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朗星稀,鸟鸣山涧。
一处山洞外,乱石围起的简易火塘中,巨大的枯枝还在缓缓燃烧。
周立行已经在这洞修养快月余,周身的伤虽没有好完,却也行动无碍。
也许是佛祖保佑,也许是他命不该绝,更也许是平日里和猴群们瞎胡闹带来的福份,周立行跃下山下之后,先是凭借敏捷的伸手抓扯崖上藤蔓杂草减缓下坠趋势,坠落树林间时先遇到的是藤萝缠绕的枯树,然后下面又是一丛半大柔韧的小树丛,最下面竟然是一团野猪刨过的烂泥地。而他常年陪猴群打架,自然是少不了树上功夫,凭借本能去自保。
所以他除了肩膀脱臼、浑身擦伤外,竟然没有摔断骨头。
至于当时摔晕过去,直接被唤来的猴群抬回大本营的时候,身上多出来的抓伤和撞伤便不提了。
毕竟,若不是猴子们还算机警,周立行就算不被摔死,也得被下山找来的副官给毙掉。
因担忧那些当兵的没有找到尸体,还会去寺庙蹲点,周立行没有返回寺庙养伤,也没有贸然就下山,而是待在了猴子们的栖息地躲避。
近一月来,猴群会把抓到的动物、抢到的食物供给他,周立行也用随身带的火折子搞了个火塘,方面自己随时随地吃热食。
休养了这段时间,周立行的头发也长了出来,虽然还是短短的,但至少包得住头,他觉得是时候离开峨嵋山了。
走之前,周立行想起来自己藏的那几只枪和罐头,一琢磨,身上没有钱啊!
于是,大半夜的,周立行把额头长白毛的猴王摇起来,一人一猴一通嗷嗷比划,打着瞌睡的猴王又去呼巴掌呼醒了几只健壮猴狲儿,半夜三更地往寺庙而去。
待过了约莫一个多时辰,周立行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健壮猴狲儿们,抬着个长长方方的柜子翻山爬崖地回来了。
周立行:“……罪过,罪过!”
猴王上跳下窜吱哇大叫,好似自己办了件了不得的大事。
周立行忍不住给猴王抱了个拳,厉害了!竟然把寺里的功德箱给抬回来了!
我要的是钱没错,我是说拿钱,也没说把箱子抱走啊!
不管怎么说,周立行也只能感谢猴王了。他从功德箱里取出所有的钱币,说了三声阿弥陀佛,感谢佛祖的馈赠!
*
有钱有枪,周立行顿觉自己很行了,在个大雾天的清晨,他如来时一般,独自下了峨嵋山。
猴群送了他一路,到了山下,送走猴舵把子的群猴喧嚣沸腾,引得爬早山的游客们啧啧称奇。
周立行一路走的谨慎,他穿的还是僧袍,总担心自己不小心撞上当日来过寺里的人,于是不远不近地走到几户翠竹环绕的农家时,便上门用钱买了件衣服和草鞋,以及买了个竹编箱子里装东西。
又行了一段路,到无人区域,他才换了衣服,把僧袍和钱财枪支装到竹编箱子里,往峨嵋县城的方向而去。
曾经周立行以为自己会在寺里待到所谓的而立之年,哪知道才三年,便变故突生。
此刻的周立行同他当年离开舅舅家一样,并没有想好接下来去哪里、做什么。
在寺里听那些天南地北的香客居士们聊天,他大概也知道如今天下不太平,四川以外有日寇虎视眈眈,四川里军阀日子也过得满头包,总之到处都乱,而他还想活到三十岁。
不管如何,先找份活路。
青龙场镇一如既往地繁华,周立行身上揣着些钱,便也没有心急。
他到来时的那家客栈住下,用三天时间把县城前前后后走看了一遍,最后选择了去试试一家给堂倌提供阁楼床板睡觉的大茶馆,一来是这家茶馆给出的待遇最好,二来他认为人多的地方才能得知更多的消息。
