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前,九皋城北笋石街天禄阁。
欢饮达旦的宾客们陆续乘上自家马车离开酒楼,但仍有不少人醉卧丝罗锦缎、金杯玉盏间,不知东方亮起、骤雨停歇。
什么风雨、什么烟气都吹不进这些丹楹刻桷的屋瓦下,为了留住客人,这里的门窗都是精心设计过的,临街的窗子可以闭得严丝合缝、听不见丝毫窗外声响,门外更是十二个时辰都有貌美小厮婢女恭候,寻欢作乐之人踏入其中很容易便会失去对时辰的判断,推杯换盏至天明。
买醉之人耽溺于这种与世隔绝的逃避感,而清醒的人待久了只会觉得头昏脑热、憋闷不已。
姜辛儿换了个姿势,一手托着酸胀的腿,一手撑住身体,在那极窄的房梁上翻了个身。
她脚下工夫不是那么细致,需得十分小心才能不发出一点声响。所幸那一晚上灌了十壶酒的梁世安已经大醉,只怕将瓦盆摔在他耳边他也未必会抬头看上一眼。
隔夜酒气混着浑浊空气,将人的七窍都堵住了,姜辛儿忍得脸色发绿,竖着耳朵等街角打更人的声音响起。
她答应了少爷的事,从来都要说到做到。
尽管心下不情愿,她还是决心盯满对方十二个时辰。这梁世安早前夸下海口,说是能为少爷寻来江湖门道的“秘药”,神秘兮兮将她约在这天禄阁雅间内,结果却只是拿出一盒“十全大补丹”来。
她不通药理,对那些江湖把戏骗术也了解不多,若换做以往,说不定当真不会起疑。但同果然居那抠门掌柜打过几回交道后,她乍看那过于精美的盒子便有种奇怪的感觉,于是前脚板着脸收了东西,后脚便将东西丢给怀玉婶派来的小厮,自己翻身上了屋顶,一夜间跟着那梁世安辗转了三四个院子、七八个房间,却始终没发现什么异样。
托她家少爷的福,整条笋石街上的酒楼掌柜几乎都认得她。她若以客人的身份从正门走进来,只怕惊动对方,最终只好寻了这么个蠢办法在近处盯着。
罢了,再有不到半个时辰,等到五更天结束、城门开启,她便能出城去黄泥湾码头寻少爷。
一阵有些吵闹的人声透过瓦缝隐隐传入耳中,姜辛儿警惕睁开眼,竖起耳朵又听了一会,随即起身向那声音的方向摸去。
天禄阁后窗外不远处的河道上,一艘船正停在岸边,船尾卧着一头大青牛,牛屎随着晃动的牛尾扑簌簌落下,一半落在甲板上,一半掉进河水中。再看那岸上立着个穿着紫褂子的小厮,正是天禄阁的人,而方才那有些吵闹的声音便是由他发出的。
九皋水路遍布,牲畜渡河本是城南最常见不过的景象了,可到了这城北寸土寸金的地界,便好似一粒砂子落入眼中,着实碍着了那些讲究人的面子。
紫褂子小厮双手叉腰、拿出了正厅迎客十年的功力,两片嘴皮子上下翻飞,吐沫星子都要飞到对岸去了。
可那船上的人似乎很是有些木讷,小厮说上十句,他才勉强回上一句。几个回合下来,那小厮就连刁难的心思也被耗没了,正要转身回去叫多叫几个人出来帮忙“清场”,却听头顶紧闭的雕花小窗被人推开,紧接着便是一阵翻江倒海的呕吐声。
梁世安吐了,将那塞了一肚子的隔夜酒菜吐得干干净净。那河边的紫褂子小厮瞬间噤声,生怕是自己方才的大嗓门吵到了这位贵客,狠狠瞪了那船上人一眼,悻悻调头回了酒楼。
一切似乎都只是这繁忙清晨最寻常不过的一刻……
“等下,你说的那个刀客,不会便是那撑船的小厮吧?”
陆子参的声音蓦地响起,打断了姜辛儿的叙述。
姜辛儿有些不满地看向陆子参,半晌才点点头,一副不容置疑的模样。
陆子参还要说些什么,被邱陵眼神制止,后者对姜辛儿径直问道。
“辛儿姑娘都不知那人姓名,又只是先前在夜晚追逐时有过一面之缘,如何能确定两者就是同一人?”
