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九叶的目光随着不远处那些晃动交错的人影左右移动着。
封闭空间中,人会失去对时间流逝的判断,她只能从自己困顿的精神状态推测,此时至少已过子时,正是一日中最黑暗的时刻。
方外观血案“尘埃落定”,所有人都知道这最惊险的一道浪已经熬过去了,剩下的无非是洒洒水、湿湿鞋的事,每个人面上神态都放松许多,簇拥着那戴着面具的男子,你一言我一语地诉说着过去一年中江湖上的大小事宜,那番情景不由得让人联想到那帝都皇城之中,文武百官朝觐天子时的场面。
秦九叶起先还强迫自己仔细听着,待七八人陆续走完过场后,她便再难集中精神。
这江湖中每日都有说不完的糟心事,她并不觉得那些所谓的“江湖要务”同唐慎言每日在听风堂说起的边角料有何区别,更不觉得那些事需得交由一个人住持公道,末了再感恩戴德一番。
但那些江湖中有名有姓的大小门派竟似乎已经习惯了这一切,就连取回门中圣物、扩建后山道场这样的小事,也都要听那狄墨一人评判论断。
她起先并不理解,后来渐渐看懂,那些人并非真要听取什么建议,无非是借由那些小事试探天下第一庄对本门的态度,同那秋山派与方外观之争本质并无分别。
能游走江湖之人,各个都是刀尖上行踏、风浪里淘洗过的硬骨头,又一个赛一个的不喜规矩束缚,如今却甘愿向一个豢养死士、勾结朝廷的诡谲山庄低头,这背后究竟经历过什么,便不是这一夜可以窥见的了。
随着时间流逝,那些密集点亮的火把与篝火熄灭了一些,原本灯火通明的洞内渐渐昏暗下来,四周低语交谈的人生却越发嘈杂,气氛也越发热烈,一众侍酒小厮适时鱼贯而入,将一只方口饕餮纹饰的青铜酒罍抬上正中的石台,而那狄墨则接过一只曲柄酒杓,开始亲自为众人备起酒来。
秦九叶上次目睹一群人推杯换盏时,还是在那苏府寿宴上。
彼时她一心想着寻找证据脱困,又要小心提防那苏家人,犹如鱼游沸釜,十足的煎熬。
今夜的她虽早已摆脱了那样的困局,却仿佛步入了另一个巨大的囚牢之中。而这囚牢中的其他人似是全然没有察觉。他们在忙着察言观色、审时度势、游走求生,连抬头望一望天色的时间都没有。
当然,他们便是此时抬头,也是望不见天色的。
许是不想搭理那独树一帜、孤僻离群的昆墟门,又许是不想因为招惹断玉君而招惹到他背后的官家势力,总之,在经历了今夜种种江湖变局之后,秦九叶的四周前所未有的清静了下来,而她也早已没了看热闹的心思,连带着身旁的两人也一并陷入沉默,三人像是一根藤上风干了的三个苦瓜,沉浸在各自的心事中。
不远处,关于那青芜刀的好戏彻底收场,方才在石龛前撑起竹竿的那两名渔娘也收手撤回,随着那奉刀的小厮悉数退场。
直到那几道身影消失在光影交界的边缘、再难觅踪迹,秦九叶才有些恍惚地开口问道。
“你说,那青芜刀为何没有刀鞘呢?”
