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九叶陷入了一个遥远而虚幻的梦境。
梦里的她赤着脚站在一条河中,河水是泛着黑的赤色,将她的双脚都染红了。
河水很平静,她几乎感觉不到它在流动。
周围的一切似乎都静止了。
她迈开腿,沿着那条赤色的河流,向着远方一处孤零零的房子走去。
那是一座怪房子,没有牗窗、没有屋顶,只有一根根又细又长、尖尖翘翘的柱子,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拉长了一般,弯曲着包裹起了天空。
房子前被水淹没的甬道又宽又长,她蹚着河水走了很久才走到尽头。
河流变得宽阔起来,四周一点风也没有,那开阔的水面就像镜子一样平整,镜子的中央伫立着一棵巨树,树冠如巨大的伞盖映在水中。下一刻,一道巨大的黑影在平静水面下一闪而过,快得好似一道鬼影,她眯起眼想要看清,那水面却已恢复如初。
她抬起头来,发现巨大的树冠上突然多了很多只红色的眼睛。起先那些眼睛都一动不动地看着她,随后一只眼睛眨了眨,另一只也跟着眨了眨……成千上万只眼睛闪烁着,直到眼睛里流出深红色的液体来。
那深红色和她脚下那条河流的颜色一样,落在她身上便起了一阵灼痛,渐渐汇聚成耀眼的光来。
真奇怪,不是说在梦里的时候,人是感觉不到疼痛的吗?
她拍打着身体,试图摆脱那些红色,红色落在水中,泛起一片漆黑,平静的河水翻涌沸腾起来,大地微微颤动。
一种刻在记忆深处的恐慌席卷全身,她迈开腿、用尽全力奔跑起来,向着远方逃去。
渐渐地,烧焦的黑色大地上耸立起狭长的巷道来,她发现自己扑倒在四条子街后巷那间院子前,抬头便和那只面目模糊的石狮子对上了眼。
模模糊糊地,似乎有人在那院子里说话,依稀是那房牙在带人看院子、相谈甚欢。
她隔着院门大喊着、冲到门口拍打院门,可院里的人就像是没听到一般。
她急昏了头,哆哆嗦嗦捧出自己那只攒银子的点心盒子,手一抖、银钱洒了一地,她怎么捡也捡不起、怎么数也数不清。
下一刻,冲天的火焰从那些焦黑的残垣断壁中爆出,石狮化作口鼻喷火的怪物、向她扑来,她想逃却逃不掉,手和脚深陷在那片漆黑的大地上,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团火将自己包围,直至整个世界都化作一片火海。
身体越来越烫,燃烧的灰烬好似钻进了她的口鼻和喉咙中,蒸干了她身体内的每一丝水分,每呼出一口气,就像是喷出一团火,烧得她每一道骨头缝都疼痛难忍。
不知过了多久,那些火似乎终于烧到了尽头,她终于能够动一动手指,挣扎着从沉重梦境中脱身出来。
秦九叶眨眨眼,视线终于渐渐清晰,入眼是一头斑白且稀疏的头发。
那是秦三友的后脑勺。
她动了动手指,整条胳膊都跟着酸痛起来,只这一点动静,便教伏在床边的秦三友从瞌睡中惊醒过来,他抬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扶着膝盖站起身来,奔向一旁的小炉旁。
烧着炭火的小炉子上热着药罐子,空气中有股又苦又涩的药味,恍然间像是回到了果然居。
片刻后,秦三友已经端了汤药回到床榻旁,秦九叶望着那双粗糙带茧、枯如树皮的手,这才渐渐有了些真实的感觉。
“阿翁怎么会在这?”
“督护派人将我接来府院的。少说话,先趁热把药喝了。”
秦三友说罢,将那碗满得快要溢出来的汤药举到她跟前。
她的阿翁还是老样子,不论先前卖过多少苦力、做过多少苦工,嘴上就是不会多说几句好听话,一开口就是让她喝药。
小时候她总是生病。那正是不懂事的年纪,因为难受,她没少折磨秦三友。杨姨会变着花样给她弄些吃食,但不论她如何哭闹、如何耍脾气,她的阿翁自始至终都是一副模样:让她喝药。
她打翻药碗,他便再去盛满。寻常人要喝一罐药,他便多熬出几罐来备在那里。碗总是打烂,他便用葫芦瓢做了木头碗盛药。她病得昏天黑地、愤恨难消、一口咬在他胳膊上,他便穿上带夹棉的厚衣服来喂她喝药,酷暑三伏天也是如此。
为了将病弱的她带大,秦三友吃了不少苦。
其实小孩子很好哄的,只要一块糖就能安静下来。但秦三友不懂这些,又或者他选择将买糖的钱省下来给她买药。总之,从小到大,她从没因为喝药而得到过一块糖。
现如今,她喝再苦的药也不会哭闹了,当然也不再想要那块糖了。
秦九叶接过药碗一饮而尽,苦涩的药汁令她发昏的脑袋清醒些许,她蓦地看向秦三友。
“我睡了多久?”