“他当时披蓑戴笠,身形和面容都遮得严实,但我听到了一种声音。”姜辛儿停顿片刻,似乎是在回忆当时情景,“咯吱咯吱、是咬碎硬物的声响。我与那人初次交手是在璃心湖上,当时他嘴里便一直在嚼着什么硬而脆的东西,还隐约能闻到一股饴糖的味道。”
她话一出口,所有人都不由得一愣,可见她面上神情不像是在说笑。
半晌,那瘫坐在软椅中的邱家二少才悠悠开口道。
“此事乍听之下虽有些荒谬,但许多江湖高手都有自己的怪癖,这些怪癖像是不离手的兵器一样会跟随其一生,到了生死关头也难改掉。”
自己虽不算得江湖出身,但习武之人大都有些共通之处,陆子参听到此处已有些被说服,但还有疑虑未消。
“既然你当时便察觉此人有异,为何没有当即上前探查、反而任他走脱了?”
姜辛儿一时间没有作答,而是下意识望向身旁的许秋迟,后者懒洋洋换了个姿势、将那条伤腿翘得老高。
“辛儿但说无妨。兄长盯我盯得紧,说不定早就知晓。”
姜辛儿闻言这才继续说了下去。
“是梁世安给他打了掩护,或者说,他根本就是奔着梁世安来的。我们先前已盯了姓梁的一阵子,他显然已有防备,这才故意拖了我一整日。当时我方一现身便被凭空窜出的一名使双钩高手拖住。我为了心急下了狠手,对方不得不使出全力应付我,武功路数一目了然,不归属江湖中任何门派,是天下第一庄出身者才有的招数。”
一旁的邱陵听到此处不由得开口道。
“可梁世安并非青重山书院出身,为何身边会有天下第一庄的人?”
“梁世安虽然并非青重山书院出身,但他父亲梁博中是。”许秋迟的声音幽幽响起,带了几分了然,“先前我便怀疑整件事以他一人之力如何能做到瞒天过海,现下想想,儿子蹚浑水,老子怎么可能不知情呢?做出一副犬子无用的姿态,不过是障眼法罢了。”
梁世安只是个司农监,可他老爹梁博中却是大宗伯卿,春官府的老山头了。
若只有梁世安掺和了秘方一案,那整件事或许只是个江湖势力与贪财蠹吏勾结的小局,但若梁博中也牵涉其中,这棋局便瞬间变大延伸进看不见的黑暗中。
狭小账房内一时静默,所有人都沉浸在各自思虑中,窗外的天色也再次阴沉下来。
许久,站在屋子正中的邱陵率先开口道。
“若犯案者是梁世安,便抓梁世安。若布局者是梁博中,便擒梁博中。”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却透出一股不容撼动的坚定,这种坚定担住了屋中的沉重氛围,令在场所有人的心绪都缓和了些。
“打更人察觉听风堂有烟气约莫是当日寅正三刻左右,他从城中了无桥赶来,路上要走上两三刻钟,如此可以推断,听风堂起火是在寅正前后,而四条子街后巷的火情也在寅正前后,梁世安与那神秘刀客在城北笋石街汇合是五更天,两人直奔北水门,于城门开启前后走脱。而同一时间,从璃心湖方向驶出的七艘船从不同水道驶入九皋,最早是卯初左右在黄泥湾码头附近被发现。这是几件事前后发生的顺序,也是找出其背后关联的关键。”
邱陵语罢,秦九叶思绪也运转到了关键处,当即补充上自己的推论。
“听风堂的火因为落雨的关系没有烧起来,可就在同一夜,那处院子的火却烧至天明。有没有可能老唐当时的意图或许并不在烧毁一切,而是要用烟气声东击西、帮人争取时间?”
一团乱麻似乎终于找到了个头,陆子参大掌一拍、急急忙忙开口道。
“你的意思是说,四条子街那院子被烧,是因为唐掌柜将消息透了出去,有人赶在我们前面先端了那处窝点,这也是为什么梁世安要急着从城里撤出去的原因!”
“这番推断是建立在唐慎言是友非敌的前提下。”
邱陵再次开口,秦九叶闻言愣了愣,随即才有些反应过来。
她确实先入为主地将老唐当做了自己人,自始至终没有想过他也是这秘方案中的一环。但她很快便想到了另一层不对劲的地方。
“如果方外观船里的东西是前天夜里、昨日凌晨才放出来的,且目标是送进城中,那梁世安又为何要赶着出城去?”她停顿片刻,当即望向姜辛儿,“敢问姜姑娘可有看清那梁世安乘的是什么船?”
姜辛儿回忆片刻,随后斩钉截铁地说道。
“是艘满蓬艄。”
满蓬艄是龙枢一带拉货用的船,绝不是寻常渡船。莫非……
秦九叶这厢想着,邱陵显然也抓住了其中重点。
“如果说方外观此番插手的最终目的,不是为了传播秘方,而是为了掩人耳目、为梁世安争取出城离开的时机呢?那艘满蓬艄上装的东西,才是他们费尽心思想要运出九皋城的东西。”
船上装的是什么?只是未来得及转移的感染者?还是什么别的更可怕的东西?