这家茶馆名为“千秋茶馆”,是青龙场镇最大的一家。大院子里有戏台,四合院均是两层的砖木楼,在峨嵋县城里气派得很。
又因其每日要开两场金钱板评书,每旬还会请川剧团来唱唱戏,生意火爆,底楼的大厅桌向来座无虚席;便是二楼的雅间,也是日日订满,甚至有人直接把雅间包月,只为自己随时能呼朋引伴来此喝茶听书看戏。
人多的地方,是非也多,茶馆是个江湖地,总免不了有寻衅滋事、打架斗殴的。不眼明腿快的堂倌、门房,总免不了要被波及,有的受了伤就得请假,有的拿了赔偿金便会走人,所以每隔不了多久,茶馆总要再招些人。
此次千秋茶馆要招两个人,周立行按着时间一大早去的时候,发现竟然有几十号人在茶馆外等候。
再仔细一看,坐在店里被伙计们簇拥着的,竟是一名四十余岁的干练妇人。
前面的人进去,都是差不多的流程,先问问姓名年龄家住哪里家中几口人,然后问下会不会点功夫,再让看看认不认识茶的品种,最后是让端着六碗茶的茶盘绕着馆里走一圈,看茶水洒出多少。
带到周立行进去的时候,前面已经留下两个茶水丝毫未撒的青年了。
“五嬢,两个人差不多够了,掌柜的,还要再看看吗?”一名年岁约莫五十的矮瘦堂倌弯腰,恭敬地向女掌柜询问。
女掌柜姓刘,名字不被外人所知,江湖人称刘五嬢。
嬢通娘,在西南官话里是对女性长辈的一种称呼,嬢嬢大体指的是比自己辈分高的50岁以下的女性,若是年纪再大一点,五六十岁就该被称呼为姑婆了。
刘五嬢长得高高大大白白净净,一双天足宽大,四肢健壮修长,任谁看了都得赞一声身体好,她五官长得柔和,神色却十分精明干练。她常年盘发用的不是普通妇女的双尖簪,而是两根峨嵋刺,尖头寒芒闪耀,年轻时便震得那些臭男人不敢近身。
这次选新堂倌,其实大部分都是有保人内推来的。本来刘五嬢也觉得差不多了,但她刚一点头,就看见个少年不卑不亢地走进来,眼神直接落在她身前桌上的茶碗阵上一动不动,于是刘五嬢的点头变成了摇头。
“幺哥,不急,再看看这个。”刘五嬢的声音偏低哑,她直觉这少年不是普通人。
“小伙子,这是什么?”刘五嬢指了指桌上的茶碗茶壶。
周立行看着茶碗阵,神思恍惚,仿佛回到了老主持还健在的时候,有些客人前来,会喜欢拿茶碗摆阵,这时候老主持会唤他去帮着用茶碗对阵,一番对阵下来,还会说些云里雾里的话语。
虽然老主持从未解释过什么,但他也学到了很多。
眼前这茶碗,上三中五下斜两路各八,正是……
“梁山阵。”周立行轻声回答。
刘五嬢神色一凛,迅速开始变换茶碗。
周立行则是根据茶碗的数量、位置开始回答阵名,“孔明上台令诸将阵、关公护送二嫂阵、患难相扶阵、赵云救阿斗阵、七星阵、六”顺阵、五梅花阵……
“小兄弟请二楼说话。幺哥,给没选上的人发点铜钱,今日就这样了。”刘五嬢不再试探,起身请周立行去另外的房间。
周立行有些无措,但他隐约猜到,老主持怕不是什么简单人物,以前山上来来往往的人里,更是有些什么江湖人物。
可他只是知道阵名,却并不知道其中缘由,若是胡言乱语,怕是要惹麻烦。
于是刚上二楼一进门,不待刘五嬢询问,周立行率先上前一步,抱拳说话:
“五孃,我姓周,师父取的名字叫九青。这些阵名是我师父教的,但师父前些日子已经去世了。我猜师父以前是个走江湖的人物,但他养育我这个孤儿好几年,却没有讲过他以前的事情。五孃,我师父跟你是旧识哇?”
