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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4章 病得不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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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墨终于将话头引到他身上时,邱陵的心中并未掀起任何波澜。

早在踏上琼壶岛的那一刻,他便知道,这一刻迟早都会来临。

他并不喜欢应对这一切。但除了应对,他别无其他选择。

很久很久以前,他还不是如今这副沉默寡言的样子。那时他同自家那位手足兄弟一样,是个喜欢同人攀谈、对世界充满好奇心的人,但他很快便发现,他说出口的话似乎总会因为他的家族而带上些不同寻常的意味。

他开始尝试回避这一切。然而不论他表现得多么沉默,做事如何低调不张扬,就连衣着都要抹去一切显眼的颜色与样式,那些人还是能一眼将他从人群中识别出来,三言两语过后便不由分说地将他揪出,请他说上两句,再从他的只言片语中挑挑拣拣、罗织出一些莫须有的论断。

他已习惯如此了。

他知道,只要黑月的过往仍未洗去,这样的日子便永远不会终结。

就算二十多年过去,他又逃到这江湖地界,暂且卸下了平南将军府的名号乃至佩玉督护的头衔,只想做这一天的江湖剑客,但那些人仍不肯放过他。

既然如此,他也无需退避。

无数探究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落在那青衫男子身上,而后者只一个抬眸便将那些目光照单全收,随后不卑不亢地开口道。

“能得庄主信重,邱某深感荣幸。只是其一,在下此番是以昆墟弟子的身份前来观礼,并无意将那查案督护的身份搬出来,只怕一旦就查案一事开了口,日后官家若以此作为凭证,传唤在场诸位问话,反倒是不美。其二,清平道一案事发三月前,彼时在下仍在都城,于案件细节、案发过程都知之甚少,确实不宜妄言。这其三……”他说到此处一顿,面上不由得浮现出些许无奈和苦笑,“……其三便是家师性子暴烈。今夜晚辈既是师门唯一代表,在诸位前辈面前便该谨言慎行,否则他日回到到昆墟吃顿鞭子是小,师父怒发冲冠、提剑下山是大,这便还是少说两句为好。”

这番话可谓丝丝入扣、句句见血,便是那狄墨亦无法当即开口再强求一二。

尤其是这最后一句话音落地,就连那一众不表态的江湖老鬼竟也不由自主地点点头,似是颇为认同,显然谁也不想见那昆墟老头,宁可眼下少看几眼热闹。

而一直在旁心惊胆战的秦九叶见状终于松了一口气,庆幸之余又生出些钦佩之情来。

她先前只知这断玉君是个认死理的正人君子,可此刻才明白,对方能年纪轻轻便得平南将军赏识,接下这督护头衔孤身回九皋查案,顶得住都城的压力,又同那樊大人对阵城中,末了还没放弃暗中探查苏府案的真相,实则绝非“忠直”二字可以概括。这种打磨过后的隐忍和恰到好处的圆滑,在他那无暇底色的衬托下更显珍贵,整个九皋确实再找不出第二个比他更适合的接班人。

眼见这断案的烫手山芋递不出去,那狄墨也不急不恼,当下口风一转,竟提起了旁的事。

“断玉君为人处事向来谨慎,只是这江湖又非哪座城、哪个镇,从来都没有清晰边界,许多事也不必太过循规蹈矩。听闻上月那江湖暗市宝蜃楼出事,便是你亲自带人查封的,只可惜晚了一步,教人放火烧了个干净。不知可有查到那纵火之人的蛛丝马迹啊?”

同那方外观的灭门案比起来,宝蜃楼的乱子似乎压根排不上名次。

然而知情者显然不会这样认为。宝蜃楼虽只是个江湖末流聚集之所,但当时那元漱清的铜箱子却不简单,而箱子里的东西更是耐人寻味,是以狄墨此话一出,在场不少人的耳朵都不约而同地立了起来。

只是那断玉君似乎料到众人都在等着听这不要钱的消息,沉吟片刻后仍然选择避而不谈。

“不瞒庄主,在下先前另有要案在身,这宝蜃楼的事已由郡守府全权负责的,在下并未跟进详情。”

话头一转眼又被推了回来,狄墨点点头,似是表示理解。

“断玉君公事繁忙,确实分身乏术,不过那宝蜃楼也算是江湖之所,出了事山庄自然不可坐视不理,前阵子我也派人暗中探查了一番,倒是有些收获。”

他说罢转头示意,早已候在一旁的山庄弟子快步上前,将一件被火烧得焦黑的狐狸面具呈上。

那面具大半已在大火中损毁,剩下的一半经过专人淘洗后,质如一块碎陶片,边缘反而更加清晰,只见那面具内侧赫然出现一个双结图文。

那王逍离得最近,定睛一瞧后不由得低声道。

“这印记……莫非是川流院?”