“你是昨日晕倒的,现在已是第二天午时了。”
秦三友话音未落,床上的女子已经撑起身子、爬下床来,趿拉上鞋子便要往外走去,被秦三友一把拉住。
“你去哪?”
秦九叶挣开秦三友,一边提鞋一边胡乱抓起发带去绑自己的头发。
“关于那院子的事我说不定能帮上忙。还有老唐、老唐那边的事也还没完,大家都还等着我……”
“那也不差这一时半刻的。你先躺一会、吃点东西……”
“什么时候不能躺、什么时候不能吃?”秦九叶眼圈通红,不知是烧得还是急得,“我只想要一个结果、一个交待,我不想不明不白的……”
“这世道不是什么事都有个说法、有个答案的。你才几钱轻的命?为何总想去担那样重的事?邱家一个院里两个官,真要做什么又哪里轮得到你去操心?”
秦三友有些佝偻的身形就挡在门前,两只手扒在门框上,死活不肯挪开。
其实就算他不这样做,秦九叶也没有同他抗争的力气。
她叉着腰喘了会气,只觉得嘴里那股汤药的苦涩已蔓延至身体的每个角落,令她苦不堪言。
“我便是有三两命,也要让阿翁看轻了去。”
她心里难受,抱着想要吵架的心开口,可这一回,秦三友却没有轻易被她激怒,沉默片刻后才一针见血地说道。
“你不就是放不下那处院子?”
房间中陷入短暂安静。
秦九叶有时候觉得,秦三友不是不懂她,只是太过固执,有许多话说不出口。
她握紧了拳头,整个人都微微颤抖起来。
“阿翁若是知道我为它付出过多少,或许就不会这般轻描淡写地提起。”
雨水在窗外作响,秦三友在屋内徘徊。
“付出再多,不是你的终归不是你的。但日子还很长,路也不是只有一条。院子没了,再去寻个新的便是。这九皋城这样大,怎会寻不到一处合适的院子呢?”
是啊,这九皋城这样大,为何偏偏就容不下她的一个小家呢?
“当初我也是这么问那房牙子的。”秦九叶瘫坐在桌旁,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房牙只问我,这九皋城里金银这样多,为何你就捞不着呢?”
草鞋在地上摩擦发出沙沙声,隐约留下一行带着水渍的脚印。
秦三友在秦九叶身旁坐下,将她头上没绑好的发带紧了紧,末了皱着眉开口道。
“那房牙站着说话不腰痛!我看那院子本就有问题、凶得厉害,他自己卖不出去,找你来当冤大头。老天帮你,一把火烧了了事,你有什么可放不下的?”
秦九叶缓缓抬头,再开口时嗓子嘶哑难听,不知是被烟熏坏的还是昨日嘶喊了太久。
“我放下的还不够多吗?我想要的不过一个家罢了。若我连一个家都守不住,又还能守住什么?”
“那不是你家,那只是你没来得及买下来的一处破院子。你家从前在绥清,现在在丁翁村。你守住了果然居、守住了金宝,难道还不够吗?非要次次撞得头破血流吗?”
“我也不想如此啊,我只是不甘心。不甘心为何事情到了我这里总会变成这副模样。不是都说好人会有好报吗?我救了那么多人,老天却要惩罚我。买得起的院子寻不到,寻到了的买不起,手头的银子总是不够的,想做的事情永远都是没有结果的……”
“人这一辈子,哪能一直顺心呢?总得有几件不如意的事。只要心中无愧,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能活得坦坦荡荡就好。”
前一天落入眼里的那些灰烬似乎又烧起来,秦九叶的眼中血丝密布。
“我哪里奢求过一直顺心,我就只求这一次、就这一次都不行吗?!难道我就不配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院子、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吗?!”
