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督护纵马疾驰在城外荒无人烟的小道上。
血榉木高大的树影在荒径两侧随风轻摆,光影在他身上飞快掠过,晃得人眼睛酸涩。
累积了几日的疲惫在这一刻爆发出来,他觉得头一阵隐痛,一些入夏后遥远的记忆再次破土而出,同那片疯狂生长的绿色一起向他袭来。
依稀也是这样一个暴风雨过后的清晨,他浑然不觉走向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个噩梦。
那是他随父亲迁往九皋的第三年。
他已经完全适应了那里的生活,但依旧不喜欢那个空旷寂寥的府院,从搬来的第一天就不喜欢。
阴郁的父亲和病重的母亲使得那处庭院显得更加压抑,入夏后湿热的空气常常令他感到窒息,但他不敢在幼弟面前表现出分毫,生怕触动对方那敏感脆弱的心神、引来一场久久不能平息的哭闹。
再后来,母亲已经病得很重,柳管事外出寻药,常常不见人影。入夏后的龙枢洪水滔天,父亲接连三月驻扎在九皋城外监督筑堤治水之事,府上的教书先生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教起书来能把自己念瞌睡了,他常常一日课毕、转过头去,才发现弟弟早已不见人影、独自溜出府去。
弟弟自小跟在母亲身边,没有经受过所谓大家族的严格规训,喜欢在那如雀肠般细小繁杂的九皋城街巷钻来钻去,而他从来不敢逾矩半步,守着自己长子的身份,就立在后巷那条泥泞小路等他归来。
他还记得,那是九皋漫长夏日中最平凡不过的一天。
大雨来袭前的空气凝滞湿重,他那六岁的弟弟同教书先生再次闹了脾气,被打了手板后竟独自逃出城去,怀玉婶见天色不好,亲自带人出城去寻,临行前拉着他的手叮嘱了他三遍:不论发生何事,都不要擅自打开母亲的院门,她会在日落前尽快赶回来。
然而怀玉婶终究还是没有赶回来。
那天午后不久,黑云便从远方飘来、迅速集结,在整座九皋城上空织起一片水做的厚重帘幕来,狂风骤雨肆虐整夜,将所有声音搅碎在天地间。
他独坐在自己房间的书案前,一遍又一遍地抄写着策论,字在笔尖流走,心间却没有留下点墨。他眼前时而是决堤的河坝、时而是横尸荒野的弟弟、时而是失去全部至亲独守空宅的自己。
终于,天亮了,风雨也渐渐停息。
他颤抖着放下笔,又在房间中枯等了片刻,随即终于做出决定,趁着守夜的小厮打瞌睡,独自向后院走去。
风雨吹落了他邱家长子的骄傲。在这个令人不安彷徨的早晨,他只想去见母亲,哪怕只是远远望上一眼也好。
雨后的庭院静悄悄,一把巨大的铜锁挂在院门上,似是石怀玉无声的警告。
他犹豫了,但却在转身前一刻,无意间瞥见了院子里那棵断了树冠的血榉树。
那树怎会断了一截?是昨夜遭到雷击还是被风吹断了?断裂的树干是否砸坏了屋顶、伤到了母亲?