王逍的话在石窟中回荡,又在人群中激起千层浪,秦九叶闻言也心中一紧。

早前邱陵同她说起川流院的时候,她心中便有所预感,如果邱陵能查到那宝蜃楼背后之人,那庄主狄墨定然不会不知情,只是没想到对方竟会当众提出,而且实则私下早已探查清楚,这难免令她对李樵日后处境更添忧虑。

但一切已成定局,狄墨的声音再次幽幽响起。

“不错,纵火烧毁宝蜃楼的罪魁祸首正是那川流院之主。此人不仅暗中扶植宝蜃楼四处敛金,还借这江湖暗市窥探入市之人的隐私、探听他们的消息,然后私下勾结悍匪奸商,以卑鄙手段残害了不少武林正义之士,霸占他们的宝物后,又转手在宝蜃楼高价卖出,可谓劣迹斑斑、罄竹难书。”

狄墨说罢,手中那半块烧焦的面具也应声落地,与此同时,空气中好似有什么看不见的指令被触发了一般,愤怒的讨伐声此起彼伏地响起,句句指向那“罪无可恕”的川流院。

秦九叶的嘴巴却抿得紧紧的。

旁的她是不知,她只知道那逛宝蜃楼的生意人里没有傻子,若一切真如狄墨所言那般凶险,擎羊集的商贩们压根不会踏进那宝蜃楼半步。

或许今日这台“大戏”的重中之重是要寻得一个靶子。一个供那方外观发泄怒火、同时彰显天下第一庄公正威严、又可不动声色为狄墨打压异己的靶子。

而将清平道惨案的种种归结于此,无疑是步一箭三雕的好棋。

但秦九叶觉得,除此之外,此举还会带来另一个隐秘的结果。那便是一旦坐实川流院的罪名,清平道血案便一锤定音,之后的重点将落在讨伐川流院这件事上,再无人能再起名头去追究那消失的元漱清铜箱以及箱子里的东西。

如果当真如此,天下第一庄应当并不想要江湖中人探究那秘方的秘密,可她先前在那秋山派的船上时,那王逍只言片语中透露出来的信息显然是说有人早已将那秘方的风声放出、并直指这次开锋大典。

狄墨此举究竟有无这些意图,秦九叶无法肯定,但她不得不将这层怀疑叠加在对方身上,只因她对此人有种近乎本能的警惕,就像从前进山遇蛇时的感觉。

“如此说来,在下确实曾为追寻义父遗物而入那宝蜃楼中。如若一切真如庄主所言,那我义父和同门岂非很有可能也是为那川流院暗中所害、死得不明不白?”

元岐的声音适时响起,夹杂着些许惊疑不定,情绪拿捏得刚刚好。

“王某有一事不明,还请庄主解惑。”王逍并不看那元岐,只沉声说着自己的看法,“事发之后,王某为洗脱嫌疑,曾集结门中弟子同溟山、凌霄两派人马一同前往清平道探查,发现那一地尸骸皆毙命于刀法卓绝之人,且依稀有迹可循,能辨出青刀刀法奥义,不知那操纵宝蜃楼的川流院可有这等本领?”

对方这话一出口,四周皆是一片哗然。

今夜青芜刀将会现身是所有人心照不宣的事实,可如今那李青刀本人也要卷土重来,却是所有人都没有料到的事。

除此之外,王逍的态度也很是耐人寻味。那苦主元岐都将脏水泼到别处了,这王逍怎么突然开始认起死理了?是生怕秋山派轻易洗清了这一身嫌疑吗?还是说秋山派也看出了什么、嗅到了阴谋的味道,不想就这么遂了那狄墨的意愿?

