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夜未眠,好不容易迷迷糊糊闭眼躺了一个小时,却怎么也睡不着了,疼痛将人以梦乡驱赶出来,酸涩的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翻来覆去的,也睡不着。
林知意睁开眼来,扭头看向右边靠里的方向。
那里空无一物。
今天是她转来新病房的第一天,这间病房只有一个床位,是周末时曲南舟帮她转的。
原先那间有了个奶奶,年纪很大了,从林知意住院到现在,都没见过奶奶的容貌。
她似乎病得很重,一只枯瘦难看的手喜欢垂在床边,看上去有些慎人,她的子女不常来,有个看起来才二十出头的小护工照顾着。
毕竟年轻,小护工时常被气得直哭,半夜老人也哭,呜呜咽咽吵人得很,林知意也不多在意,反正她也睡不着。
前段时间小护工走了,来了个五十多岁的阿姨照看。老人便也很少哭了,安静了不少,也不知是不是在小声啜泣了。
曲南舟周末的时候来陪了她一晚上,几乎一宿没睡,她睡眠浅,又牵挂着林知意,半夜听到声响,又是倒水又是哄的,不厌其烦。
“姐姐……”林知意睁眼,看到曲南舟拿着手机坐在床边,轻轻唤了一声,声音有些沙哑。
“嗯?”林知意声音小,曲南舟低头凑近了些,听她说。
“你回家吧,我一个人可以的……喀喀。。。 ”她的身体猛地颤了颤,被病魔折磨得瘦骨如柴的身体看得令人心疼。
“不要。”曲南舟摇头,扶着林知意半倚在床头。
两个人相视无言,曲南舟眼下有淡淡的乌青,皮肤有些苍白,衬得本就清瘦的人更纤瘦了。
林知意的脸消也瘦了许多,杏眼依然亮晶的,笛发白的唇勾起了一个笑容。
曲南舟看得愣神,也不自觉跟着她弯弯嘴角:“笑什么?”
“我觉得·····自己真的好幸福。”她握着曲南舟的手,笑容干净。
曲南舟被气笑了,轻笑出声,声音低低的:“你还真是乐观,怎么个幸福?”
林知意仰面看天花板,思考了片刻,才缓缓开口:“我很幸运啊,爸爸妈妈他们那么爱我,林乐千也听话懂事了,还会开导我了 . . . ”
曲南舟托着腮,看着女孩儿的侧脸,静静听她说。
“说实话,化疗真的好疼,好难受 . . . . ”林知意眼眶有些泛红,“头发也一直在掉,每天早上都是一大把一大把地掉。”
曲南舟点头,她知道,她全都知道,可却束手无策,只能这样自欺欺人地陪着她。
“不过我全都不怕了,爸妈每天变着法给我做好吃的,林乐千放学还来送饭,边写作业边陪我。”她转头,大胆地直视曲南舟的眼,“今天睁眼,我看到你的时候真的好开心,像做梦一样。”
她已经好久没做过梦了,几个月来,曲南舟的到来便成了她唯一的梦,那份令人期盼的到来。
“那我以后一定多来看你,”曲南舟笑了,“让知知开开心心地,勇敢地打败病魔。”
“好。”
空气安静了片刻,宁静得如同湖水,林知意觉得好像少痛一些了,便想坐起身来。
曲南舟扶她起来,给女孩披了件衣服。林知意扭头看向窗外,盯着窗外浓如泼墨的夜空,不知在想些什么,曲南舟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的身上,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起身去拿了一个盒子来,也不知里面装的什么。
“这是····?”林知意打量了一下那个盒子,目光疑惑。
“我·····第一次送礼物,”曲南舟似是有些紧张,挠了挠头,“希望你能……喜欢。”盒子盖被揭开,里面赫然摆着条被折得一丝不苟的连衣裙来。
那是条白色的连衣裙,布料很好,摸着柔软也很漂亮,款式是林知意从没见过的,设计感强,一看便知道价格不低。
“好漂亮啊。”林知意将裙子展开来,反反复复欣赏了好几遍,简直是百看不厌。
“喜欢吗?”
“喜欢!”林知意点头如捣蒜,看向曲南舟的眼睛能蹦出星星,“太喜欢啦!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裙子,也没见过相同款式的。”
曲南舟笑了笑,没有说话,只是招呼着林知意快些睡。
“姐姐。”黑暗中,林知意很轻地出声。
“我真的,好喜欢你啊。”
曲南舟背对着她,手攥紧了几分。
医院里总是一阵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住院这么久,林知意早已熟悉这个味道了,却还是在曲南舟离开后,有些不习惯这刺鼻压抑的味道。
曲南舟身上很香,说不出是什么味道,像是栀子花香夹杂着茉莉,淡淡的,靠得近便能闻到,她从不用香水,可不知为什么,就是令人闻了安心。
思绪拔回,林妈的声音带着淡淡的哭呛,在耳响起:“师傅,剪短些,剪短些就行 。。。。”
中年男人拿起的剃刀又被放了回去,摇着头,边叹气边拿起了剪刀。他转头问林知意:“到耳根那,好不好?”