他慌了,第一反应不是去叫人,而是搬来藏在附近的木梯。
那是他和弟弟扒房檐、看燕窝时的木梯,架在后院院墙外刚好冒出一个头,他一步步踩着梯子爬上墙头,眼前是晃动的青石砖。
吱呀、吱呀。
他先是听到了那种有些奇怪的声音,像是麻绳拧紧、门枢老旧的声响。
踏上最后一节木梯,他的双眼终于越过墙头,望向院子里那棵血榉树。
断裂的树冠就静静躺在院子里,取而代之的是,有什么东西就悬在树梢上,在风中吱呀吱呀地晃着。
他的母亲背对着他吊在树上,长发披散着,粗沉的铁链就拴在她的双手和双脚上,被挣断的半截摇摇晃晃,那阵风迎面向他吹来,带起一股潮湿的铁锈腥气,下一刻,那尸体在风中被吹得缓缓转了过来。
脚下一歪,他从梯子上跌了下去。
很多年过去,他已不记得当时摔到了哪里、不记得那一天是如何结束的、不记得之后种种和母亲的葬仪,唯独记得翻上院墙那一瞬间闻到的气味和望见的画面。
而他恍然觉得,怀玉婶似乎是在很早的时候便料到了可能会发生的一幕,才会对他发出那样的警告。
但他从未追问过石怀玉。或许是因为他隐隐知道,石怀玉当初没有说出口的秘密便是那道上锁的院门,而彼时的他还没有亲手推开那扇门的勇气。
起先,他将一切都归罪于那场暴风雨。毕竟风那样大、雨那样急,他是被风雨耽搁住了脚步,才没能早点去到那处院子看一眼母亲,以至于撞上了最坏的场景。
但他之后回想起儿时那段混沌灰暗的岁月,关于母亲的真相其实一直都关在那间上锁的院子里,是他或胆怯、或逃避、或得过且过,才会错失了好好面对这一切的机会。
直到很多年后,他已能心无波澜、面沉如水地出入各种生死场,可每当有死者备受摧残、尸身破碎,仵作谨慎询问亲眷,是否还要见死者最后一面的时候,关于母亲最后的记忆便会不受控制地翻涌而出。
他永远失去了母亲。
自那天起,他回想起的母亲便只剩那具悬挂在血榉木上的尸体,过往美好回忆的消亡彻彻底底夺走了他的母亲,他的余生犹如那天暴风雨过后的邱府,亲情一夜凋落后只剩无法逃避的冰冷责任。
也是自那天起,他才明白,所谓无常,不过是命运在你毫无防备之时揭示的真相。
所以若不想再受其玩弄,唯一能做的,便是在暴风雨降临前,迎着彷徨、踏碎黑暗,自己揭开真相。
不论是领兵征伐,亦或是以督护身份查案的这些年,他一直都是这样做的。
自从他年少离开九皋后,类似的事便再也没有发生过了。
而他本以为,自己已经熟练地推开过很多扇门,不论要探查的真相究竟是什么,内心也不会再起任何波澜。
狂跳的心将血液挤向快要爆炸的太阳穴,邱陵猛地勒马停下,喘息着抚上额角。
他已经许久没有经历过这种身体和精神上的高度紧张,他不确定自己在这样的情况下是否还能做出准确的判断。
小径上依稀可见的马蹄印记到了此处消失不见,路似乎已经走到尽头,四下除了晃动的树影再无他物。
就在此时,一个白点突然从远处浓荫中探出头来、又飞快缩了回去,虽只是一瞬间,但还是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邱陵翻身下马,略微探查一番后,便发现了有意遮掩过的痕迹,他悄无声息地靠近了远处那片杂草丛,终于在百步之后看到了那匹被藏在树下的小白马。
那是陆子参的坐骑,见到他来摇了摇尾巴,他一眼便看到了马鞍上已经发暗的血迹,心瞬间漏跳一拍。
小白马浑然未觉,扭着屁股转到一旁,露出了荒草尽头的那间小木屋。
柴烟的味道隐隐从破了洞的窗子飘出,他提剑而上,俯身一步步靠近。
半掩的柴门里隐约能听见有人说话的声响,但那声音很快便低了下去,归为一片寂静。
无数奇怪的猜想在他酸胀闷痛的脑袋里一闪而过,伴随着重物落地的声响,归为一幕遥远的回忆。
儿时那扇上锁的院门再次出现在眼前,理智在这一刻化为灰烬,他还没来得及思索清楚什么排布策略,稽天剑已经出鞘,白光闪过,他的杀心在目睹那赤裸上身的少年伏在女子身上的一刻满溢而出。
他要杀了他。
轰隆巨响中,秦九叶愕然转头望去,她本以为是那天下第一庄的人追了来,心已跳到了嗓子眼,听到来人声音的那一刻先是一喜,随即反应过来眼下情景,顿时又急出一身汗来。
“督护莫要冲动,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她整个人还半倚在那少年怀中,此刻不说话还好,一说话邱陵只觉得那股火气更加难以控制。
他的目光从那少年带血的嘴角滑到对方紧紧拦住女子的手臂,最终停在女子血迹斑驳的手臂上,手中长剑因杀气而抖动起来。
昆墟门主逍遥世外,昆墟剑法隐逸脱俗,昆墟门徒个个仙风道骨,其中又以那断玉君为最,可到头来若被妒恨冲昏了头脑,也同寻常男子也并无分别。
他想一剑刺破少年那张美丽虚伪的皮囊,就当是斩妖除魔,可对方却卑鄙地“挟持”着那女子,令他不得不在最后一刻生生止住。
“我犯的最大的错误便是对你忍让再三。当初你逃出宝蜃楼的那晚,我就该杀了你。”
完了,最怕的翻旧账环节开篇便要上演,秦九叶急忙从那少年的怀里挣脱,指着地上那只人仰马翻的药罐解释道。
“他被天下第一庄的人追杀、受了很重的伤,我是为了救他才……”
为了救他才喂他鲜血?什么病什么灾需要鲜血饲之?
