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后,齐斐南才意识到,当时没有把洛离关到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并找一些心硬如铁的人看守他,是多么错误的决策。
毕竟这样做不过是多耗些人力,但不这样做,‘暗河’却在阴差阳错间,因他而一步步走向灭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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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斐南并不清楚陆景和身边那个秘书是怎么和洛离接触上,并被洛离策反的。
他只知道那天他来找陆景和商量前线的军事部署,推开办公室门后,却看到理应伏案工作的陆景和诡异地倒在地上,昏迷不醒。
不得不说,这样的场面确实很像暗杀现场。
况且这种在战时派出特工潜入敌方阵营,暗杀敌方首领的事情,放在哪个时代都有人做。
齐斐南相信顾长珩也是做得出来的。
只是,现场并没有特别激烈的打斗或者挣扎的痕迹。
虽然并不能凭此就排除投毒或其他暗杀手段的可能,但是在防务方面,陆景和身边的安保条件可以说是‘暗河’所有高层中级别最高的。
为了保护他的人身安全,齐斐南不仅拨了自己一半的亲卫队给他,还抽调了十来个反抗军中的精锐在暗处拱卫,作为第二重保障。
倘若离开大本营,这些人更是会把陆景和里三层外三层地保护起来,确保以他为圆心的十米范围内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总之,千防万防,就是生怕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暗河’领袖被人无声无息地嘎了。
在这样优越的防卫条件下,除非这群护卫和办公区的秘书们集体失了智,不然陆景和的办公室绝对不会被人从外部闯入。
但事实却是,陆景和遭遇了暗杀!
倘若从外部的下手机会微乎其微,那么这场暗杀只会是‘暗河’内部的人策划并施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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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陆景和被送进急救室,‘暗河’总部最顶尖的医生都守在手术台前,抢救这位反抗阵线的领导者。
医生的初步诊断书摆在齐斐南案头,明晃晃地嘲讽着他的无能。
齐斐南对外封锁了陆景和遇害的消息,并召来了自己的亲卫统领。
昔日那个带队到歌希米拉植物园接应他的年轻人早已没有了吊儿郎当的模样。他穿着黑色的制服,肩章与胸口的徽章都闪着凛凛寒光,他望着齐斐南阴沉的脸,神情中不免带上些许的惶恐不安。
他进门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开口请罪,但是齐斐南却看穿了他的心思,在他还没出声前就打断了他。
“向垠,因你的失职而遇险的人不是我,而是陆景和。如果你真那么想去请罪,最好去手术室门口等着,而不是来见我。”
齐斐南言语间尽是挖苦。
他心里其实也积着火,但到底没有真把下属当作出气筒。毕竟向垠如今虽是陆景和的护卫,但此前却一直都在他手底下做事,后面也是被他指派到陆景和身边的。现今陆景和出事,说到底他这个上级领导才是最该负责任的。
至于他为什么说这些话,那纯粹是因为看不惯向垠如今这副这种霜打茄子的模样。
事情既已发生,追责和处罚办事不利的人固然重要,但却不是当下最该做的事情。
齐斐南在这种紧要关头叫他过来,就绝对不会是单纯想要处罚他。
但枉他一片苦心,这臭小子平日看着挺精明的,现在却连这种简单的道理都看不清!
齐斐南看着眼前这个被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年轻人,心里多少有些恨铁不成钢。
但面上,他还是那个沉稳靠谱的首领大人。
他将桌上一份文件推至站在桌前的向垠手边,道:“这次陆景和遇险,有一部分是因你失职造成的,我已经按照军中规章给了你处罚。”
文件静静地躺在桌面上,像是在等待面前的人打开观阅。
但向垠却没勇气翻开那个文件夹。
其实无论齐斐南下达什么样的处罚,对于如今犯下弥天大错的他,只有接受的份。
哪怕这个处罚很大可能是将他逐出‘暗河’。
向垠之所以有这样的想法,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依据。毕竟在过去的许多年里,他亲眼看着不少人由于渎职而被逐出‘暗河’。
作为一个流动性比较大的组织,‘暗河’每年都有新人加入,当然也免不得有旧人离去。这些离去的人们,有的是战死沙场,有的是因公殉职,有的是叛出组织,还有的是因犯错而被驱逐……
人各有志,那些选择背叛的人和被驱逐的人早已忘记了昔日的理想。
但是向垠没有。
虽然他的理想并没有首领他们伟大高远,但是哪怕真有那么一天,所有人都选择离开‘暗河’,他也肯定会是那个死也不愿意走的倔骨头。
哪怕要他看着满室寂寥,一个人守着过去,最后留下一具枯骨,他也不会离开的。
毕竟,有谁愿意离开自己的家园呢?
