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行开锋大典的洞窟名唤仙匿洞天。
此洞窟之名相传有二,一说名为“人寻”,意为人入其中便难寻踪迹;一说名为“仙匿”,谓之神隐怪匿、仙迹幽藏。总之,都有不可窥察、其深难测之意。
秦九叶边走边抬头望去,只见四周狭窄的石窟不知何时已变得高而空旷,火把光亮甚至无法照见这石窟顶部,只映亮了那片悬挂在半空中的金色鱼铃,峭壁向上深入黑暗之中,仿佛可以没有尽头地延伸,有种既封闭又探不到边际的怪异之感。
这种怪异同那能吞噬宝光的宝蜃楼又有不同。
宝蜃楼里聚集的是人烟杂气,而这洞窟中却有种更加原始荒蛮的气息,这种气息在今夜赴宴者们庄重的扮相下,又多了些许隐而不发、静待突变的氛围。
封闭的洞窟遮蔽了日月星耀,也使得时光的流逝变得模糊不可辨别,黑暗与空虚在那些湿润的石壁间盘旋碰撞,酝酿出的是那些三缄其口的欲念和野心,所有人都将置身其中,也都将被其同化感召。
最激烈的争斗已经在昨日的璃心湖上结束,秦九叶本以为这开锋大典只是一场门派之间相互结交试探的家家酒罢了,同那苏家老夫人的寿宴也没什么分别,可此刻身临其境才感受到,此情此景与想象中全然不同。
尽管此刻有数百人汇聚于此,她仍是一眼便望见了那独守一方的元岐,而在方外观阵营对面的便是秋山派众人,王逍抱臂站在掌门沈开源身旁,一身华服瞧着比掌门还要显眼。除此之外,那天夜里在璃心湖上大打出手的一众宗师老贼也都悉数到场,只是各自偏安一角,全然没有要互相攀谈的意思,连带着各门中弟子也都一副谨言慎行的模样,一个江湖集会的气氛瞧着竟比那樊大人升堂还要压抑。
秦九叶又眯眼瞧了几圈,却再未见到方才那为自己引路的少年的身影。除此之外,她也始终未瞧见许秋迟和他身旁那位柳管事,按理说来这开锋大典是今夜的重头戏,那纨绔没有理由不来看热闹,除非……对方登岛目的另有其他。
这琼壶岛上究竟还藏着什么秘密?狄墨将这赏剑大会的终日大典定在这琼壶岛之上,当真只是巧合吗?
思绪一时难平,秦九叶也不敢再盯着旁人瞧,只得匆匆收回视线,却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她心下一紧,转头一看,正对上七姑那张紧张兮兮的脸。
浮桥边某人背信弃义的嘴脸历历在目,秦九叶的脸瞬间拉了下来,然而还没等她开口,对方倒是先发制人道。
“你方才跑到哪里去了?害我好找。”
秦九叶气极反笑。但她也不是第一次同这些厚脸皮的江湖生意人打交道,当下也懒得浪费吐沫星子追究之前的事,瞥一眼对方那明显高出几寸的颅顶,不答反问道。
“你帽子里藏得什么东西?”