而专心看戏的秦九叶心下亦是有些诧异。

清平道血案同青刀有关的说法她并非第一次听说。先前在听风堂的时候,唐慎言也曾无意中提起,只是彼时她压根不知晓李樵的真实身份,所以根本没有往别处去想,此刻听那王逍亲口说出,心下难免打起鼓来。

那少年同青刀究竟是否便是同一人?但按照青刀退隐江湖的时间推断,李樵的年纪似乎有些对不上……

“此事倒也不难裁断。我信王首座所言,也信元观主所言,更信我山庄中人查到的罪证。若我们三方所言皆属实,那便只有一种可能。”

狄墨的声音再次响起,似乎将要给出一个所有人都期盼已久的答案。

“听闻那川流院中聚集的乃是亡国居巢之后,可谓一群挟怨带恨、野心勃勃之人,至于其中是否有用刀的高手,我亦无法确认。只不过……”狄墨沉吟一番,似乎是在权衡自己接下来所说,片刻后才有些叹息地说道,“……那川流院之主我却是有些了解的,那人或许正是从我庄中叛逃的前影使孙琰。”

石窟中瞬间安静下来,那狄墨有意让这安静蔓延片刻,才继续开口说道。

“此人当年能以影使身份出入庄中典藏武功秘籍的东祝阁,只要机缘到了,参悟青刀刀法也并非不可能。然他心术不正,终因修习庄中禁法而至走火入魔、犯下滔天罪案,山庄为将此人伏法亦损失惨重,奈何最终也未曾寻得其尸骸,到底还是未能除恶务尽。此事因山庄而起,又因我一念之差埋下祸患,我难辞其咎。今日多亏断玉君等人的一席话令我醍醐灌顶,然悔之晚矣,还请诸君务必对我施以惩戒,以示公允。”

对方三言两语便将自己真诚托付遭人背叛、忍痛割席大义灭亲的形象赫然雕凿而出,而邱陵明明没有就那清平道一案发表过半个字的看法,却再三被那狄墨拉出来说事,这便有些耐人寻味了。

果然此话一出,无数暧昧不明的目光再次落在了邱陵身上。

襄梁重文轻武,青重山书院之所以地位崇高,便是因为一心只修圣贤之书、不闻整军经武之事。也正因为如此,书院至今统共只出过两名文武双修、且都修出了名堂的学生。其一自然便是眼下正被架在风口浪尖上的断玉君,而另一人却再少有人提起,正是方才狄墨口中提及的那位孙琰。

只是彼时少有人能够得知,孙琰实则便是天下第一庄中那位手腕了得、行事狠辣的影使,只当对方心术不正、玩弄权术,才会落得被朝廷与江湖两道合力剿灭的下场。

琰,美玉也。

美玉在前,断玉在后,先前无人一同提起尚觉得没有什么,只觉得“断玉”二字取自“昆刀切玉”,既给足了昆墟面子,又符合那邱家长子的行事作风,再合适不过。可如今这一联想便有些意味深长了。那书院在为邱陵赐名时到底有没有怀了几分斩断前尘、另植良木的意思,便只有当事人自己才知晓了。

众人思绪万分,但石窟中只短暂安静了片刻,很快便有“仗义执言”者言辞激愤地开口道。

“庄主怎可因那贼人所作所为而将罪责全部归咎于自己?川流院包藏祸心已久,又惯常游走在江湖边缘地带,若想暗中作祟或与山庄作对,也是防不胜防。庄主没有因避嫌瞒下此事,而是选择将真相公之于众,才是大义所在!”

开口的好像是那优游堂堂主,此人并未在第一夜现身、参与那场月下舞弊,但却在第二日的鸣金击玉中出尽风头,是以秦九叶也有些印象。

“此等邪魔歪道,人人得而诛之。庄主苦心建立山庄不为谋身,一心只为这江湖,怎可与之相比?”

如果说方才那位优游堂堂主开口时,秦九叶心中猜测尚有些含糊,眼下一听那天同门的人开口,她心中便有了七八分的确定。

那急于开口的二人便是狄墨心腹,或者说是他安插在这江湖中的耳目暗桩,平日里虽以独立门派自称,但实则不过是天下第一庄认下的“干儿子”,平日里隐而不发,只等关键时刻才会为“老爹”冲锋陷阵、引导风向。

如今这方阵营中又添一员,便是那方才表过忠心的方外观。

而那元岐附和的话还未落地,已有机敏者连忙迎头跟上,唯恐落后自己落后半拍、没来得及一表忠心,事后被人拿住什么把柄。

一个人可以用武力征服另一个人,但当他选择将自己出卖给权力的那一刻,便注定会迎来被权力抛弃的那一天。看戏看到这里的秦九叶觉得,这些张牙舞爪的江湖客或许根本不值得她从心底去惧怕了。