女子的质问声回荡在屋内,带着几分病中的沙哑,令人不忍细听。
不知过了多久,秦三友才轻轻叹出一口气,声音也弱了下来。
他很少这样说话,像是犯了错一般。
“是阿翁不好,阿翁没能给你一个院子,没能给你一个家。但是阿翁会陪着你的,不论日子过成什么样,阿翁都会永远陪着你的……”
“可我不要阿翁和我一起吃苦!你还不明白吗?你不明白吗……”
长久以来积蓄的委屈倾泻而出,女子哽咽得再也无法说下去,她小声啜泣着,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掉下来,看得她面前的老翁低下头去。
窗外的雨声又渐渐稠密起来,像是这升米小民的糟心事没完没了。
秦九叶醒后没多久,秦三友便匆匆离开了。
按他的原话说,多留这一会也没什么用,秦九叶自己就是郎中,照顾得好自己,何况新笋就要下来,有这闲工夫还能往返绥清跑两趟生意。
自她离家在外谋生,聚少离多总是如此。
只是这一回临别前,秦三友的话似乎比以往多了不少,短短几步路,总是要停下来再说上两句,一会说起丁翁村那几个老病秧子,不放心金宝一人看家,叮嘱她还是尽快回去一趟,一会又让她不要太操心果然居的事,不要总是嫌金宝不灵光,凡事只知自己操劳,没见过哪家做大的药堂累死了自家掌柜。
最后的最后,秦三友拉过她的手,垂着头、似是还有许多话要说,嘴唇蠕动片刻后才低声道。
“金银再好,也是攥在人手里的。人若是都没了,银子又有什么好?”
他说罢,一根根掰开她有些僵硬的手指,固执地将几块温热的东西郑重放在她手心。
“这些你先拿着,回头买些吃食补一补身子。咱们不需要许多银子,够用就成了。”
秦九叶低头看去,手心里静静躺着一把碎银,有大有小、有方有圆,不知是攒了多久才攒出来的。
秦三友拍了拍她的手心,示意她将那银子收好,临走前最后说道。
“阿翁只想你好好活着。就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握着那把碎银,秦九叶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在屋檐下站了很久。
她的嘴半张着,似乎是要说些什么的,但最终却什么也没能说出口,只能目送着自家老翁挑着担子消失在市集人流中。
“秦姑娘醒了?身子可还好?”
高全的声音突然响起,秦九叶回头一看,只见对方不知何时已立在院门前。
行伍出身的人向来机警,对方显然不可能是方才察觉她的动静,却直到此刻才选择现身,便是有意留些空间给她。
秦九叶活动一番手脚,抻了抻躺了一天一夜的腰背,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有精神些。
“只是先前淋了雨、又有些疲累,现在已无大碍了,还要多谢高参将看顾。就是不知昨日同我一起……”
她话还未说完,高全已经颔首作引路状。
“秦姑娘不必对在下言谢,都是督护安排的。他眼下人应该就在听风堂,姑娘是否要随我去见他?”
她没开口提李樵的名字,对方却仿佛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但偏偏只提邱陵,这位高参将不止察言观色的能力了得,言语间分寸的把握也胜过陆子参不止一筹。
秦九叶自知无需再问,当即点点头跟上对方。
梦醒了,该面对的还得面对。她的头还在隐隐作痛,但她多一刻也无法在那张病榻上躺下去,因为她还有更要紧的事去做。
她要尽快洗清李樵身上的嫌疑,弄清楚老唐的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雨水打湿了她的鞋底,幽凉如此刻烦忧心绪一起从脚沁入身体,秦九叶带着一身风雨踏入了听风堂。
老唐的离世带走了这院中的烟火气,使得它回归了原本神庙的荒凉寂寥,四处都透着一股阴冷潮湿。
大庐酿佐河鲜的滋味似乎还在某个角落徘徊,那鳌蟹作宴的承诺却再也无人回应。
回想起五月初五那天的种种,她突然觉得老唐那时便已预料到了这一天的到来,才会有了那场没头没尾的热闹。毕竟他那样抠门的人,平日连抹锅底用的猪皮都舍不得扔,怎会突发奇想要请人来吃饭?
一阵刺耳的金铁碰撞声响起,秦九叶回过神来,向天井的方向望去。
只见那听出她脚步声的少年竟不知从哪追了出来,身上依稀换回了果然居的旧衣裳,没有开口说话、只急切地向她走了几步,又蓦地停住,定定望着她。
刺耳的摩擦声也跟着停下,秦九叶低头一看,这才发现他被上了镣铐,一副不行,连套两副,走动起来铁链重得能在泥地上拖出一道沟来。
“秦姑娘?”