七姑一愣,显然没料到对方会这般“出招”,先前准备的一肚子说辞没了用武之地,连带着那点小算盘也没逃得过对方的眼睛。
她很是有些挫败,兀自扭捏了片刻,才拉住秦九叶的衣角、低声说道。
“咱们好歹也是一道前来,我同你说了,你可万万不能转头便将我卖了。”
先前在那浮桥旁不提“一道前来”,现下倒是想起来这一茬了。而胆敢和果然居的秦掌柜轻易论起买卖的人,便是还没领教过她的厉害。
秦九叶看了对方一眼,随后懒懒点了点头。
七姑嘴巴蠕动一番,小心将自己那黄皮子小帽揭开一道缝,手指头飞快从里面掏出一样东西塞到秦九叶手中。
“拿着,别说我不拿你当朋友。我这人嘴巴刁得很,这是南岺产的乌魁杨梅,定是镇着冰运来的,你瞧这还带着凉气呢。”
秦九叶将手中那殷红的果子塞进嘴里,鼻尖轻轻耸动一番,毫不留情地拆台道。
“除了偷吃了些果子,你还偷喝了人家的酒。”
七姑的脸瞬间变得同那杨梅一般颜色,一双无措的手下意识捂住了腰间水囊。
她为了压下嘴里那股酒气,可是连吃三颗香草丸,可眼前这女子简直生了个狗鼻子,竟能当场拆穿。
她顶着那张发烫的脸皮,挣扎着为自己辩解道。
“那不是寻常酒水,那可是大庐酿。这酒在九皋之外的地界不常能见到,而这经天下第一庄之手精选过的,定是极品中的极品,我到此一游怎能错过?错过一次便要抱憾终身啊……”
秦九叶懒得听对方那番狡辩,正想着是否要寻个机会四处探查一番,突然便听那石窟正中传来一阵细碎风声。
她抬眼望去,只见一名彩衣少女不知何时自半空翩然而至。
少女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步法轻盈、身姿袅娜,身形极为瘦削又处处透着一股力量感。一条彩练在她双臂颈间飞扬,纤细的手臂挥出之时仿佛带着千钧之力,竟能将那柔软的彩练舞得似是两把软剑,所到之处隐有吟啸之声,穿梭那些悬垂在半空的金色鱼铃,没有擦碰触响任何一只,却能准确击落其中双鱼环抱的异形金铃,而那被击落的双鱼金铃则在半空从中裂开,爆出一片极细的金粉来。
洞窟内跳动的火光将那漂浮在空中的金粉映照得仿佛一团金雾一般,只见那少女低喝一声、凌空而起,手中彩练如快刀利剑,那团金雾竟瞬间被切割开来,尚来不及重新融为一体,又被分成更为狭小的一片,直至分无可分。待那少女两脚落地之时,手中两条彩练已变为金色,而那些漂浮在空中的金粉则不见踪影,整个洞窟的地面上一粒金粉也没有落下。
秦九叶怔怔看着眼前的一切,突然有些明白了那些江湖中人为何会耗尽一生打磨一套剑法,亦或是不吃不喝地钻研心法直至走火入魔。
那是一种对原始力量的追崇,也是对自己肉身局限的抗争。
作为一个郎中,她见了太多病体残体,亦或是垂死之人半死不活的样子,今天是第一次如此近得感受到:一个人的身体可以被训练到何种极限,又于这种极限中迸发出力量来。
她上一次见识到这种源于人体本身、近乎原始的美,还是在那少年身上。
那天他就站在听风堂的破门槛前,沉默地换着衣裳。夕阳在他身后炽热燃烧着,将他的身形勾勒出金色的线条……
“如何?看傻了吧?”
七姑的声音冷不丁在旁响起,秦九叶瞬间回过神来,再望向那少女时心中似乎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许是她不懂那狄墨的审美意趣所在,只觉得如此大费周章地布置场地、设计细节,反倒令那少女看起来似是伶人献舞一般,少了些许灵动豪放,给人一种奇技淫巧、过分雕琢的感觉。
秦九叶啧啧嘴,半晌才喃喃问道。
“那金粉可是金子磨出来的?”
七姑一愣,随即难掩鄙夷之情。
“那可是已经失传的天衣身法,寻常人三十年也难成。你倒好,只瞧见了金子。”
秦九叶瞥了对方一眼,有心打趣道。
“不是已经失传了吗?怎地还能瞧见?说不准只是做做样子,专门糊弄你这种半吊子……”
她话还没说完,便听邱陵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这位七姑姑娘所言不虚。只是这天衣身法需要以拂石心法催动方能发挥十成功力,但自万应宗门没落后,已无人能得其精魄罢了。如今江湖中若还有谁能将软兵器炼化至同等境界,便只有落砂门门主朱覆雪了。”
朱覆雪?若她没与对方打过交道或许不会多想,可只要一想到那魔头的兵器功法竟是从失传功法演化而来,她便会克制不住地多想。
比如,那万应宗门在江湖上销声匿迹的真正原因究竟只是人丁没落、武学失传,还是因怀璧其罪被人一朝屠灭。
秦九叶没了玩笑的心思,那厢七姑却自觉得了邱陵言语上的偏袒,整个人都支棱了起来。
“还是断玉君有见识,昔闻这天衣身法乃是从古时祭神雀乙之舞凝练而成,可凭风而起、以柔克刚,化山风、劈雨雾。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多看上一眼便是赚了……”
如此难得珍贵的武功秘法,当真会被以这种形式呈现给众人吗?