还在神游天外的七姑闻言愣了愣,半晌才有些敷衍地说道。
“谁知道呢?许是弄丢了吧。毕竟那青刀自己都下落不明,兵器失了刀鞘也是情理之中。”
“是吗?”秦九叶显然未能解惑,声音中透出一股若有所思,“可那刀看起来倒是光亮得很,不像是没有刀鞘收藏的样子……”
她正自言自语,不知为何眼前却突然闪过那少年和他那把几乎从不离身的锈刀。
江湖中一把好刀会引人注意,一把锈刀其实也很怪异。但多数时候,那把刀都藏在那破烂老旧的刀鞘里,便不会有人想要探究一二。
同样的,一名刀客佩戴着他的兵器行走江湖,且此人武功高强、杀伐果断,大多数时候不会轻易出手,一旦出手往往便会取人性命,那么久而久之,那些与他打过交道且尚在人世者,很可能大都只见过他兵器未出鞘的模样。
也就是说,如今这江湖中所谓能识得李青刀兵器的人,或许只是见过她的刀鞘而已,对于那刀鞘中的刀究竟是何模样、又有哪些细节,其实根本不清楚,就算摆在眼前的只是一件赝品,多半也是认不出来的。
秦九叶被自己的猜测吓了一跳,随即又感到一阵迷茫。
她是越发有些看不懂今夜这出大戏的走向了,只觉得似乎还有什么关键情节被她落下,而她正为此隐隐感到不安。
就在此时,一阵细碎脚步声在她身后响起,还没等她反应过来,瞬间已至她与邱陵、七姑的面前,赫然便是一名头戴箬笠的山庄弟子。
那弟子手中端着一只放着酒爵与杨梅果碟的漆盘,神态很是恭敬。
其实在那表演天衣步法的少女上场前,这仙匿洞天中还有些譬如“饮荷露”、“折菱角”、“拆莲子”的小节目,一来给远道而来的众人提供些润喉暖胃的饮食,二来无非是图个好彩头,提醒入洞天者准备迎接今晚那“宝刀开锋”的重头戏。
只是秦九叶方才在那浩然洞天耽搁了时辰,便错过了些许,眼下正有些口干舌燥,她虽不喜饮酒,但见那山庄弟子端了东西上来,眼睛还是不由自主地望了过去。
一旁的七姑察觉到她探究的视线,忍不住低声提醒道。
“别想了。那是专门为了这次大会准备的十年陈大庐酿,听闻还泡了雪参宝芝无数,服上一小盏功力便可精进十年。除了各门派当家人,其他人是一滴也分不到的。若非如此,方才我又何必先下手为强?”
秦九叶这才重新将目光投向四周,随即发现确如那七姑所说,各门派前都有一山庄弟子亲自侍酒,每名山庄弟子手中的杨梅碟虽有无数,酒爵却只得一只,显然只为一门之主奉上,旁人只有吃着酸梅、望而兴叹的份。
大庐酿确实价格不菲,但也不至于千金难求,至于那可精进功力的说法就更荒谬了,反正以她行医这些年的经验来看,那些听信偏方、什么都往酒里泡的“进补狂人”,最后下场大多只有慢性中毒。
再者说来,若真不想分与众人,又何苦要抬出那半人高的巨大酒罍给人看?
归根结底,此举不过是为了告诉在场的所有人,特别是那些年轻气盛、野心勃勃的年轻人们,酒罍里的酒再多也和他们无关,若想在这江湖中分得一杯,便要做那站在最高位置上的人。
酒香犹如权力的味道,无时无刻不在撩拨着那些被小心隐藏起来的野心。
晃神间,那头戴青箬的山庄弟子已面向邱陵行了个礼,随即将手中佳酿奉上。
“断玉君请用酒。”
邱陵的目光在那酒盏中清澈的酒液上一扫而过,片刻也没有停留。
“在下并非昆墟一门之主,此番前来也是私下所为,师门并不知晓。这酒……”
侍酒的山庄弟子脸上仍旧挂着笑容,举着漆盘的手一动未动,嘴里恭敬地说道。
“这酒是庄主亲自吩咐,特意为断玉君备下的,还请断玉君不要拒绝。”
对方说罢,就立在原处不动了。
这番举动看似同苏府中那些劝酒的伎俩并无分别,细品之下却不难体会到更多凶险。