就在此时,一片乱哄哄的人声中蓦地响起一道女子声音。

“说到这,我倒是想起一件事来。”朱覆雪的视线在方外观那几人身上一扫而过,随即慢悠悠地继续说道,“听闻那川流院犹善匿迹市井、改头换面之术,我便大胆进言一番,不知元观主自那事过后可有彻查自己门中道友门徒?俗话说得好,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或许这乱子就出在自己人身上也说不定呢。”

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错觉,秦九叶似乎在那元岐的脸上望见了一瞬间的凝滞,但他很快便顺着那朱覆雪的话开口道。

“如此说来,有一件事确实有些奇怪。”

元岐说罢,将目光缓缓投向那站在自己身侧的人。

“敢问尹怀章尹道长,当日义父决定亲自带队前往秋山派求和时,曾说过想你在旁压阵,但你却在临出发前那日清早称病未出,可是事实?清平道事发之后,我心力交瘁、吐血昏厥,也是你第一时间带人前往现场,而我见义父生前信重于你,对你汇报的种种从未生过疑心,现下想想……”

秦九叶眯起眼瞧了片刻,这才认出那尹怀章正是她登船为元岐问诊时,立在对方床榻旁的佩剑道士。

可怜那尹怀章乃是怀揣着要与方外观同进退、讨公道的心踏上这琼壶岛的,怎么也没有料想到等着被下锅竟会是自己,整个人几乎是僵在原地,一时间连辩驳的话也说不出,只瞪着两只眼珠子、死死盯着那元岐。

元岐并不看他,自始至终身体都只向着那戴着面具的男子,而后者沉默半响才幽幽开口道。

“没有人比我更加懂得被自己人背叛的伤痛了。然而痈疮病灶如不尽早挖去,早晚会侵蚀入骨、腐坏全身。方外观的未来如何,便看元观主如何决断了。”

石窟中有短暂的寂静,片刻后,元岐才缓缓对那尹怀章开口道。

“你可能自证清白?”

元岐的发问似乎是在给自家人一个机会,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其实早已做出了选择,有意要割股献祭了。

那尹怀章眼中熊熊燃烧的情绪因这一句话而渐渐凉了下来,他单膝跪拜在地,行了方外观弟子的大礼,声音颤抖地说道。

“尹某自七岁起入山门,跟随老观主整整三十六年,劳苦天地皆知,忠心日月可鉴!方外观血仇未消,观主此刻却要将刀剑指向自己人,可有想过老观主在天之灵、可有想过方外观上下那些枉死的无辜道众?!”

他说这话时中途停顿数次,情绪起伏以至几乎难以开口,说完最后一句后整个人竟是一副大战力竭的模样,显然已被悲怒耗尽了力气。

这一刻,哪怕此人先前曾用刀剑架在她的脖子上、威胁她给那元岐瞧病,秦九叶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是有七八分相信此人的忠心的。

然而她是这般想,那元岐却好似全然不为所动,只冷冷瞥了那跪在地上的人影一眼,说出了一早便已在心中拟好的结论。

“义父是义父,我是我。如今我才是这方外观的主人,你既无法自证清白,又自恃辈分老重,我便只能将你交于庄主处置。你若与那川流院无关,山庄定会查清此事,还你一个清白。”

元岐此话一出,跪倒在地的尹怀章最后一丝声响也消失了。

这天下第一庄在审讯一事上的名声显然比那樊大人的郡守府院更加恶劣,他明白自己一旦离开方外观便会踏入生不如死的境地,届时结果是什么已不重要了,而他想要求死只怕都做不到。

最后一丝光亮在眼底褪去,尹怀章终于不再看那元岐,而是扬起脖颈望向头顶,似乎想要借此与那元漱清的在天之灵悲愤一叙。

然而这石窟遮天蔽月,他除了一片黑暗,什么也望不见。

“……好、好、好!事到如今,又何须庄主动手?这赤胆忠心,你拿去便是!”

尹怀章话音落地,腰间长剑已然出鞘,洞窟内寒光一闪,下一刻那剑已尽数没入他胸口之中。

重物倒地,回响不绝,随即是一片死一样的寂静,偌大的石窟内静得仿佛能听到鲜血从尸体中流出的声响,却听不见任何一个人的呼吸声。

空气中都是血腥和战栗的味道。

终于,那戴着面具的男子满意地点了点头。

“元观主年纪虽轻,但遇事果决,日后定堪大用。方外观经此殇恸、元气大伤,门派休整亦需要人手,我愿将山庄弟子派予元观主差遣,还请元观主不要推辞。”

元岐俯首行礼,整个人一改先前的苍白虚弱,声音似乎都有了底气。

“元岐多谢庄主圣恩!”