秦九叶心下涌起些许疑问,下一刻,当她将目光转向四周那些观礼的江湖门派时,这种疑问便越发清晰强烈。
那些年轻弟子面上几乎无一人展现出欣赏赞叹之意,反之大都只是看客嘴脸,那架势不像是瞻仰学习前世武学经典的后生,倒像是昨夜那些花船上观舞的船客。
秦九叶目光缓缓移动,最终停在那天魁门掌门身后。那里站着几个熟面孔,正是先前曾在浮桥边对她发难的那几个年轻弟子,其中一人此刻正与同门低声攀谈,秦九叶并听不清他们究竟谈了些什么,但她却从对方那略带几分冷笑的唇形中读出了什么。
秦九叶蓦地收回视线,对自己偶然窥得的一幕感到阵阵心惊过后的凉意。
不知为何,她突然便想起昨夜璃心湖上、那在纱縠后舞剑的少年。
她当时心下也曾有过一个疑问:便是那大开杀戒之人究竟为何起被挑起了杀意,鲜血飞溅而出的前一刻,杀人者究竟凑近那少年说了什么。
而此时此刻,一个可怕的答案正渐渐在她脑海中凝结成型,无论如何也挥散不去。
那舞剑的少年出身山庄,承袭的或许也是某种失传的剑法。只是他终究不过是旁人手中的棋子,一枚棋子怎么可以比席间的主子更懂得用剑呢?
凭你也配?
她仿佛能够听到那杀人者轻蔑的声音。
可笑的是,那些常将“武学不分贵贱”的说法挂在嘴边的或许亦是同一批人,他们将冠冕堂皇的仁义道德修炼到了极致,骨子里却仍摆脱不了“人分三六九等”的顽固思想,总觉得只有出身名门正派之人才有资格那样舞剑。
至于旁人,修得不过只是肮脏的杀人之法罢了。
对站在这巨大石窟中的人来说,这场仪式是否真的赏心悦目根本不重要,能够聚在一起观看这场仪式才重要。
古时举行祭祀,会将献祭之物炙烤分食,每人得以吞下一块血肉的同时,便算是一同分得了来自神明的恩泽。
而此时此刻,选择登岛并有资格聚在这石窟中观赏这精心准备的节目,便代表他们虔诚递上了自己的投名状,被那一统武林的天下第一庄所接纳、成为了一条船上的人。
而至于这大船将开往何方,又将驶过怎样一片血海,他们都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永远不去细想和追究。
“抱歉,是我来迟了。你方才……可有遇到什么麻烦?”
许是见她沉默良久,邱陵的声音再次响起,隐隐有些克制后的担忧,秦九叶连忙摇摇头,想了想又低声问道。
“三郎去了这么久,可有所收获?”
邱陵顿了顿,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
其实他从浩然洞天离开的时候并不算太迟,是因为方才在远处望了她许久,才会耽搁到现在的。
先前发现她没有在那一线天外等自己时,他就知道她应当是遇上了些麻烦,那颗被狄墨搅乱的心再起波澜。
但此刻她既没有询问自己为何去了那么久,也没有诉说自己方才遇到的困难,只问他是否有收获,便让他方才在那石室中曾有过的动摇和自我怀疑瞬间变得不值一提了。
他这位“同路人”虽每日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但骨子里有种颇经得起考验的镇定自若,若有一日他因为深陷急流而误了方向,她定会一把拎住他的后领将他从旋涡中拉出来。
邱陵笑了笑,终于低声开口道。
“一点旧事罢了,不值一提。我瞧见了你留下的印记,便知道你平安无事,当下便赶过来了。”
秦九叶愣了愣。
她还以为他没将她先前说的放在心上呢。