骂骂咧咧的陆子参举着刀从账房追出来,看见秦九叶的瞬间愣了愣,反应过来后连忙收起刀来。
“秦姑娘其实不必亲自前来。你方才病了,唐掌柜又是你的朋友……”
然而他话还未说完,便教屋内邱陵的声音打断了。
“你若觉得身体还撑得住,便进来看看吧。”
对方话一出口,秦九叶心下不由得泛起些许感激之情。
在发生了这许多事后,他仍没有将她看做累赘,仍愿意相信她的能力和立场。而她能做的,便是履行当日接过玉佩时的承诺。
她深吸一口气、三步拾阶而上,三步间眉眼间最后一丝病气也褪去,待跨入那账房中时,眼睛只剩坚定的光。
房中依稀还是从前乱糟糟的样子,只房顶破了个大洞,桌案上有些散落地瓦片和纸张,雨水积得到处都是,地面上的血迹已经干涸成暗红色,雨水将血迹边缘冲刷模糊,但仍可看出触目惊心。
老唐的尸身就停在一旁,为了保持现场原状几乎没有被挪动。
“我让高全在府院看着些,知晓你心系听风堂一案,醒来后定会追问。”邱陵边说边将视线投向她身后的李樵,“凶案现场就在此处,虽说审案大都需在刑部地牢,但若能现场对线倒也直接痛快。”
秦九叶连连点头,自知此举对眼前之人来说已算得“法外开恩”,当即直奔主题道。
“在下虽比不上江湖中断门派之争的高手,但这些年也没少同落难的江湖中人打交道,兴许帮得上忙。”她边说边望向屋中那具盖着白布的尸体,踟蹰片刻后才开口道,“不知仵作验过后可有些定论?”
早在湖边的时候,秦九叶便已明确一件事:若想证明李樵清白、尽快找到真相,确认老唐的死亡时间是重点。若人是在听风堂起火前后被杀害的,那即便对李樵这样的高手来说,亦不具备充分的作案时间,所有嫌疑自然不攻而破。
然而她能想得到的事,身为查案督护的邱陵又怎会不知?闻言当下直言道。
“天气热,那天又下过大雨,现场痕迹被破坏得很厉害,验尸已是阻碍重重,仵作只能推断出大致的遇害时间。”
第一层希望落空,秦九叶抿紧嘴唇,迅速调整好状态又继续问道。
“那有关行凶之人的身份,可能从现场或尸体上判断一二?”
邱陵深深看了她一眼,还是抬手将盖尸的白布一揭而下,残酷痕迹瞬间显露。
“如你所见,凶手是从屋顶直接闯入的,整个行凶过程都在这间账房内,从尸体情况和现场落雨痕迹来看,应在昨夜子时刚过不久。死者致命伤在喉咙下一寸,这一刀刺穿了他的喉管与血脉,他与其说是血竭而亡,不如说是被自己的血呛死的。府衙仵作不是江湖出身,只能分辨出死者身上乃是刀伤,更多的并不能判断。”
邱陵的讲述声在狭小的账房内响起,四周瞬间安静下来。
那是对行刑者不约而同的愤恨,也是对逝去之人抗争到最后一刻的敬意。
痛苦已经结束,老唐静静躺在那里,虽然缺了一只耳朵,却“睡得”比以往任何一天都要踏实安详。
秦九叶面沉如水地听完,深吸一口气后郑重挽起袖口,得到允许后亲自上前查看起尸身。
“从削去耳朵与指骨的刀法来看,切口干净利落,几乎是贴着骨节入刀,显然是个砍杀老手,锁骨这处伤却显然有意避开要害。伤在此处人不会立刻毙命,但会清晰感觉到骨头吱嘎作响、血从伤口流出,死亡带来的压迫感也会因此放大,却又动弹不得、无法自救。至于凶器……”,唐慎言灰败的面容近在咫尺,她深吸一口气,还是如实说了下去,“从两处贯穿伤形态以及凶手入刀的角度深浅判断,凶徒乃左手持刀,凶器应当是刃宽两指左右的长刀无疑。”
她话音落地,一旁的陆子参已经冷哼出声。
他将一早“收缴”的青芜刀拿了出来,话虽对着秦九叶说,目光却在李樵身上徘徊。
“不知秦姑娘口中所说的刀,同这把刀是否一致?”
