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斑鸠怪话一讲,周围的堂倌们都嘻嘻哈哈笑起来。
“嘿,你莫乱讲哦,掌柜虽然是个女的,一来人家都可以当周小弟的妈了,二来人家是嗨袍哥呢哈,你莫要不晓得轻重,让掌柜的晓得了最多给你两耳屎喊你滚,拿给她的兄弟伙晓得了,你娃儿舌头都要遭割!”
幺哥沉着脸呵斥道。
那开黄腔的年轻小伙,人称冯斑鸠,来千秋茶馆两年了,一直没能去二楼,本想乱说一通过过嘴瘾,没想到被幺哥给怼了回去。
他平日里就觉得幺哥也只是堂倌,不过是靠奉承刘五嬢得来个管钥匙的权力,现在对方说他,他更是不爽快了。
于是冯斑鸠嘴硬道,“嗨袍哥了不起哦,哪个不能嗨嘛?哪天合适了我去成都嗨个更大的袍哥公口,当个三爷五爷的,不比她个女人威风?”
幺哥听他吹嘘,笑了笑,端起洗好的茶碗去晾干,不想跟冯斑鸠这种脑子不清醒的人说话,要不是看在保人的面子上,幺哥能马上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给赶走。
年长堂倌一走,其他但凡聪明不想惹事的堂倌们也各自干活不再接话,只有两三个跟来的比冯斑鸠迟的堂倌们围着他继续絮叨。
“就是,女人家家的,挣再多钱又咋子嘛,还不是她儿子的。”
“不过这个婆娘确实能干哈,我也想娶个这样的。”
“那你不是要当耙耳朵哦?她打人有点凶哦,上回有人来闹事,她那峨嵋刺一扔,直接洞穿了别个的肩膀!牛批得很!
”
冯斑鸠脸色一变,“不要说掌柜的了,还是说那个周九青,想办法把他吆走,我去二楼的话,以后才能想办法把你们兄弟几个也带上去。”
那三个小跟班点头称是,四人看左右无人关注他们,便小小声地密谋起来。
*
周立行觉得今日从早起便诸事不顺,似是霉运将至。
大清早的喝水呛着,咳得撕心裂肺;刚走到院子里便被鸟屎淋了头,待到清洗二楼自己负责的三个包间的名贵茶具,更是几次莫名其妙的走神手滑,吓得他心跳急促。
眼看着日上三竿,今日楼下的客人们却多了许多当兵的,听起来口音川西川北、川南川东都有,有的在打贰柒拾(一种乐山地区的特色纸牌),有的在下棋,有的围着戏台听评书,颇为喧哗。
到底是在寺里待了几年,周立行觉得今日怕是有事要发生,他寻思着要不装病请个假,却无意间发现冯斑鸠和两个堂倌交代了什么,那两个堂倌便鬼鬼祟祟地往二楼走。
虽然上了二楼后,和冯斑鸠的交道便少了,但他一眼便能看出冯斑鸠的为人—自私自利,胆大愚蠢。
眼下着情况,用脚趾头都能猜到冯斑鸠和这两人定是要给自己找麻烦。周立行思量了下,不知道这三人要怎么栽赃自己,若是现在去请假,岂不是让他们钻了空子?
眼下在这茶馆,周立行觉得待的还是较为舒适的,每日里虽然忙碌,但能吃饱有地方睡,自个儿身上还有积蓄和防身武器。尤其是二楼贵客,高兴了还能给打赏,一时半会儿周立行还不想离开这里。
既不想走,那便要跟这些人斗一斗了,如同在峨嵋山跟猴子们打架一样,周立行心想人和猴子没区别,都是要争出个生死输赢了,才能服气。
这般想着,周立行脚步一转,回了自己守的区域。他倒是要看看,对方要搞什么幺蛾子。
*
被冯斑鸠一打岔,周立行便没能及时请假,而后发生的一切,都似冥冥之中自由定数一般。
那一日,一名头戴土黄瓜皮帽,身穿对襟黑皮袄,深蓝色的长衫长裤像是几年没洗过,头发花白的算命先生,走到了千秋茶馆的门口。
“怪哉,这卦象算出来是在此处,可此处故人……”
算命先生不知道从哪里搞了副圆圆的墨镜,他摇头晃脑,摸了摸身上,噫,身无分文。
“罢了罢了,进去讨一杯茶喝。”算命先生自言自语道,“看起来像是个堂口,去找找有没有袍哥兄弟,蹭个吃来蹭个喝,哎~巴适~”
这日晌午恰好有说书人,讲那鸿门宴,算命先生进去一看,啧,一窝子当兵的男人们横七竖八地喝茶嗑瓜子,时不时还要调戏下那茶馆里卖栀子花黄桷兰的小姑娘,于是算命先生往二楼一看,得,去二楼吧。
算命先生往二楼一走,随意挑了个挂【贤松】牌的包间,进去之后便让堂倌上20个茶碗。
这堂倌,恰巧,正是周立行。