以邱陵现下的身份来说,他是没有资格接下这杯酒的,然而对方却用庄主为他抬轿,一旦顺应了对方这番“好意”,便多少有坦露野心、意图篡夺主位的嫌疑,而除此之外,作为赐酒的主人家,这酒也有呼吁结盟的隐意,接下便意味着表了态、站了队。
这是酒令如军令啊,这劳什子庄主就喜欢强人所难,偏生每次都还能得逞,当真恼人得紧。
秦九叶在一旁看着,心下不由得再次为邱陵捏了一把汗,下一刻却见后者已伸出手、稳稳将那酒爵接了过来。
清冽的酒液晃荡碰撞着,隐约飘起一股香气。
那酒香在秦九叶鼻尖一掠而过,令她面上神情突然一顿。
许是方才在那浩然洞天的热泉里熏了个彻底,她这鼻子前所未有的通透,虽只是一点细微的不对劲,却还是让她捕捉到了。
来不及细想,电光石火间,秦九叶已伸出手、飞快拉住了邱陵的袖口。
酒爵晃了晃洒出几滴酒液,就停在男子嘴唇前不到一寸远的地方。
邱陵转头望向秦九叶,而后者也正定定望着他。
那山庄弟子眼下就站在三人面前,秦九叶知道自己不能直说那酒或许有问题,正愁如何示警,而邱陵却早已读懂她眼神中传递的情绪,很是自然地开口道。
“我方才想起,今日登岛时曾服过些热性丹药,三个时辰内不宜饮酒,多亏你提醒,不然我险些忘记了。”
她是突然出手阻拦的,对方却瞬间会意,还在顷刻间给出了这番滴水不漏的推辞,秦九叶恨不能当场拍手叫好。
不愧是书院出身、文武双全的佩玉督护,身手不凡兼有这等机敏心性,难怪平南将军那样赏识,始终将他放在身旁。
只是她到底还是低估了那天下第一庄行事之固执,亦或者是那位庄主的固执。
“听闻昨日鸣金,诸位英雄都多少服过些丹药,庄主便特意叮嘱,不可采买烈酒,是以才选了这特制的大庐酿。此酒不为尽兴、只为礼成,断玉君少饮便是。”
山庄弟子说罢,愣是将手中漆盘又举高了些,显然丝毫不打算退让。
这厢一来二去,场面瞬间陷入僵局,一旁的七姑也觉察到了不对劲,一个劲地向秦九叶递着眼色,示意她留意周围人的视线,而无需对方提点,秦九叶也知道定有人在暗中观察他们此时的动作。
那特制的大庐酿是否真的饮不醉不得而知,但是她的鼻子告诉她,那酒一定有些问题。
深吸一口气,秦九叶抬手从头上取下一根簪子,随后将簪头拧下,取出一根银针来。
“既然如此,三郎便稍等片刻。”
她说罢,学着那慈衣针的手法捏住那根银针,探进那杯酒中搅动起来。
这根藏在簪子里的毫针她一直带在身边,便是先前为和沅舟取血的那一支,根本不是什么试毒银针,但那山庄弟子自然不知晓这些,一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动作,秦九叶懒得抬眼看对方,学着杜老狗那神神叨叨的语气开口道。
“在下出门前掐算过,今日正值岁破,诸事不宜,小心起见,还是验上一验才妥当。”
她用一根银针暂时将酒挡了下来,那山庄弟子却也不是好对付的角色,当下皮笑肉不笑地问道。
“这位姑娘可是在质疑庄主用心?”
使手段不成便倒打一耙,这招数虽然低劣却有用得紧,轻易便能让人落入自证的陷阱中。
然而秦九叶压根不吃这一套,她早已料到对方反应,当下故作惊讶道。
“此事同庄主有何干系?江湖大会,人多手杂,我见这酒爵上并未加遮盖,从那取酒处到这少说也要一盏茶的工夫,这位兄台又一直低着头走路,怎敢保证其间没有人暗中投毒、在这酒中做些手脚?”
饶是经过严苛训练,那山庄弟子面上还是有一瞬间的凝滞,显然是没见过如此强词夺理、理直气壮之人,半晌才干巴巴地问道。
“那不知姑娘验出来没有?”