陆子参说罢,不由分说将刀塞到秦九叶手中,像是逼迫她当场抽刀出鞘、划清她与那少年的界限。
秦九叶捧着那把沉甸甸的凶器,心又跳得快起来。
先前情况紧急,她压根没有好好瞧过李樵手中的刀,此刻定睛一瞧才发现,这刀同她在琼壶岛仙匿洞天中看到的刀似乎根本不是同一把。而彼时邱陵也在现场,就算此事背后另有隐情,但眼下在不知究竟的情况下,她显然无法以青芜刀现身琼壶岛的时间来为李樵脱罪。
十根手指因紧张而蜷缩起来,秦九叶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仔仔细细将那把刀从里到外查看一番,最后将目光停在了那把刀的刀柄上。
“敢问陆参将,现场可有喷溅而出的血迹?”
“当然。”陆子参答得飞快,翻出随身小本子上一早记下的细节递过,“雨水虽破坏了门口的血迹,但屋内仍有迹可循。凶徒给出致命一击后还曾抓起房中纸张擦拭手上鲜血,足见其冷酷心狠至极。”
“烦请陆参将离近些看,这把刀的刀柄处是否沾有血迹。”
秦九叶说罢,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那把青芜刀的刀柄上。
雪亮的刀身与刀锷隐约可见血迹,唯独刀柄上干干净净,尤其是纹理细微处。
“杀人者最后一刀伤及血脉,抽刀而出时势必会被血溅到。可若刀柄上都无血迹,又怎会因溅上血迹而用纸擦手呢?”
秦九叶一口气说完,陆子参顿时有些语塞,一旁的邱陵却在此时冷冷开口。
“若我没记错的话,昨日我在城外找到你们二人的时候,地上有些散落的带血布条。若在握刀的手上缠上布条,那么即便有血喷溅过来,也不会在刀柄上留下痕迹。”
在查案断案这件事上,他的心思深沉细腻得吓人,即便是在昨日那样冲昏了头的情况下,他仍然留意到了现场的种种细枝末节,
秦九叶一时说不出话来,她身后的少年见状终于打破沉默道。
“在喉咙处开洞放血,可以破坏发声处,使其无法发出太大的声响惊动旁人,却又不至于丧失说话的能力。这确实是庄里杀手讯问消息时惯用的手法。”李樵说到此处抬头望向邱陵,声音中有种毫不遮掩的坦荡,“但下手之人若找不准位置或处理不当,便会溅出血来,不仅现场一片狼藉,刀柄也会因此沾血,不利之后握刀。此人杀人的刀法确实利落,但在讯问之事上还不入流,与我相差甚远。”
邱陵盯着对方那张年轻气盛的脸,不由得气极反笑。
“你似乎对自己精通杀人之术这件事很是满意,不要忘了你也来自同一个地方。”
“我习的确实是杀人之术。不只是我,天下第一庄、乃至这天下绝大多数武者都是如此。邱督护也是上过战场的人,军营中习的不也是杀人之法吗?”
“我习的是如何杀尽天下□□凶徒之法。”
“我看督护还是先擦亮眼睛为好,不如改日让我阿姊给你抓副清肝明目的方子喝一喝。”
眼见两人一言不合又要陷入势同水火的境地,秦九叶连忙开口插嘴道。
“除去凶器与物证,弄清楚杀人者的动机也很重要。”
她早已看出,仅凭凶器与伤处的比对虽并不能就此断案,但如今这江湖中能有如此身手的杀手本就不多,李樵确实是关系最为紧密的那个。而辨明老唐究竟因何招致这杀身之祸,或许是为李樵洗脱嫌疑的最好方法。
陆子参闻言在旁边适时补充道。
“唐掌柜是做江湖消息生意的,若与人结仇倒也不是不可能。高全在屋内还发现了他收拾好的行囊,账房内亦有黑火燃烧的痕迹。他当时应当已有所察觉,准备远走高飞,只可惜……”
秦九叶静静听着,一时间并未开口。
自听风堂设立以来,唐慎言几乎从来没有离开过听风堂,更没有离开过九皋城。可这次赏剑大会,他却破天荒地走出城、来到了璃心湖。彼时秦九叶以为对方不过是心痒这大会上的一手信息,所以才亲自出马。
可如今想来,听风堂从来没有哪则消息是他亲自跑出来的。
所谓“听风”,便是“等风来”。
他之所以会跑那一趟,或许是因为心中早有预感,知晓自己大限将至,最后再看一眼他放在唇舌之上、念叨了一辈子的江湖。
只是如果唐慎言就是唐啸,想杀他的人或许不止一个,关于他的赏金更不会是最近才挂出来的。既然风声一直没有停下,他又为何先前没有动作,偏偏选在此时逃走?