三年过去,周立行从那个瘦弱的小孩,已经长成匀称结实的少年,五官也长开了,算命先生没一眼把他认出来。
可算命先生这三年,除了脸上皱纹多了点,衣服洗旧了许多,头发白得差不多外,其他一切都没有变化,包括那一身走江湖常年不洗澡的臭味。
周立行认出了这算命先生,可没个好脸色,但又想到这是刘五嬢的茶馆,他便是要寻当年小钱包的仇,也不能在这里,便沉着脸去取茶碗。
算命先生当然看得出这俊俏的小堂倌没拿好脸色对他,可走江湖闯码头,他见过的嫌穷爱富、拜高踩低的人多了,丝毫不在意。
等周立行端来了20个重叠的茶碗,算命先生便摆了个茶阵,然后双腿平放,双手放在膝上,左手做出三把半香的姿势,便不再说话。
周立行在茶馆干了这些时日,有幺哥和刘五嬢时不时的提点,见算命先生这样子,便知道算命先生是外地袍哥来拜码头的意思了,只得赶紧去找楼下幺哥,请幺哥通传掌柜的上来一叙。
今日楼下兵油子多,幺哥怕楼下缺了他要出乱子,便跟刘五嬢建议让她带九娃儿去会一会那个算命的老头,毕竟算命的老头单枪匹马来拜会,便是有事应也不大。
刘五嬢便带着周立行一起进了【贤松】房间,其他包间让二楼的其他堂倌先照管着。
于是,周立行第一次见袍哥组织是如何拜码头的。
刘五嬢进了房间,先看茶阵,然后收了茶碗,以同样的“三把半香”手势为算命先生倒一碗茶。算命先生也以同样手势倒一碗茶,两茶碗位置相对,做了个“双龙仁义阵”。
“双龙戏水喜洋洋,好比韩信/访张良。今日兄弟来相会,先饮此茶作商量。”
刘五嬢端起茶碗一饮而尽,回道:
“太阳出来喜洋洋,我与兄弟好商量。半夜三更月儿亮,兄弟何事来公堂。”
然后刘五嬢不待对方回答,先问,“汉留从何处来?汉留到何处去?可有公片宝札,以证根源?”
说完这话,算命先生取下墨镜,喜悦大喊,“春妹儿!”
刘五嬢瞪大眼,不可置信地回应道:“黑老鸹?!”
哦豁,站在旁边的周立行心中叹息,这世间缘分还真是奇妙,这个算命的黑老鸹,竟然和刘五嬢还是故人!
看来小钱包的仇,是不太能报了……也不知道那小钱包的袋子,这黑老鸹丢没丢……
眼见着两人要叙旧,估计刘五嬢是要让自己出去的,周立行心一横,单刀直出地自爆身份,“还有我,立行。”
黑老鸹见了故旧,正是心潮澎湃想要一叙当年的时候,冷不丁旁边的少年开口,他有些迷惑,“立行,什么立行?”
“立说立行,洪雅柳江。”周立行见黑老鸹还是一脸迷茫,不得不再提醒一下,“谁当年说我六亲无靠,刑克至亲的,让我去出家当和尚当到三十岁,还偷走了我姨妈给我的小钱包!”
周立行越说越气,姨妈给的小钱包丢了,家婆送的棉衣也落在峨嵋山了,他身上只剩下一把匕首,于是他把匕首拍在桌子上,发出“啪”地一声。
“想起来了吗?!”
刘五嬢猝不及防听到这八卦,一腔叙旧的激动都被对八卦的热情给压了下去,便也不急着阻止周立行,假装端茶喝,实则一双眼不停地往黑老鸹脸上瞟。
黑老鸹常年在云贵川一带走江湖,坑蒙拐骗的人太多,哪怕周立行说的很清楚了,他也只能依稀想起来个印象。
好像是在川南洪雅县柳江镇遇见过挺凶悍的小孩子,他给对方算了命,还顺走了小钱包,可那是顺!不是偷!他算命本就是要收钱的!
但眼下,这少年长得结实,态度又凶,又是跟着春妹儿的人,还把刀子给他丢眼前了,他只好认怂道:
“哎呀,大水冲了龙王庙嘛,大家现在都是袍哥兄弟伙了,好多点钱嘛,我去挣了还你就是……”
周立行不服气,“你挣来的,也不是姨妈给我的了!你把小钱袋还我,这事儿就当过了!”
说完,周立行还瞥了眼刘五嬢。
刘五嬢端着茶杯闷笑,好似看到什么不得了的笑话一般,默许了周立行的行为。这九娃儿,还多有意思的,要钱的话黑老鸹可以去坑骗,要以前的小钱袋,那可是要为难死黑老鸹咯。
黑老鸹见刘五嬢只笑不劝,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我的小兄弟呢,几年前的东西,又不是我穿的衣裳鞋儿,我咋个可能留起嘛……你换个条件,要不当我欠你一个人情,你有啥子事需要我做,我就去做嘛,要得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