狭小账房中再次陷入沉默,所有人都在为那未知的答案而焦虑。
不知过了多久,许秋迟才轻飘飘地开口道。
“梁世安若当真是从北娄门走脱的,只需严审当日守卫,定能得到更多线索。我这里倒是有个合适的人选,只是不知……”
他才刚起了个头,一旁的年轻督护已然知道他打得什么算盘。
“太舟卿林放?”
许秋迟一愣,随即了然笑笑。
“果然瞒不过兄长。你莫要误会,我只是顺手卖个升官发财的机会给他,他为人上进得很,你若肯信重他,他定会竭力相报的。”
“高全已去寻他了,他要了三五日的时间,有消息自会来报。”
血缘有种神奇力量,纵使两人心性相去甚远,每每论及关键处却常有惊人的一致。
只是对眼下的两人来说,这种一致不怎么令人愉快罢了。
“你不想再问问那梁世安的事情吗?”
“都城的事我知道的不比你少,你不必找借口在我这探听消息。”
“那琼壶岛上的事呢?你不想知道我登岛究竟做了什么?是不是探到了些你不知道的消息?”
年轻督护终于一顿,半晌才意味深长地说道。
“不急,总会知晓的。我已差人回府送信,告诉怀玉婶你腿伤严重,有阵子不能四处走动了。”
许秋迟愕然抬头,随即反应过来什么,不由得笑出声来。
“兄长是怕我知晓案情、从中作乱,这是要先下手为强了……”
他话还没说完,院中传来段小洲的声音,邱陵低声吩咐几句,陆子参便先行告退,临走前面上虽写满了不情愿,但还是从腰间摘下镣铐的钥匙放在了桌上。秦九叶见状,提着的那口气终于放下。
陆子参走后,众人也依次告退,秦九叶走在最后,冷不丁却听邱陵唤住李樵。
“你留下来,我有话要问你。”
她的耳朵瞬间立了起来,本以为真凶还未落网,但今日之事也算告一段落了,可眼下这情形又让她有些不安。
高全瞥一眼便已看明白形势,当下上前温和开口道。
“秦姑娘大病初愈,督护让您先回府院,也是挂念您的身体。晚些时候,督护自然会将人带回去的。”
对方这样一说,秦九叶无论如何也不好再多留,只得一步三回头地离开账房、磨磨蹭蹭向门口的方向走去。走了十几步,又连忙将高全拉到一边低声道。
“眼下他杀人的嫌疑已经解除,陆参将也留了钥匙,他的镣铐应当可以去了吧?我以果然居起誓保证,他绝不会干扰案情。”
高全点点头,温和开口道。
“这是自然。先前这般处置,也是无奈之举。按规矩,嫌犯候审前都是要在牢里收押的。但李小哥情况特殊,他出身天下第一庄,又在琼壶岛上闹出了那样大的动静,督护深思熟虑后才亲自将人带到听风堂看守,生怕走漏风声,为此熬了一整夜。”
秦九叶张了张嘴,后面一连串的话突然便说不出口,整个人面上写满愧疚。
“原是我考虑不周,让督护费心了……”
“小叶子,我这番天降神兵,你可还没谢过我。”
许秋迟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他不知从哪搞了副拐杖架在腋下,走起来倒是利落了些。
高全眯眼看一眼对方,告退一声后便转身离开了。
秦九叶仍一步三回头地望着后院的方向,半晌才走上前低声道。
“多谢二少爷及时赶到,为李樵洗脱嫌疑。”
她声音沉重,还带着点病中的鼻音,让那本想打趣的人听了,反而不好再欺负她,当下摸了摸鼻子道。
“我只是想看我那兄长吃瘪而已。”许秋迟晃晃悠悠的身影在院门前一顿,随即转头露出一个讨债鬼的笑容,“不过秦掌柜这般知恩图报,不如借此机会好好瞧一瞧我这条腿,它可是为你而断的呢。”
秦九叶面无表情抬头望去,只觉得自己那双会扎针的手又痒痒起来。
这一篇若是不早些揭过去,她下半辈子是不是都要被对方捏在手中?