秦九叶的声音戛然而止,但那向来思绪敏锐的督护已经在转瞬间猜到了一切,手中长剑挥出,将那少年从她身边逼退。
“你果然有问题。看来府院地牢关不住你,还得让子参多打一座铁笼才行。”
李樵的眼睛危险眯起。
他能逃得出天下第一庄那样的囚牢,又怎会任由眼前这个书院出身的世家子弟将自己关进铁笼?
“你且猜猜看,究竟是你那几只走狗的手脚快,还是我手中的刀快。”
“不用猜了,我现下便替他们试上一试。”
邱陵说罢,手中稽天剑发出一声清啸,化作一条银龙向着李樵扑去。
这一刻,他早已看不见对方身上的伤,也忘记了江湖比武时的公平道义。而那少年也半分不肯示弱,强撑着身体躲避开来,沾血的青芜刀呼啸而出,不躲不避地迎上,剑锋刀刃两两相击,冲天杀气瞬间震断了离得最近的那根山柱。
本就摇摇欲坠的破木屋雪上加霜,刀光接着剑影呼啸而过,已经塌了一半的屋顶被彻底掀翻,木屑稻草石灰四散飞扬、惨烈如战场,秦九叶便在其间抱头逃窜,勉强寻了个角落躲好,望着眼前鸡飞狗跳的一幕,整个人有种灵魂出窍的荒诞感。
事情发展到这步田地,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砰地一声巨响,仅剩的柴门飞出八丈远后终于落地,一旁的小白马仍然悠闲地渡着步子,表现出了战马才有的处变不惊。
这事不能怪它。来的是“自己人”,就算闹翻了天,它也不会示警。
可不怪它难道该怪她吗?她招谁惹谁了,一边帮人查案,一边帮人洗冤,怎么帮着帮着反倒成了她倒霉遭殃了?
猫腰躲过头顶飞过的木梁,秦九叶的目光落在一旁那只歪歪斜斜的破筐上,不知从哪冒出一股劲,上前一把抓住了那只破筐,用尽全身力气向那混战中的两人扔了出去。
破筐瞬间被斩得稀碎,筐里的苦菜噼里啪啦掉出来、落了剑客与刀客一身,衬得那杀红了眼的两人有种说不出狼狈。
两人方一停顿,角落里的女子已一跃而起,仗着身形瘦小、钻到两人之间站定,伸出双手抵在两人胸前,说死也不肯让开。
少年怕伤到她,抬起右手护在她脑袋旁,低声喝道。
“阿姊让开!”
秦九叶哪里敢让?闭着眼努力不去看那悬在自己头顶的两把凶器。
“你重伤未愈,还要不要命了?!”
都到了这种时候,她竟然还有空关心那少年的身体?
邱陵那双向来温润的眼睛被杀气染红,手腕倾注了十分功力、像一堵墙一样压过来,而那少年也是毫不相让,像座山一样抵在她身上,稽天剑和青芜刀锋刃相对、金铁相咬,摩擦发出的声音令人胆战心惊,而她捉襟见肘地挡在中间,瘦弱的肩膀因用力而颤抖着,像片挡不住风、遮不住雨的破烂屋瓦,不知还能坚持到几时。
“三郎答应过我的!”秦九叶气喘吁吁,挣扎着转头看向那以理智著称的断玉君,“三郎先前答应过我,要将人带回城中审问清楚,怎地连问都没问便要将人就地正法?”