秦九叶神情冷酷严肃,手中银针在那酒盏里搅得叮当作响。
“哪有那么快?至少需得等上一刻钟的时间。”
银针试毒最多能验一验那质地不纯的砒霜,并不是什么可靠灵验的法子,至于等上一刻钟更是她胡乱扯出来的说法,为的只是逼退那侍酒的山庄弟子。
既然对方咬定这番进酒是礼仪规矩,她便用这试毒一说将饮酒的时机一再推迟。什么规矩总大不过生死,对方若再坚持下去,便几乎是要大告天下这酒有问题,且他便是负责要将酒灌进那断玉君嘴里才算完事。
一旁看清形势的七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大着胆子补上最后一刀。
“这位仁兄非要候在一旁,莫不是怕断玉君会贪图你们一只杯子吧?”
天下第一庄的体面还是要顾的,那戴箬小厮终于做了退让。
“既然如此,小的便先告退了。”
走吧走吧,快点走,慢走不送。
秦九叶心下催促,视线却并未看向对方,手中不停搅拌着那银针,耳朵紧张竖着,冷汗都顺着脖子根流了下来。
“人已经走远了。”
半晌,邱陵的声音体贴响起,她这才终于松口气,飞快将自己那根毫针收起,重新凑近那杯清澈的酒液,仔细嗅闻一番,半晌神色凝重地抬起头来。
“我虽不能十分肯定,但这大庐酿中应当是掺了些不对劲的东西。”
一旁的七姑见状瞪大了眼,再开口时嘴唇子都哆嗦起来。
“什、什么东西?是掺了毒还是……”
秦九叶迟疑一番,还是吐出心下猜测。
“可能是血。”
古时诸国结盟,多会宰牲歃血,告示神明,以结契约。
这种礼天地、交鬼神的仪式在现如今的襄梁已多年未曾兴办,而歃血拜盟的仪式也已从朝堂流入江湖之中,结盟者有时会取各自指血混入酒中作饮,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坚牢不可破也。”
然而不论是古时的兽血,亦或是如今的金针取血,血都是这一仪式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狄墨若有意将血混入酒中,为何方才不见提及此事,且完全没有展现歃血的过程呢?
而这酒中究竟混得是什么血?兽血还是人血?若是人血又是谁的血?
最关键的是,这一切都不由得让她想起先前在苏府发现的那只红瓶子。那只瓷瓶中装过秘方,而她根据其中残留推测,那秘方很可能就是血液一类的东西。
一个可怕的猜想在秦九叶心中渐渐成型,而邱陵显然也想到了什么,两人四目相对,都从对方的眼神中读到了无尽忧虑。
不远处,那方才侍酒的山庄弟子已经走远,似乎并未再关注他们的动向,秦九叶连忙将那酒爵换到另一只手上,同时飞快从腰间解下一只形状奇怪的罐子。
登岛前,她将自己那只装满破烂的破筐留在了船上,只带了些保命的必要物件。
但除此之外,许是冥冥中有些预感,她临要离开前最后一刻,还是特意带上了先前装福草豆娘用的小罐子。
那预感是什么呢?秦九叶说不清楚,但在苏府发现的那只朱红色瓷瓶给了她某种提示,如果那秘方是以流动似水的状态存在的,她若想暗中取些样本,就必须准备好可以密封的瓶罐。
她既希望自己准备的东西能在关键时刻派上用场,又希望一切不过是她想多了,那秘方今夜根本不会现身。
然而此刻来看,她最担心的事或许还是发生了。
那厢七姑虽不知道掺了血的酒究竟有何可怕,但却从秦九叶和邱陵两人面上神情读出了许多信息,她随即想起自己一个时辰前在那藏酒处痛饮的情形,整个人瞬间瘫坐在地上,头顶小帽上那根一直翘立不倒的毛也跟着塌了下去。
秦九叶瞥了她一眼,径直伸手摘下她腰间水囊、拧开闻了闻,大发慈悲地开口道。
“你带回来的这些应当没有问题。”
七姑长舒一口气,下一刻却又听对方继续说道。
“但你偷喝进肚子里的那些就不好说了。”
眼见那七姑面色难看,秦九叶不由得又想起另一个问题。
她现下几乎可以肯定邱陵的这杯酒是有问题的。但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需要确定。
她得知道,那狄墨究竟只是“独宠偏爱”邱陵一人、只在他的酒盏中掺了东西,还是对方其实“雨露均沾”、给所有人的酒都是有问题的酒。
若最后发现只是前者,那无非可能是邱陵以邱家人的身份与那天下第一庄结下了什么梁子,对方或要伺机报复,或要拉他下水;可如果事实指向后一种结果,那整件事便顷刻间变得无法预知的可怕了。
因为那意味着,狄墨不止想拉邱家下场,还要将整个江湖拉入他的计划中。
那和沅舟得了秘方后便接连犯下命案,若是这武林中人得了秘方,岂非会成为一群杀人嗜血的怪物?