抬眼再次环顾这不起眼的账房,秦九叶突然想起什么。
“苏府案的时候,那慈衣针曾经闯入过听风堂。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天晚上她当时应当就是潜入的这间账房。当时老唐只说账房里东西多,不知道是否丢过东西。慈衣针究竟翻过什么,只有老唐自己知道。他应当是知晓自己已经暴露,所以从那时开始便开始准备后事了。”
“如若真同慈衣针有关,那此案定同四条街后巷的大火脱不开干系。”
或者说,同那秘方一案有关,只是……
陆子参沉吟片刻,不由得再生疑惑。
“既然知道暴露,为何不早些将这里处理干净一走了之?非等仇家找上门来?”
“或许他在等什么人。”邱陵慢慢开口,视线落在角落里一只不起眼的酒坛上,“又或者,有人打破了他的计划。”
秦九叶也留意到了邱陵的目光,一个有些不可思议的身影浮现在脑海中,秦九叶喃喃道。
“是杜老狗。”
陆子参瞪大了眼。
“杀人者是杜老狗?”
“杜老狗连这院里的鸭子都打不过,怎能杀人?”秦九叶有些无奈地看一眼陆子参,觉得对方那双精明的小眼透着一股蠢气,“老唐抠门得很,没有买酒的习惯,更没有能喝酒的朋友,倒是那杜老狗脸皮厚、先前又喜欢借宿听风堂,说不定会借口喝酒来蹭吃蹭喝。”
一旁的邱陵闻言当即简短道。
“我可派人去城里寻他,只是若他当真是命案当晚出现在听风堂、又曾目睹真凶,此刻或许已经凶多吉少。”
杜老狗那张充满求生欲的脸浮现在脑海中,秦九叶心中却另有一番预感,但她也认同邱陵此刻的判断,眼下确实无法将破案希望全部寄托在杜老狗这个人证身上。
一旁陆子参亦表认同,目光不由自主便望向一旁的李樵。
“说到命案前曾出入过听风堂的人,这里不是还有一个吗?”
李樵闻言冷冷看向对方,随即毫不避讳地说道。
“我早就说过了,不过一朵纸荷花而已,暗市杀手人人可接的生意。我之所以留下,只是为了提醒他罢了。”
陆子参还未开口,邱陵已冷声道。
“你出入暗市难道也是为了帮唐慎言排查险情?这几日你都在璃心湖边徘徊,心思显然不在城里,又怎会特意跑到城中去找一个说书先生、提醒他注意安全?”
“我起先去找他是为了……”他话说到一半、抬眼看到秦九叶脸色,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督护既然不信,我又何必解释给你听?”
饶是先前一忍再忍,陆子参听到此处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憋了一肚子的火气,当下上前一步道。
“因为你小子就不可信!先前宝蜃楼起火你便是借水道逃出城去的,我怎知你不是故技重施、将我们耍得团团转?督护秉公办案才是着了你这等小人的道!”
眼看对方张牙舞爪逼上前来,而那少年仍重重铁链加身,秦九叶下意识便上前一步挡在了李樵身前,不卑不亢地陈述事实。
“陆参将此言未免有些失之偏颇,赏剑大会这几日,江湖中几乎所有高手都聚集在了九皋,就算你先前推断成立,李樵当晚可以往返琼壶岛和九皋城并犯下凶案,那其他人也未尝不可能。”
然而此刻的陆子参已被偏见冲昏了头脑,他看着那躲在女子身后的少年,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不由得越挫越勇。
“我好歹也算是个刀客,这些年跟随督护办案走南闯北,这江湖上用刀有些门道的刀客我不会不知,左手刀更是寥寥无几。秦姑娘总说行凶者另有其人,却又说不出个鼻子眼来,岂能教人信服?”
“我能证明确实有那样一个人。”
一道女子声音突然响起,人未至声先到,下一刻姜辛儿一袭红衣、与那瘸腿的许秋迟一起跨进屋中来。
“赏剑大会最后一晚,我在城北笋石街附近见过一个人,正是先前在璃心湖上劫走心俞的刀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