狄墨虚扶一把、示意那元岐起身,自己却转向石龛中的那把刀,声音中多了些恰到好处的犹疑。

“至于这把青芜刀……”

他的声音不过刚一停顿,便有嗅觉敏锐的鹰犬适时进言道。

“在下以为,既然这方外观满门死于这青刀刀法之下,若以此刀作为褒赏之物确实有些不妥,恳请庄主收回赐刀成命。”

一人话音落地,另一人也当即附和道。

“听闻那李青刀当年目空一切、嗜血成性,比试切磋不留余地,夺人性命时甚至不问姓名,在江湖中结怨甚广,想必这青芜刀也是煞气颇重,实乃不详,应交还山庄妥善处置才好。”

如果说方才那位还只是冠冕堂皇,那这附和之人便是十足的道貌岸然。

何为江湖?铁血交融,方成江湖。

既入江湖,必有恩仇,生死一线。

江湖中人,有哪个敢说自己全然无辜?又有哪个经得起所谓是非审判?便是这石窟中所有人加在一起也找不出一个那样的人来,这样一群人又有何资格去“定罪”一把刀剑呢?

或许,那些开口进言者并非不懂这一切。他们只是那狄墨面具下的另一副喉舌罢了。

隔着百步远的距离、数百人攒动的身影,秦九叶突然觉得自己似乎看透了那位庄主面具之下潜藏的真实目的。

若李青刀真如那唐啸所言,是个张扬肆意的天才刀客,绝不会在壮年之时便退隐江湖,找个山沟养老去了。

这样一个人绝迹江湖许多年、音信全无,其实心明眼亮者早已心知肚明,此人多半凶多吉少,早已殒命山野某处,

但心照不宣到底和当众说破有所不同。就好似断线飞走的纸鸢,不见其坠落时心中便想着它只是得了自由、许是在天边某处漫游,可一旦见到它坠落云端,摔得四分五裂、面目全非的样子,曾经的一切幻想和美好期许都将随之化作泡影。

秦九叶觉得,那狄墨一开始便没打算将青芜刀作为赏赐送出,只是借那李青刀的名头做足声势,再将其打落云端,彰显自身力量罢了。

一个人的□□被毁灭时,尚且不能算完全消失,因为她的事迹还在,她的精神还在,那些追随她、推崇她的人便还在。

但在今夜,她的刀变成了这开锋大典的彩头,在众人赏玩的目光中变作一柄凡铁,想要得到它的那些“后起之秀”并不会真心待它,只会将它当做自己跻身江湖一流的踏脚石,踩过一次之后便再不会想起。而此刻,当她的刀法也变成挑起门派纷争的杀人之法时,她便从那个不可杀死的精神存在,变成了可供人审判量刑的罪债。

若说此前江湖野史戏说中的青刀是绝唱,那么今夜开锋大典上的青刀便是真正意义上的死亡了。

人与人之间到底有何仇怨,才会觉得光是死亡还不够,必须要从精神上被毁灭才算终结?

又或许根本不需要什么仇怨,那位不择手段的庄主也能做得出这种事。他之所以选择做这一切,不过是因为他隔段时间便需要杀鸡儆猴、整合江湖的各方势力,将那些尚未破土而出的逆反苗头扼杀在萌芽之中,而青刀的存在恰好符合他的需求罢了。

甚至整个江湖都不过一颗被他捏在手中把玩的核桃,时不时便要上手搓一搓,偶尔拿起来对着阳光看一看光泽。日子久了,核桃越发平滑光亮,早就忘了自己当初是何种棱角分明、不屈不挠模样了。

那位躲藏在面具之下的天下第一庄庄主狄墨,究竟是丑是美秦九叶是看不出了,但她可以肯定,那副躯壳内的灵魂定是个不折不扣的提线人、控制狂。

眼见所有铺垫已经完成,狄墨终于慢悠悠为一切敲响定音。

“诸位所言皆有理。既然青刀已入邪道,此刀亦是凶恶非常,只可静悬作警示之用、不宜沾身。秋山派谢修鸣金胜出,心性高洁,璞玉之姿,自当另有嘉奖。”他边说边从身上取下一样东西,高举于手中,“此物乃我庄中莲符,凭此符可不分昼夜出入东祝阁,参览修习其中功法招式,任何人不得阻拦。”