哪怕曾经的一切终将坍塌成废墟,他也要将自己的骸骨留在废墟之下。
所以,倘若首领给他的处罚是让他离开‘暗河’,那他大抵,宁愿去死也不会离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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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案前,端坐在向垠对面的齐斐南见他迟迟不打开文件,不禁叹了一口气。
他修长的手指敲了敲桌面,将神情有些恍惚的向垠唤回现实:“不打开看看吗?这里面可是写着对你的处罚。”
向垠原本还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如今被齐斐南一句话给叫回了神,知晓自己到底还是要面对现实。
他伸出手,翻开了桌上的文件。
他的指尖轻微颤抖着,面上的表情有些视死如归,不像是在看文件,更像是在看对他罪行的审判书,像是在等着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落下。
只是等他看到最后那行‘降低军衔三级,罚没一年薪资’时,面上的表情在一瞬间凝固了。
他的指尖仍旧有些轻颤,只是这次,不再是出于忧虑和紧张了。
在进门之前,他不敢想象,也根本不会想到,原来等待自己的处罚竟是这么的……轻微。
没有人知道,当他收到陆景和出事的消息时,有多么想以死谢罪。
他年少时不识愁滋味,不懂得为什么人为什么会在近亲饱受痛苦之时也变得痛苦不堪。
他无法对那样的情感感同身受,很多年来将此都归咎于自己的孤家寡人。
但当他看到陆景和出气多进气少地躺在医疗舱中,被推往急救室时,分明是个无神论者的他却变得比世上的任何教徒都虔诚。
手术室门口,他无数次祈求神明,只希望这些在过去的他看来不可能存在的鬼神,能保佑陆景和能活下来。
多么荒诞啊!可是除了祈求上苍,那一刻他无能为力。
原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这个曾经在街头流浪的孤儿也有了家和家人,也终于在经年之后明白了曾经无法感受到的情感和羁绊。
当手底下的人告诉他齐斐南要见他时,向垠还浑浑噩噩地坐在手术室门口。
他犹如行尸走肉般来到齐斐南的办公室,迎接自己的审判。
离开或者死亡,是他所能想到的一切。
但是如今,眼前这位平日里难以捉摸的审判官,竟然对他网开一面。甚至开口,要给他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向垠,在陆景和醒来之前,你依然是他的护卫队队长。哪怕他现在昏迷不醒,你依旧要负责他的人身安全。救人的事情,自会有医护人员去做;而你要做的事情也同样重要,我需要你履行你的职责,防止闲杂人等靠近他,防止不怀好意的人对他造成二次伤害,以及,调查清楚这件事是谁做的,你明白了吗?”
“我明白了,首领。”向垠看向坐在案前的齐斐南,眼眶不禁发热。
首领并没有驱逐他,反而给了他一个调查真相的机会。
也是一个手刃叛徒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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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斐南看到他那盈满泪水的眼眶以及感激涕零的神情,太阳穴突然不受控制地跳起来。
不是他有什么性别刻板印象,只是他实在见不得一个身形健硕的人在自己面前哭哭啼啼。因为不免让他想起以前‘暗河’高层集体跑他面前表演一哭二闹三上吊,就为了让他少作妖的头疼画面。
所以在向垠还没掉金豆子之前,他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开抽屉,把一盒纸巾推到他面前:“擦擦眼泪,然后赶紧滚去干活。”
这一套动作下来,可谓是行云流水,熟练得令人心疼。
而且十分煞风景。
原本气氛都烘托到这了,向垠感动得就差大哭一场了。现在被他这么一搞,一下子就把眼泪给憋回去了。连纸也不好意思抽,随便用衣袖抹了下眼睛,把眼角的泪花擦掉,就转身离开去干活了。
另一边,齐斐南见他这就走了,还觉得没意思地啧了一声,然后熟练地将纸巾还有文件收回原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