正当她想着如何再同对方斗上几句时,便见段小洲的身影一闪而过,瞥见她后又去而复返,语速飞快地说道。
“秦姑娘之前换下来的衣裳都留着呢,我看衣袖和前襟都有刮破的地方,洗干净后让陆参将帮你缝补一下,晚些便会给你。哦,还有新晒的被褥,记得回府院后找我来拿。”
陆子参还会缝衣服?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秦九叶慢半拍点了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谢道。
“真是麻烦你们了。”
“一点小事而已。哦对了,还有这个。”段小洲边说边从身上取出一块眼熟的帕子递了过来,“这是姑娘衣裳里掉出来的,我捡了收起,眼下见着你便先给你好了。”
秦九叶下意识接过,手触碰到那帕子的一刻,整个人突然一顿。
某些沉睡在脑袋深处的记忆因为昨日遭遇被搅动起来,在此刻瞬间连通、恍然间变成一副模糊的画面。
三个月前、她进城去买米的那天,曾顺路去到自己心仪的小院,结果撞见那房牙子带了两个外乡人去看院子。她忧心被人截胡,不惜甩着帕子装神弄鬼,结果从那老樟树上摔了下来,帕子也在仓皇逃命中不知丢在了何处。
当时天色已晚、光线不好,她又慌慌张张,根本没看清那两个外乡人的脸,就隐约记得似乎是个书生带着个书童。以至于三个月后,当有人再次将那帕子送还到她手上的时候,她根本没反应过来那帕子究竟从何而来。
曲折幽暗的小巷,落单的石狮子,歪脖的老樟树,还有树下推门而入、不知是人是鬼的影子……
怎、怎会是他?
秦九叶原地晃了晃,冷汗瞬间冒了出来。
段小洲见她面上神色有些不对劲,还没开口询问,便见对方握紧手中那条帕子、夺路而走,徒留他和那邱家二少面面相觑。
听风堂内院,狭小的账房中眼下只剩下两人,气氛却比方才人多时更加压抑。
年轻督护和少年刀客相对而立,最后一层体面如纱般落下,邱陵率先发问道。
“我问你,那七艘驶入九皋的船同你有没有关系?”
“什么船?”
邱陵冷笑,毫不客气地上前拉开对方衣襟,露出那已经开始愈合的伤处。
“你的伤呢?我缉捕过的重犯恶匪、亡命之徒不下百人,几乎从未用过两副镣铐,但对付你我不得不小心谨慎。我方才没有当众提起此事,不代表就此揭过。你究竟为何身染秘方?又是否同川流院暗中勾结?”
李樵猛地挣开来,退后一步道。
“你不是向来秉公办事吗?为何方才不在众人面前审问,反而私下动起手来。莫非是想对我用刑又怕我阿姊看见?”
“我想审你,何须避着旁人?但她以医者身份收留了你,又怎会没有察觉到你身体里的东西?你的事若让旁人知晓,她便是有一千张嘴也说不清楚。你一人沦为阶下囚也就罢了,难道还想她陪你一起戴着镣铐蹲大牢吗?”
李樵不说话了。
但沉默只是片刻,他很快便露出一个嘲讽的笑来。
“你不用事事摆出一副为她好的样子,仿佛先前对她横眉冷对、百般猜忌的人不是你一样。”
这一回轮到邱陵沉默了。
少年越战越勇,又继续说道。
“你先前不是好奇,我那天去听风堂究竟做什么吗?我方才不说,不是怕了你,而是不想阿姊当众为难。现下只你我二人,我便告诉你也无妨。我去找唐慎言,是为了问他关于秦九叶的事。”
“什么事?”
李樵垂下头去。
他想起了在那郊外木屋中的一幕,嘴角不自觉地扬起,浅褐色的眼睛深处涌动着如泉水般的光。
“一些我觉得奇怪的事。那时我还没能想清楚,所以做了许多蠢事、说了很多蠢话。但我现在已经想明白了。”李樵抬头看向邱陵,声音低沉而坚定,“我喜欢她,我想要永远和她在一起。为此我愿意做任何事,成为她的任何人,不论是阿弟还是夫君。”
邱陵愣住了。
他整个人还沉浸在方才那错综复杂的案情中,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会猝不及防听到这少年的“宣战”,过了片刻才回过神来,迟来的怒气爬上他的眉梢,放肆在他眼前打秋千。
“你、你简直不知羞耻!”
