思念已久的人儿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来到怀中,他整个人都不由自主地一颤、腿也跟着一软,飞快调整好状态后才迈步向院外走去。

方才离开药庐几步,他突然听到埋在他胸口的女子低声呢喃道。

“李樵……”

李樵的脚步蓦地顿住了,整个人再也无法动弹分毫,就立在竹林小径中。

他用尽全身力气才没有开口去回应对方的呼唤,可紧接着,揽在他脊骨上的手臂似乎又紧了些,将他们之间的距离无限拉进,她的脸就埋在他的颈窝,一呼一吸间撩动着他的心绪。

他又想起众人聚在听风堂的那天晚上,她一人喝完了半坛的大庐酿,借着酒劲压在他身上胡闹。

彼时他也忍得很辛苦,可和现在的辛苦又不是一回事。

她的嘴唇被酒液染出温润诱人的色泽,她的身子又轻又软、带着些许屋外的凉气,偏偏贴他贴得那样近,肌肤透出的热缓慢传递到他身上,发梢随着她的动作在耳边蹭来蹭去,他几乎能听到自己越发沉重的喘息声。

“怎么喘得这样厉害?可是病了?”她的声音在他耳边关切响起,似乎想要拉起他的手为他诊脉,“你忘了吗?我可是果然居的掌柜,这天底下没有我治不好的病。”

她似乎确实是有些醉了,竟开始说些平日里绝不会挂在嘴边的大话。

而眼下,他的身体火烧火燎得难受,只觉得自己另有一种迫切需要被她治愈。

她仿佛感知到了他的迫切,扣住了他揽在她肩头的左手,指尖钻进他与她之间的缝隙,从掌心顺着摸到手腕,毫无章法地揉捏着。他的脉搏在她指尖越跳越快,一起一伏都由她牵动,面纱犹如起了皱的湖面不断起伏着。

就在他几乎要克制不住、俯下身子做些什么的时候,那只手就这么停住了。

女子摇了摇头、拉开了同他之间的距离,散落的发丝却还缠在他胸口和肩头。

“抱歉,我今日多饮了几杯,竟险些将你当做他了。”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收紧了手臂、试图挽留那个怀抱,但对方已经轻巧挣脱他的怀抱,随即退开三五步远。

“方才想起来,还有些事没做。这里离我的院子不远,你不用跟着我,我醒醒酒便回去了。”

贪恋温度的手指一根根缩紧,他握紧拳头、突然开口道。

“……你可以将我当做他。”

“谁?你要我把你当做谁?”

女子的眼睛比夜色更深沉,望过来的一刻犹如飞矢瞬间穿透他的心。

他挣扎片刻,还是低声道。

“就是……你方才在药庐说起的那个人。”

秦九叶笑了,声音却冷了下来。

“我这人从小到大最讨厌的游戏就是扮家家酒了。何况我同他也没什么好说的,想来他应当也是如此。”

女子说罢,站在原地顿了片刻,见那少年依旧沉默着,便转身沿着小径、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竹林中,少年缓缓摘下坠着皂纱的窄帽,任由自己暴露在夜色中。冷风吹透他的身体,却无法平复他灼烧的心。

不对,哪里都不对,这一切不该是这样的。

胸口一阵阵闷痛,窒息感令他几乎下一刻就要呕出血来,他分不清那是要发病的前兆还是汹涌而出的情绪。

不远处,好奇忐忑的熊婶从院中探出半个脑袋。

她有些过来人的直觉,预感那离去的两人定会发生些什么,然而待她眯眼望去,空荡荡的竹林中已瞧不见半个人影,只剩朦胧月光摇洒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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