“你叫他什么?”李樵的声音蓦地在另一侧响起,带着三分困惑还有七分怒火,见她不答、又不依不饶地追问道,“你方才叫他什么?”
“你不是都听见了吗?”邱陵冷声着开口,一字一句说道,“你是嫌犯,她助我将你缉拿归案而已,不要自作多情了。”
这话正踩中对方痛处,那少年哪里肯忍,眼神变得如狼般凶狠。
“今日既已开张,倒是不差你一个。”
身上方才处理过的伤处瞬间崩出血来,李樵浑然不觉,手中青芜刀瞬间将稽天剑压下一寸。
这世上挑衅一名医者最快、最有效的方法是什么?
不是砸她的药碗,也不是骂她的医术,而是当着她的面糟蹋自己方才接受过医治的身体。
悬在脑袋里的那根线啪地一声断了,秦九叶只觉得有一串炮仗在自己的脑袋深处被引燃,她扬天怒喝一声、火气顺着嗓子眼顷刻间爆发出来。
“你们两个有完没完?!一个偷刀被追,一个查案无果!天下第一庄的人岂会善罢甘休?那偷运秘方的贼人岂会善罢甘休?秘方真相不明,老唐尸骨未寒,真凶还逍遥在外、不知何时便会再起风浪,你们有何脸面在这里上蹿下跳地胡闹?!若有一身使不完的牛劲,不如去找那狄墨决斗好了,我今日若是拦着,果然居从今往后就收不上来一文钱的账!”
她一口气发泄完这一通,整个人气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大打出手的两名男子终于安静下来,但仍喘着粗气、恶狠狠地盯着对方,被打翻的柴堆在地上冒着烟,狭小木屋里弥漫着一场乱战后的烟尘。
她的手还在流血,身上的衣衫也被路上荆草划得破破烂烂的,邱陵不忍再看,手背上青筋暴起,最终还是先一步收了剑。
那少年见状也退开一步,但整个人仍和那女子寸步不离地粘在一起,看得他心里似被针扎芒刺般难受。
“看在她的份上,我便给你一次机会。但在接受讯问前,你得有个嫌犯的样子。”
他说罢,从腰间取下马鞭缠在手上。李樵看都没看一眼,只缓缓擦去唇边鲜血。
“我愿意跟你走,是因为阿姊要我前去,和你给不给机会没有关系。”
邱陵冷笑不语,将手中马鞭递给秦九叶,用行动成全对方的口舌之快。
秦九叶自知眼下不是和这两人斗气的时候,只得从对方手中接过马鞭。李樵一声不吭将青芜刀收入刀鞘、放回腰间,草草披上那件带血的外裳,随即向秦九叶伸出双手,任对方为自己套上“锁链”。
看了一会热闹的小白马抖了抖耳朵,望向身后那条小径,不一会只见陆子参气喘吁吁拍马赶到。
他虽只慢了半步追出来,但因为到底骑术不如邱陵精湛、又委实重了些,所以此时才将将赶到,望见自己坐骑的一刻先是一喜,可转而望见那塌得冒烟的木屋,整个人不由得傻眼了。
那里似乎原本该有个木屋的,只是眼下竟只剩几根半长不短的柱子,四周荒地上散落着各种被剑气刀锋斩落的木板碎片,他整个人愣了片刻才快步跑来,结结巴巴问道。
“发、发生了何事?”