早在两人同船渡湖的时候,她曾随口提起自己从前在山里采药走夜路时,习惯随手取些草叶结个环挂在显眼处,金宝见了便会知晓她平安无碍。
方才离开那浩然洞天后,她听进去了那引路“小厮”的劝告,不敢在原地停留太久,便以此作为标记放在了那处岔路附近,却没想到当真被他留意到了。
这曾是她与金宝之间的默契,现下又成了她和他之间的默契,令人顿生奇妙之感。
想到这,秦九叶也笑着点点头、不再多言。
而那莫名便被晾在一旁的七姑此刻有些酸溜溜,似乎实在有些瞧不下去,清了清嗓子正要提醒一二,下一刻,一道有些刻板的声线在石窟中响起。
“诸位久等了。”
四周低声细语转瞬间归为寂静,偌大的石窟中只闻那一人的声音。
秦九叶愕然抬头望去,费了一番工夫才寻到了那抹头戴面具的影子。
她本以为那狄墨会摆足架子、高调现身,可却没想到对方竟反其道而行之,悄无声息地混在人群中。
对方究竟是何时进入这处洞窟、又是何时出现在那众门派之间的,不只是她,就连周围的那些江湖客们显然也并不能肯定,一个个噤若寒蝉,忧心自己方才是否议论了些不该在此时提及的字眼,而那位神出鬼没的庄主已在心中默默记上了一笔账。
好一招下车作威。
温热的泉水自石缝间流出,汇聚于那块石壁之下形成一道一人多宽的瀑布水帘,狄墨的身影便停在那水帘前。而直到这一刻,秦九叶才发现,那水帘之后其实还有一处被遮蔽住的狭小的石室,石室中隐约有道影子,因那水流变幻、光线明暗而若隐若现。
“大家远道而来,狄某感激不尽。便请诸位先一同赏刀。”
狄墨简短开口,他的声音因回响和水声变得不真切起来,细细分辨也听不出多少音色,好似很多人同时开口说话一般,又是一番不可捉摸。
不论是出场的时机,还是那从不离身的面具,亦或者是对方此刻所站的位置,都无不营造出一种只可远观敬仰、不可探其究竟的距离感。
这样一个恩威难测、心思深沉之人,会是那操纵秘方、酝酿阴谋的背后黑手吗?
秦九叶眯起眼,心下难有定论。
沉思间,两名渔娘装扮的女子已缓步行至那水帘前,两人各执一跟碗口粗的紫竹长杆,同时出手如电、将那长杆一劈为二,随后在那水帘两侧站定,撑起手中长杆,探入水帘之中。
被劈开的粗壮紫竹成为两道天然引水渠,将那自上而下的水流一分为二,流向两侧一早开凿好的石槽中,巨大的篝火盆被点燃,水帘后的那间隐秘石室终于全部显现出来。
火光水光下,只见石室中又有处天然石台,形似石窟中开凿出来安放神像的龛室。石台上有一处凹槽,凹槽中赫然立着一把线条古朴、隐隐透出青色花纹的长刀,刀锋处急转直落,仿佛被生生截断一般,远观整个刀身形似一把柴刀。
“青芜刀在此。诸位但上前查看无妨。”
狄墨话音落地,众门派中又是一阵人头攒动。
片刻过后,七八名门派之主终于缓步上前,行礼过后便开始近距离瞻仰起那把刀来。
“确是李青刀的佩刀无疑。”
“没想到多年之后,当真还能再见青芜刀。”
众人又是一番点头应和,对那把传闻中的神兵利器赞不绝口。
许是因为那些人面上的表情太过夸张,又许是因为她确实不懂所谓神兵利器,秦九叶盯着那把被无数只手品鉴流转的宝刀,不知为何总觉得哪里有些怪异。
她还没来得及想清这一切,七姑已神秘兮兮地在她耳畔开口道。
“你可曾听说过青绝二字?”
秦九叶摇摇头,坐等再听一段故事,那七姑果然继续说道。
“当时以被冠以铁笔之称的唐啸,曾以‘青绝’二字形容那李青刀出入江湖的这段时日,谓其刀法穷幽极微,偏行锋锐,开合可吞日月,千言万语不足道其妙意也。纵观如今江湖,无人能出其左右,青刀归鞘之日便是绝响鸣唱之时。”
“唐啸又是何人?”