那秋山派谢修一见那莲符眼睛瞬间亮了,整个人竟因激动而微微颤抖起来。

不止是他,各门派正在观望的年轻弟子们都不约而同地躁动起来,惊讶的、羡慕的、嫉恨的目光顷刻间聚焦在那谢修身上,令后者更添几分骄傲和狂喜。

他本就是个剑修,青芜刀与他而言助益并不大,只是个冠以虚名的摆设罢了,何况是旁人用过的东西,而那李青刀下场不妙,便是再出名也难免令人心生芥蒂,远不如那百家武学来得有利。

思及此处,他连忙整理一番自己的衣袖仪容、行了大礼,以一种极恭敬的姿态俯下身来,双臂高举过头顶、朗声说道。

“多谢庄主!谢某得此殊荣,定当捍卫正道,报效武林,不负庄主赐刀之厚望!”

狄墨没有出声,只缓缓将手中莲符赐给了那谢修。

他的动作很慢,似乎有意彰显这一值得庆贺铭记的时刻,秦九叶却觉得对方那张藏在面具之后的脸定露出了几分得意的笑。

这一切是做给秋山派看的,也是做给整个江湖看的。

如果说先前针对川流院的一番杀伐打压,是为了警示众人:他对违逆者绝不容忍;那此刻他便是要让所有人明白:只要他想,他也可以随时降下恩赐。

那谢修只怕对自己的师父都没表现得如此尊崇,此刻竟被一枚轻飘飘的木符压弯了背脊,活像一只摇尾乞食的狗。

秦九叶目光微斜,果然瞧见那秋山派掌门面上没有半分喜色,嘴角拉出两道深深的褶皱来,眉宇间尽是不可言说的忧愁苦闷,而那些站在各派首位的老鬼们亦显得有些沉默。

这也不怪他们会如此反应,就连她这样的局外人也看出了几分玄机。

这天下第一庄庄主哪里是来褒奖武林新秀的?分明是打着“开锋”的名号来掐尖的。

世间功法之大乘者,皆出精纯,而非广博。

那在鸣金中胜出的谢修本是秋山派门中年轻一代最有前途的弟子,修得是本门功法,为保功法纯正,从三四岁初摸门道到如今开悟境界,凭的是一分天赋和九分坚守本心,更要心无旁骛、不可贪多。如今这狄墨三言两语、一枚莲符便将人守了多年的初心击碎,未来此人一入山庄便似叶舟入海,越是急功近利想要得到更多,只怕越是会迷失自己。到头来不仅不能融会贯通百家功法,就连本门功法也要付诸东流。

一门倾尽所有、花费数年心血培养出来的接班人,就在这美好热烈的氛围中即将走向毁灭,那秋山派掌门心下显然也是明白的,本就苍白的脸色已彻底灰败下来,整个人看上去像是一夕之间被抽干了精气,只剩一具衰老的躯壳。

但他的爱徒浑然不觉,两只眼睛始终贪婪地望着手中那枚莲符,像是望见了自己光辉而耀眼的未来。

他高举那枚莲符,率先献上自己的誓言。

“庄主英明,除魔卫道!我等甘愿追随,共筑武林盛世!”

莲花本是高洁之物,多用来镇压邪祟、涤荡浊气,如今却变成了打压异己、垄断权柄的象征,那瓣瓣莲叶雕刻得越是精美细腻,越是显得那符牌格外刺目可笑。

宣告誓言、剖白忠心的声音在洞窟间此起彼伏地响起,又因回响而变得嘈杂,好似有蝠群颤动翅膀准备倾巢而出。

秦九叶的视线依次在那些年轻而充满渴望的面孔上一扫而过,恍然间觉得那李青刀就算活到现在,收不到徒弟也是正常的,毕竟这江湖年轻一代看起来光鲜亮丽,实则内里早已被腐蚀得不成样子了。

这琼壶岛若是一口煮药的巨大药壶,这些各色江湖中人便是狄墨戥子上一一称过的药材,精挑细选后再封在一处,让他们相互挤压、一起熬煮,最终榨出几滴精华来,喂进那填不满的病灶之中,其余的便早晚沦为药渣,连完整尸骨都寻不到。

秦九叶缓缓垂下视线,再不想去看那场盛大却虚伪的狂欢。

打从第一日在那石舫之下起,她便隐约眼望出这江湖透着一股病气。此时她越是深入,便越是肯定自己身为郎中的那点直觉。

这半死不活的江湖病得不轻。而其中被滋养得最大的那处病灶,正是那只端着药壶的手——天下第一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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