邱陵没说话,只眼神示意他将那少年提走。
三人身上都挂了彩,像是抱在一起从山沟里滚了一圈出来的一般,陆子参围上前又是一番团团转,末了看向那被捆住双手的少年时仍是一脸警惕。
就算对方看起来已经被砍得只剩半条命,他也不敢掉以轻心,上前又检查一遍那捆在对方手上的马鞭,揣着几分私心唤来自己的小白马,就要提人上马、先行一步,给秦姑娘和自家督护留些说话的空间,谁知那少年却一动不动。
“阿姊在哪,我便在哪。”
他若想逃,莫说一根马鞭,便是那天下第一庄的透骨链也锁不住他。
陆子参气极反笑。
“怎么?秦姑娘不和我家督护在一起,难不成还要和你这个杀人犯同行……”
他话还未说完,便教那少年微笑打断了。
“堂堂断玉君,先是带阿姊去那荒岛,又寻借口在这荒野中与她单独接触,岂是正人君子所为?”
“你、你这是血口喷人!”
陆子参气得胡须乱颤,对方却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陆子参无法,只抬眼望向邱陵眼色,后者轻轻点了点头,他这才作罢,但临行前还是扯了衣摆上的布蒙了李樵的眼睛,再三检查一番才踏上归途。
邱陵押后,秦九叶在中间,陆子参押着李樵共骑小白马走在最前面,队伍人不多,却莫名有些拥挤。小白马驮着两个男子、难掩不满,一路上不停拉屎放屁、出尽洋相,秦九叶全程目睹却没有心情笑一笑,只抓紧路上的时间,一五一十地将自己离开白沙口后经历的种种说了个明白,待四人三马终于入城,才将将算是交待完毕。
东阖门内外多了不少守卫,路人行色匆匆,一种看不见的紧张氛围已在这座安逸小城中弥漫开来。
秦九叶握紧了手中缰绳,转过下个街口的一刻,终于望见了城南方向那道盘桓不散的黑烟。
附近街巷聚集了些看热闹的人群,大家远远看着、低声交谈着,却又不敢上前,秦九叶顺着那些人的目光,下意识望向那蜿蜒巷子的尽头,随即又环顾四周。
这里似乎离四条子街不远,她先前买米的时候经常来这附近,那宝蜃楼起火也在不远处,这一切当真是巧合吗?
“那巷子里便是起火的地方?”
陆子参听后点点头,勒马放慢了速度。
“不错,听风堂火势不大,我们赶到的时候已经不见火光了,但这处烧得厉害,火情来势汹汹,不像寻常走水,倒像是有人故意纵火,幸亏昨夜雨大,才没有烧出这条巷子。”他说罢想起什么,望向邱陵的方向,“看现下的样子,火应当已基本扑灭了,就是烟尘可能还未散去。督护可要去现场看看?”
邱陵闻言,紧握缰绳的手一松,下一刻只觉得掌心一阵刺痛,后知后觉低头看去,才发现掌心不知何时已经被磨破了。
他自幼习武,入昆墟习剑,之后又上战场,掌心和虎口常年覆着一层薄茧,那是用了攥碎骨头的力气去握缰绳才会弄成现在这副样子。
原来方才回城的路上,他一直都在克制自己躁动失控的心。原来他不是没有私心、水火不侵的一块白玉,他只是没有遇到那个能磋磨他的人。
邱陵缓缓抬头,目光在那缚着双手的少年身上一扫而过。
陆子参见状瞬间会意,拍着胸膛保证道。
“督护放心,我和秦姑娘会负责将这小子押回府院,等您回来问话。”
也罢,眼下对她来说,当务之急也是理清听风堂的案子。
秦九叶这厢想着,本已打算收回的视线,谁知余光瞥见人群中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整个人就这么停住了。
那人正拉着个衙差哭天喊地说着什么,正是先前带她看过院子、又追她跑出几条街的那个房牙子。
房牙闹到一半歇口气,抬头的瞬间也瞧见了她,起先有些没认出这骑在马上的女子便是那出不起银钱、又装神弄鬼的村姑,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想到先前被吓得半死的遭遇、怒从中来,撸胳膊挽袖子便要上前理论,可转头望见她身旁的陆子参和邱陵,当即又怯懦了,拿眼狠狠瞪了她半晌,才悻悻转头走掉。
房牙已经消失在人群,秦九叶却仍在原地未动。
她怔怔望着那黑烟升起的方向,心中突然生出一种强烈而不祥的预感。
不会吧?这世上不会有这么巧的事吧?
“那院子门前,有没有只落单的石狮子?”