秦九叶话一出口,不用回头也能知道那七姑面上又是一番大惊小怪。
“你竟不知唐啸为何人?此人负书担橐行天下,一杆铁笔断英雄,只是为人有些矜奇炫博,年轻时得罪了太多人。若非他已封笔多年、不知隐居何处,我定踏过那万水千山寻他去,只为同他一叙江湖恩怨笑谈。还有还有,《官子遗书》你知道吗?那可是唐啸与其挚友合力著下、平生最为得意之作,只可惜至今世间只流传了半册,这另外半册却是哪里也寻不到了……”
秦九叶本来只是无心问上一嘴,可听着听着突然想起什么不由得一顿。
等等,唐啸?姓唐?不会这么巧吧……
但她先前见识过这七姑博而不精的做事风格,只觉得对方所言需得半遮半掩着听信,当即怀疑道。
“此人若当真有你说得那般惊才艳艳,为何这江湖中如今也不见几本他著下的文集?”
七姑斜眼瞧她,仍是一副瞧不太上她的样子。
“这你就不懂了。那些江湖中人个个小心眼得紧,他盛名在外时不敢怎样,待他一朝隐去便将他写的书偷偷集来烧掉,生怕污了自己一世英名。尤其是这天下第一庄把持全局之后,你再难像从前一样听到这江湖真实的声音……”
七姑显然对那唐啸极为推崇,滔滔不绝地为其鸣着不平。
秦九叶听得一耳进、一耳出,本想插嘴再问上一句,那唐啸既然对青刀如此推崇,又事事都喜欢刨根问底,为何没有透露或猜测过那李青刀的下落?她不信这江湖中当真有人能凭空消失,可话到嘴边突然就停住了。
她的视线再次落在那把静立于石龛中的刀,心中突然生出另一个疑问。
二十年前青刀绝迹江湖,二十年后青芜刀出现在赏剑大会,赏剑大会既然是天下第一庄主导,为何没有人怀疑那青刀的失踪同天下第一庄有关呢?
而这件事究竟是没有人怀疑过,还是压根无人敢质疑探究,亦或是有人曾经质疑却至此音信全无?便又是另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了。
“戏台”中央,几轮吹捧赞叹终于结束,四周再次渐渐安静下来,谁知突然便听一红衣男子摇头冷笑,正是那神瀑教的随果龙王。
“刀是好刀,只是若握刀之人品性不端,便难担此锋锐,需寻得明主,才好出鞘。”
这话看似并没有指名道姓,可谁不知晓昨日鸣金之争的胜出者是秋山派弟子,而今日要接这青芜刀的也是秋山派。
这龙王口无遮拦,只差没指着秋山派的鼻子说对方配不上这把刀了,却见那秋山派掌门还没说什么,他身旁的王逍已经上前一步沉声开口道。
“技不如人承认便是。场上腿软,场下嘴硬,只会让人觉得打不赢又输不起。”
虽说知道今日这大典上定有热闹可看,可谁也没想到这热闹来得这样早。
秦九叶本已有些酸痛的上半身不由自主地支棱了起来,她身旁那七姑也不甘示弱地抻长了脖子,两人好似村口瞭望地盘的两只大鹅,瞧得身后那断玉君面上又多了丝笑意。
他似乎越来越习惯这种浅笑了,这种笑往往很短暂,但在他平日冷硬作风的衬托下,竟显得有几分温柔。
若秦九叶此刻回头,便能看见这种笑,只可惜她此刻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不远处那正要开场的好戏上。
“恳请庄主为我方外观全门上下三十九名无辜枉死之人做主!”
该来的还是来了。
秦九叶望向那脸色苍白、神情悲愤的元岐,他今日布巾麻衣,脚上只穿一双草鞋,在一旁道士的搀扶下依旧一副摇摇晃晃的样子,将那份凄苦愤恨做出了十成的效果。
秦九叶眨眨眼,怎么也无法将眼前这个双目噙泪、满口喊冤的人同昨日那戾气冲天的年轻观主联系到一起去。
她又用余光扫视周围那些面上毫无半点惊讶之色、个个垂首而立的江湖之众,只觉得今日这洞窟之内,戴着面具的又何止庄主狄墨一人呢?
这不像是要“对簿公堂”,倒像是要“搭台唱戏”。
就是不知这出戏有几人早已私下里对过唱词,又有几人身处其中而不自知。
四下一片哗然,压低嗓音的猜疑议论四起,又尽落入这些内功深厚的看客耳中。
可怜那秋山派掌门也是年初刚死了儿子、大病一场,本就面色灰败,此刻见那始作俑者竟摇身一变成了状告之人,当下气得捂住胸口。而那今日穿了绣金线的华服、准备带着弟子一举摘刀的王逍脸色已然十分难看,拼尽全力才没有提剑将那元岐扎个透心凉,半晌才缓缓开口道。
“观主这是何意?”