周立行说的都是真的,但关键信息都是含糊的,名字则是化用了静空师兄的俗名。都说人在江湖走,名号必须有,可他实在是不喜欢叫自己猴狲舵把子。
刘五嬢听周立行如此说,叹口气,“那也未必,这些茶碗阵是我们袍哥人家的密语,我还以为是哪个堂口码头派人来有事相商,原是你这袍哥养大的孩子流落街头了。”
她又仔细端详了周立行的五官,再沉默回想了下自己认识的人,最终断定:
“我和你的师父应是不相识。我刘五嬢的侠义心肠在乐山地区也是响当当的,若是认得,他临终之前肯定会写下拜帖让你上门找我。”
不知道是想到什么故人,刘五嬢有些怅然地摇了摇头,“罢了,你能来这里也是缘分,那就留在这里当个堂倌吧。好好干,什么时候要走,得跟我说一声。”
“谢谢施主。”周立行下意识地双手合十。
刘五嬢不知想到什么,笑了一声,“啧,还是个僧道门,倒是让我想起故人了。好了,小九娃,以后可别在我的茶馆里给别人算命啊。”
周立行赶紧把双手换成抱拳,心想自己得赶紧改了这三年养成的习惯。
*
阴差阳错的缘分,让周立行进入千秋茶馆,开始当起小堂倌。
因刘五嬢误以为周立行是袍哥家属,她对幺哥叮嘱要多关照。幺哥得了嘱咐,便亲自把周立行带在身边教导。
“茶叶库房一个,茶具库房一个,瓜果蜜饯烟草库房一个,钥匙都是由我管理,但得有五嬢的信物才能开。遇到客人打架动手的,躲远点,记着摔坏了什么东西,方便给账房报数……”
周立行点着头,心想看来茶馆里闹事的频率不低。
“茶馆里共有采买管事、账房管事、佣工管事各1人,账房记账2人,杂工2人,厨工2人,门房5人,瓮子匠(茶馆伙夫)2人,堂倌15人,合作的挑水夫6人,这些你都要认识。”
“九娃儿,一定要记熟常来的贵客的姓名,若是遇到【喊茶钱】,可得眼睛放亮一些,要看得出哪些是真心实意请茶的,哪些是装样子的,若是收错了人,他们下次便不会来了,说不定还会迁怒你……”
喊茶钱,是值有些有钱有面子有实力的人到了茶馆,那些受过他帮助或者恩惠的,以及钦佩他为人的,或是觉得自己实力足够要给别人面子的,都纷纷要喊“他的茶钱我给了!”“他的茶钱算我的!”“他的茶钱我来付!”之类的话。
如果一个人走到哪里,无论是茶馆还是面馆、饭馆,都有人主动付账,那么这个人会被称为【吃得开】。
如果一个人走到哪里,都敢给亲朋好友或是江湖人士付账,那么这个人会被称为【请得起】。
不管是【吃得开】,还是【请得起】,都是极有面子的事情。以至于有很多人都喜欢给别人喊茶钱,然而真喊还是假喊,就很考验堂倌的眼力了。
周立行心想自己应该没问题,他不说多会察言观色,但起码直觉还是挺准的。
“五嬢说你识得一些袍哥堂口的茶阵,空了我再教教你,若是遇到上门拜堂口求助的袍哥兄弟伙,万不可怠慢,哪怕他们犯的是杀人放火的黄事,我们这里是袍哥办的茶馆,不能拉稀摆带……”
周立行郑重地点头,怪不得之前刘五嬢那么正式地对待他。
“茶馆里除了客人,还有卖花的姑娘,掏耳朵的小工,擦鞋的孩童,打金钱板说书的先生,唱戏的戏子,算命的老头……这些三教九流的人在茶馆里混口饭吃,是给茶馆交了分成的,你要注意,能适当照顾就照顾,若是他们惹事,该赶出去就赶出去……”
“别调戏妹儿,五嬢最恨这个。”
“我晓得了,谢谢幺哥。”周立行能感受到幺哥对他的真诚,他也回报了认真。
幺哥带周立行带的十分用心,周立行也学的十分用心。
他在寺庙里待了几年,就算是笑着喊人,都自待一股子沉心静气感,人机灵、长得俊俏、手脚麻利,又是认真学了几年武,穿堂送茶无论人多拥挤,他都能把茶盏稳稳当当地送到客人手里。
并且他不靠师傅教,仅靠看和揣摩,便学会了功夫茶的身姿。
刘五嬢见这少年如此能来事儿,又看得出周立行身怀武艺动作敏捷,正好二楼雅间区域有个堂倌得罪客人被打断了腿,便让这机灵小子去二楼服务雅间贵客。
上二楼,是很多堂倌们梦寐以求的事情,哪怕得罪包间贵客们的下场比得罪大堂客人严重得多,但二楼的工资比大堂要高一倍。
眼见这个刚来的小子得了青眼,有些堂倌心中不爽便红了眼。
这日清晨,茶馆尚未营业,堂倌们尚在打扫卫生清洗茶碗,便嘀嘀咕咕地聊了起来。
“这九娃儿,真的是运气好哦。”
“啥子运气好嘛,人家是脑壳聪明手脚快,你都干两年了,咋没见你各人学会倒工夫茶呢。”
“工夫茶?啥子功夫?讨好婆娘呢功夫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