秦九叶的声音突然响起,前方的陆子参闻言不由得回头看过来,声音中难掩惊讶。
“秦姑娘怎么知道?莫非先前来过这附近?我听街坊说起,那破院子空了有些年头了,没人说得清里面的情况……”
他说着说着,突然觉得不对劲,余光只见那女子连滚带爬地从马背上摔了下来,末了顾不上摔疼的屁股,一头扎进了那条巷子。
他一惊、还没来得及呼喊,下一刻只听啪的一声响,身前那少年竟生生将手上马鞭挣断,两肩一沉、手肘狠狠击在他肋间,借力一个翻身便飞了出去,也跟着消失在巷口。
“臭小子,果然有鬼!”陆子参破口大骂,双刀瞬间出鞘、整个人从马背上一跃而下,“有能耐别跑,看爷爷我怎么收拾你!”
四条子街附近算是城南有名的市井陋巷,那破巷子因为少有人走动,两侧堆满杂物、更显狭窄,此刻又挤了不少调来灭火的衙差,陆子参的身形不占优势,又举着两把大刀,嘴里虽杀声震天响,赶到那院门口的时候已经落后不少。
但那少年并未真的逃走,只是站在离那女子三五步远的地方,而后者瘫坐在地上,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下一刻,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从那女子口中溢出,只见她猛地从地上跳了起来,全然不顾自己方才跑丢了一只鞋,就这么赤着一只脚往那还冒着黑烟的院子里冲去。
陆子参一惊、还没回过神来,身后跟来的邱陵已如离弦的箭般越过他冲了过去。
他的手都已经伸出、却在快要触碰到对方的一刻有了瞬间的犹豫。下一瞬,少年的身形已经快他一步上前、一把抱住了那女子。
“阿姊,要塌了,里面危险……”
“你懂什么?!那是我家,那是我家啊……”
秦九叶奋力挣扎着,她的眼里只剩下那片焦黑如炭、面目全非的院墙。
墙的那一边不是什么四条子街后巷的破院子,是她未来的家。
是她省吃俭用,从来只敢蹲在墙头远远看上一眼、甚至都没能走进其中好好瞧一瞧的小家,它就这么在一夜之间化作灰烬,老天像是在告诉她:这便是她求索不得、坎坷人生的最终结局。
她的举动落在众人眼中,所有人都有些无措地站在一旁。半晌,陆子参才惊疑不定地开口问道。
“莫非……这院子是秦姑娘的?”
挣扎向前的秦九叶闻言终于顿住,她呆呆瘫坐在地上,许久才缓缓抬起手、指向那焦黑一片的前方。
“那里……应当有一棵老樟树的……”
下一刻,面前砖墙应声倒塌,腾起数丈高的烟尘来,黑乎乎的烟灰中,烧得漆黑的老樟树缓缓倒下,像是迎着旭日摔倒的巨人。
女子的声音被巨大的轰鸣声淹没,她的十指扣进了泥土里,仿佛只有这样她才能撑住自己的身体。
有脚步声从身后靠近,那人想要拍一拍她的肩膀安慰一番,可触碰到她的一刻,她便同那不堪重负的砖墙一般彻底崩塌了,咕咚一声倒在了地上。
日上三竿,天又亮起,她因委屈和不甘而不能闭上的眼睛就这么直直望着天空,她想质问这贼老天:为何要这般卖力地刁难她、欺负她?她能要得起的东西本来就不多,给她一点盼头、一点希望,就这么难吗?
还是说这才是生活的常态,而她所期盼的希望才是无常?她不想再遵循这狗屁天道法则了,谁能带她离开这里?哪怕片刻也好……
她的脑袋变得越来越昏沉,似乎方才的大喊耗尽了她的全部力气。
坠入黑暗前一刻,她似乎听到有人在她耳边大喊着,又似乎是在很远的地方呼唤她。
“秦九叶!秦九叶……”
呼喊声夹杂着巨大的杂音钻进她的耳朵,随后又渐渐远去。
黑色的灰烬似乎掉进了眼睛里,她的世界正渐渐被这灼烧之后的黑色填满,直至一片漆黑、再无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