“敢问王首座,我义父元漱清携门徒三十九人上你秋山派求和,半路遭人截杀可是事实?你以秋山派第一高手的身份提前放话要我元家有来无回可是事实?那夜你率门中亲信十数人夜奔清平道又于次日凌晨折返可是事实?!”
那元岐不知吃了什么十全大补丹,一口气三连质问,竟声声振聋发聩,听得人耳鼓震颤、为之动容。
当然那王逍并不会为之所动,听后面上讥讽之意更显,只差没冷笑出声了。
“元观主断章取义的本事可不小啊。你怎地不提我家掌门幼子去你方外观请教切磋,却教你义父痛下黑手、一剑毙命的事?还是说你觉得你方外观的人命格外金贵些,我们掌门痛失爱子便不值一提?!”
王逍这一番发问亦是有力,但那元岐却似有备而来,面上全无愧色,当即回击道。
“刀剑无眼,既分胜负,亦见生死!沈掌门之子隐匿身份来我观中讨教,我义父全力应战有何不妥?难不成还要假意不敌、给你秋山派脸上贴金不成?!”
眼看旧事纠缠不清,那王逍也不恋战,当即调转矛头将话重新引回清平道。
“那清平道上枉死者乃是毙命于卓绝刀法,王某乃门中首座,四岁开始修习剑法,从未偏离主修、另辟旁门,行走江湖剑不离身,诸位皆可为证。请庄主明鉴!”
这厢王逍激愤自辩,那厢狄墨依旧不语。
他也确实不需要开口,因为下一刻那元岐便已话顶话地跟了上来。
“秋山派第一高手那套秋声剑法谁人不知?你自是不会亲自出手,但你可假借旁人之手、借刀杀人!”
“观主此言谬矣,此番你无凭无据,仅凭一张嘴就想当众将这灭门之罪强加于我,到底是呕血呕出了心得、修成那含血喷人大法,还是贼喊捉贼、妄想栽赃旁人洗脱自己!”
“今日你我对阵此处,不就是各抒己见,请庄主大人从中定夺吗?元某虽只得一张嘴,但王首座不也是如此,又何必动怒?莫非是我的一番话正中你的痛处,你做下的恶事被我公之于众,你百口莫辩所以才会恼羞成怒吧!”
两方一阵激烈交锋,谁也没有一样拿得出手的罪证,诛心的言辞却可铺墨成书,愣是吵出了一种论经辩禅的架势,不知道还以为这琼壶岛上云集的不是一群舞刀弄棍的江湖中人,而是那只善口诛笔伐的文坛泰斗、法师大儒。
眼见好端端一场江湖赏剑大会,竟变成一场吐沫星子横飞的当堂对峙,看热闹的秦九叶亦有些心情复杂,然而当她不动声色观察四周时却发现,那些白发苍苍的门派宗师们好似早就习惯了这扯头发、踩脚指的闹剧,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地默不作声,倒是那些年轻弟子们各个义愤填膺,已渐渐分作两派,一派为那元岐发声讨伐,一派为那王逍喊冤叫屈。
激烈争吵辩驳声连带着附和低语,在这偌大的石窟中共振成嗡嗡声一片。
终于,那戴着面具的身影再次开口了。
“平冤断案非我所长,不过今日群贤汇聚于此,倒是天赐良机。”狄墨声音一顿,随即缓缓转向另一个方向,“听闻断玉君出身青重山书院,又是那平南将军亲封的查案督护,想必深谙此道,我倒是想听听断玉君对此事的见解。”
那狄墨不开口则已,一开口瞬间便在这乱局中另辟出一块战场来。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从那王逍与元岐身上转向了站在角落里的邱陵,而后者身旁的秦九叶和七姑便似那雷击木旁的一根菜苗,虽不在这电光惊雷阵的中央,却也感受到那股无形威力,只觉得每根头发丝都立了起来。
当初本是看客心,转身却成戏中人。
秦九叶与七姑缓缓缩回了脖子。
看戏看到自己身上,再好看的戏码也转瞬间无心观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