李樵眯起眼来,面上丝毫没有扭捏羞赧之意,反倒像是受了夸赞。
“我就是如此。督护若觉得这便是羞耻,还是趁早退出,不要想着同我抢了,因为你注定会输。”
可怕的情绪搅动着空气,就在此时,磕磕绊绊的脚步声在门外隐约响起,两人耳朵微动、不约而同望向门口。
片刻后,房门砰地一声被推开,女子焦急的身影闯入屋内。
“我想起来了……关于那院子……”秦九叶大口喘着气,不知是因为一路奔跑、还是那即将说出口的诡异真相,“……我觉得,我可能之前见过那散播秘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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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皋城外以北十里处,便是大名鼎鼎的赤霞滩。
这里是璃心湖汇入江河的必经之路,也是出入九皋腹地的重要渡口,官府命人在河堤上修了观潮亭,专为调任此处的郡守官员接风洗尘。
凌晨时分的观潮亭里,几道身影模模糊糊地晃动着,依稀是些面善儒雅、举止低调的“贵客”。
那是朝廷派来招安江湖之士的廷史与监察,这几日璃心湖上的一举一动他们尽收眼底,而那些湖中摆尾争流的鱼儿却瞧不见他们的半片衣角。
江湖的风雨吹不进他们所在的金銮碧瓦,他们习惯了隔岸观火、习惯了拨弄江湖乱局、习惯了站在高处俯瞰那些在泥泞中挣扎的大鱼小鱼。就算这池水最终将被搅动成一片血海,于他们而言不过只是一缸水罢了,哪日瞧不下去了,重新换上一缸便是。
最后一艘徘徊不去的门派大船也驶出了河口,有人俯身来报,他们望着远处那些消失在烟雨中的帆影,低声交谈着什么,末了笑上几声,轻啜一口价值二两金的龙窠金桂,觉得有些冷了,抬手便洒向阑干外,再续一杯新茶。
亭下十里河滩,日夜不眠不休的纤户叫价二两一船,酷暑中采菱角的船家叫卖三十文一篓。
脚步声响起,丁渺平静收回目光,抬手拍了拍身后船舱。船舱发出沉闷声响,丁渺轻声开口问道。
“寻到船夫了吗?”
头戴短笠的圆脸刀客踏着烂泥走来,站定后摇了摇头。
“他们嫌远,又说前几日暴风雨涨了水,浪大过不了,不肯现下跟船。”
手中鱼竿颤了颤,丁渺收回目光,并不急着抬竿。
壬小寒又回头望向那九皋城的方向,那双向来呆滞的眼睛深处多了些情绪。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只觉得一小袋米锅巴省着些吃应当还能撑一阵子,可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她。
“张望什么呢?”
丁渺的声音突然响起,壬小寒偷瞧被抓包,慌乱收回视线,过了片刻才低声问道。
“我在看有没有人追来。”
“断玉君现下应当分身乏术。我送了他几船大礼,他忙着拆礼物,自然就不会追来了。梁世安已先一步去开路,我们很快便能离开这里了。至于庄主那边……”
壬小寒呆在原地半晌,随后想起什么,慢慢低下头去。
“是小寒没有做好差事,还总害先生替我受罚。先生明明交代过的,可是、可是……”
他话没说完,有什么东西碰了碰他的手。
“这是菱角。”丁渺拿起一只菱角细细剥开放到对方手中,眼睛却望向不远处的河滩,“要剥皮吃的,很脆,你试试。”
河滩上,有个落单的老翁摇摇晃晃向他们走来。
他背上挑着担子,每迈出一步半条腿都陷进泥里,但他仍努力站直了身子,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太过狼狈,待走近了些才开口问道。
“书生可是要寻撑船的人?我方才听见这位小哥在码头询问,正好我要赶路回绥清挖采新笋,需搭一段船。本是要走黛绡河的,结果这几日涨水,只得从赣庾绕道了。小老儿在这附近撑了十几年的船,没有蹚不过的河滩、走不通的漩涡子,若非前阵子自家船出了点岔子,今日也不会来这蹲跑船的生意……”
老翁还在絮絮叨叨说些什么,丁渺已轻声打断道。
“北上都城,路途遥远,可愿走上一趟?”
都城?都城可确实是有些远啊。就算顺风顺水、也得走上半个多月,若是遇上坏天气,等他回来可就要等到秋天了。
见他面露犹豫神色,丁渺向壬小寒点了点头,后者当即从身上摸出那只捂了一路的钱袋递了过来。
钱袋里银光闪闪,整整好十两银子。
“一点辛苦钱,老翁不要拒绝。”
这哪是辛苦钱?他再辛苦也没一次赚过十两银子啊。那可真是不少钱,他家那傻姑娘兴许就在为这十两银子发愁呢,这不赶巧了,就给他送上门来了。
太阳还未升起,书生面容影影绰绰地看不清,依稀是张温和的面孔。秦三友收回目光、搓了搓手,郑重接过那沉甸甸的银子,脸上的笑都刻进了褶子里。
“书生真是个大善人!我不碍事、不碍事。笋子就在山上,啥时候都来得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