不,准确来说,是比和沅舟可怕上数倍的怪物。
和沅舟只是个年逾八十的病弱老妇,而这些掌门宗师个个精神抖擞、力大无穷、恨不能一掌能在城墙上拍出个洞来。
如果这群身负功法、筋强骨壮的江湖中人纷纷沦为刀枪不入、血肉重生的怪物,又随江湖之水流向各地,就算是邱陵有心追查只怕也无力应对。
秦九叶的目光转向不远处人影晃动的明亮处,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或许她方才就该大喝一声“酒里有毒”、彻底掀翻这一局棋,但且不说那侍酒的弟子几乎是最后才将酒送到他们面前来,便是她来得及开口阻止,她也并不确定只凭自己的力量能否力挽狂澜,而那些恃才傲物的江湖宗师又是否会将她一个江湖郎中的话放在眼里。
何况她此刻并不确定自己的猜测与推断,贸然出手很可能只会将邱陵也一并拖入麻烦之中。
犹豫间,那些江湖掌门已纷纷放下酒爵。
一切为时已晚,秦九叶沉默下来,半晌才将目光投向七姑,邱陵留意到她的目光,查案时的本能当即占了上风。
“你先前偷酒时是何情景?”
他问出这一句的时候,做督护时的棱角瞬间便从那青衫下透了出来。
那七姑显然有些不适应,眼见面前男子瞬间从温润如玉的翩翩君子变成了个地牢走出来的酷吏,愣怔了半晌才嗫嚅着开口道。
“……我只是顺便喝了些,当时四下并无其他人,否则便是给我一万个胆子我也不至于为了贪口酒喝便得罪天下第一庄……”
她兀自为自己的行为辩解着,一旁的秦九叶有些看不下去,当下打断道。
“他是想问,你是从什么样的容器中偷的酒?是个酒瓮、还是酒缸、还是……”
尽管自身危机还未解除,那七姑闻言还是有些嫌弃地撇撇嘴,不由得开口打断道。
“天下第一庄是什么身份?那狄墨又是什么身份?今日这种庆典,自然是要用上好酒器,不过许是我去得早了些,这大庐酿就一坛坛摆在那里,我便顺手撬开泥封倒了些。你放心,我每坛只偷一点,之后又用独门秘法将泥封还原,他们绝对不会发现……”
秦九叶微微松了口气,心下已有了些论断。
七姑的酒是直接从酒坊的酒坛中偷出来的,说明很有可能是尚未来得及倒入酒罍、掺入秘方的酒,问题应当不大。
这也侧面证实了一部分她的猜想:狄墨赐下的酒确实是来自九皋的大庐酿,而不是什么独门陈酿。她不是个饮酒之人,但好巧不巧五月初五那天,她同老唐他们在听风堂大醉过一场,饮的正是大庐酿,对那酒的气味再熟悉不过了。若非如此,她也并不能在瞬间便确定邱陵的酒有问题。
冥冥中,老天似乎有意留下蛛丝马迹引她这个倒霉蛋去揭示真相,而她只觉得自己这副小身板子经受不住这层层考验,就要交待在这半路上了。
“眼下若想证实我们的猜测,最好是要将那剩下的酒拿到手确认一二。”
邱陵话音还未落地,秦九叶已将视线投向一旁还在兀自神伤的七姑。
她与邱陵本就是为秘方之事而来,亲自上阵也是无可厚非。但此刻显然还有更合适的人选。
一来眼下这开锋大典尚未结束,在场江湖门派都将彼此盯得不能再紧,邱陵作为昆墟门唯一的代表,只要离席势必会引人探究,她自己先前也在浮桥边起过事端,唯有这七姑还算是低调的生面孔。二来那七姑方才恰好去过天下第一庄备酒的地方,对地形和附近人员走动都有所认知,做起事来其实更加稳妥,她与邱陵还能根据狄墨动向见机行事,大大增加了成事的概率。而三来,如果一切不顺利、那七姑真不小心被逮到,对方黄姑子的身份反而可将事情以大化小,远比她和邱陵更好脱身。
总之,此举看似兵行险招、漏洞百出,实则是步以小博大的好棋。
她这厢动起了歪脑筋,邱陵也已察觉她的意图,看向那七姑主动开口道。
“七姑姑娘可愿接单生意?”
七姑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脸色更加难看了。
“你们莫不是想要我回去偷酒吧?”
“你先前其实已经做过,只是再做一次。”秦九叶体贴指出事实,又循循善诱道,“七姑孤身登岛赴宴,这等胆魄已是令人佩服,若是此时收手、空手而归,岂非对不住今夜的波折奔袭?且你先前痛饮都无人察觉,足见是个胆大心细之人,此番不过是再接再厉,于你而言算不得难事,若是连七姑都为难推辞,这任务便无人能够胜任了。”
秦九叶这一番话可谓有的放矢,先前问诊时她便看出这七姑师从道枢阁,虽不得要领、只懂皮毛,却也并未借着道枢阁的名头在外招摇撞骗,绝非看上去那般贪财怕死,骨子里还是有些野心和抱负的。
果然,她这一番不露痕迹的吹捧激励直将那七姑说得有些飘飘然。
对方今夜确实是奔着银子来的,若能再得一笔银钱,这趟赏剑大会便算是圆满了,回去吹上个半年不成问题。
想到此处,七姑舔了舔嘴唇,吐出一个数来。
“三十两?”
“成交。”
邱陵的声音利落响起,一旁的秦九叶见状连忙补充道。
“先付一半,事成之后再付另一半。”
眼见那对“奸人”答应得如此痛快,那七姑顿时觉得上当吃亏,可说出口的话又不好收回,当下又别别扭扭地开口道。
“现下想想,三十两银子便想要我卖命,也实在太便宜了些……”
秦九叶懒得拆穿对方那点想要讨价还价的心思,开口便是一剂猛药。
“那酒你也喝了不少,七姑便是瞧不上这点银子,总不至于瞧不上自己这条小命吧?但你若实在不愿意,我也不能勉强。”她说罢看向身旁的邱陵,伸出一只手道,“三郎还是将这差事交给我好了,我不嫌这银子烫手。”
她话音未落,七姑已经嚷嚷着站起身来。
“我去,我去还不行吗?”
要怪就怪她实在贪嘴,而那大庐酿的滋味实在美妙。
秦九叶望着七姑面上那犹如刑场赴死般的神情,有些话不由自主便脱口而出。
“不过一坛酒而已。这江湖之水,本就该任人杯取,又岂是一家池塘?”
看了这一整晚的戏,她这心中委实憋屈,一不留神便将心里话说了出来,当下便有些后悔,偷瞥一眼四周发现无人察觉,这才松了口气。
而一旁的七姑已经愣住,半晌过后,她突然往掌心啐了口唾沫,整个人又变回了那天悬鱼矶上跃跃欲试的江湖生意人。
“我可一试,但不保证一定成功。”
秦九叶笑了。
“可等七姑的好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