林知意点头,强忍着泪水涌出的冲动,声音有些沙哑,笑着:“叔叔,我想自己剪第一刀。可以吗?”
男人愣了一下,把剪刀递了过去。
她剪了不止一刀,接连几剪子下去,柔顺的黑发落在地板上,手握剪刀的力度很大,却在颤抖。她看着镜子里憔悴不堪的自己,薄唇绷成一道没有弧度的线。眼里分明是坚定的,却还是让人看出点绝望与空洞来。
“够啦 . . . . . ”
林妈眼泪块堤般地涌出,伸手去拉林知意,她的心和被刀捅一般地,连伸去阻拦的手也是颤的。
最后是两个人一起按住林知意的。
她在被人按住一刻就已经松了劲,那么多天的情绪彻底崩溃,镜子里的自己,那苍白的脸渐渐模糊了,滚烫的液体蜇得眼睛酸疼,顺着脸肤滑下来。
牙齿紧咬着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
她闭了眼,任泪块堤,耳边的声音嘈杂,她听不清,只隐约听到妈妈的哭声。
回病房的路上,阳光很好,射在发黄的叶片上,称得上是一抹亮眼的色彩了。林知意腿疼得紧,坐在轮椅上,抬头,微微眯着眼看着这些久违的景色。
现在的她抵抗力差,白色口罩将大半张脸都遮住,只露出一双好看的杏眼来,打量着周围。
“今天兴致不错啊。”林妈推着她,慢慢走着。
“嗯。”林知意轻应了一声,伸手,指甲被修得很干净,一双素手摊开来,像是接住了一束阳光。
“妈,我听他们说,604的奶奶……去世了啊……”
林妈动作顿了顿,笑容僵在脸上:“是吗,年纪大了嘛……没事的,没事的……”
“嗯。”
林知意抬头,看着湛蓝的天空,长长舒了口气。
“今年冬天,好冷啊。”
年冬,腊月。
病房里的嬉笑声实在称不上常见,林知意笑着,看着打闹的冉阳和陈晓,觉得这病房已经好久没那么热闹了。
曲南舟常来,可惜话不多,也怕打扰林知意休息。
爸妈更是注意,说话都不敢大声。
云奶奶来过几次,每次都会带一把向日葵。
越心她们、苏绮苏唯两兄妹、几个高中同学几本全来了个遍,却也从没这么吵过。
“你还真是一点没变啊,一如既往地烦人。”陈晓拍了冉阳一下,“还是知知好啊。”
“切。”冉阳轻哧一声,没再继续回答。
“行啦你们俩,怎么还和小孩子似的。”林知意笑着拍了拍两人的肩,状态看起来不错。
“她们俩啊,那可不是小孩子吗?飞机上还抢面包呢。”陆媛媛吸了一口奶茶,看得林知意那叫一个馋啊。弱弱开口:“给我喝一口呗。。 。。”
“你还喝呀。”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林知意立马坐直了身子,她知道这个声音的主人。
曲南舟站在门口,短发扎在脑后,笑容很淡,却好看得赏心悦目。
几个人同时回头,曲南舟在几双眼睛的注目礼下走了进来,又在几双眼睛的注目礼下把袋子递给了林知意:“早餐。”
林知意接过:“谢谢姐姐。”
“南舟姐好。”禤辰沉默了良久,这时才第一个出声打破了寂静。
“南舟姐好。”另外几个人也回过神来,声音参差不齐地向曲南舟问了个好。
曲南舟尴尬地点点头,笑了笑,除了对冉阳和陈晓有点印象外,其他几个人是完全陌生的,好在林知意在这儿,赶紧出声缓解气氛:“没事没事,正示介绍一下,这些都是我的朋友,都是宁城中学的。”
她又转向曲南舟,却不想又是一个对视,声音都有些磕巴了:“这,这位是···曲,曲南舟,我们的······学姐······”
“哦——学姐好!”这次是整齐了,林知意却看得有些缓不过来,戳开豆浆喝了一大口,这才镇定下来。她觉得被人用手肘碰了碰,随后传来冉阳的声音:“都三年了,怎么还会脸红成这样啊?”
“喀喀……闭嘴···喀喀······”林知意的脸更红了,呛得厉害。
曲南舟没听见她们说的什么,听见咳嗽声赶紧拍拍林知意的背:“慢点喝,不急。”
林知意点头,心里骂了冉阳一万遍,随赠一个瞪眼。
“我不知道大家要来,今早就只买了知知的早餐。要不,我请你们吃东西?”
曲南舟在林知意身边坐下,把她身上披着的衣服往上拢了拢,问几个人。
“不用不用,太破费了,我们吃过早餐来的,就不麻烦学姐了。”几人摆手拒绝,曲南舟笑着说了句“好吧”,空气便又一次陷入了沉寂。
几个人面面相觑,却谁也没开口。
“您好,量一□□温。”护士推着车到门口,帮林知意量体温。几个人的目光又全部落到她身上,目光都有些复杂。
“三十六度七,还可以。”护士看了看周围,“探望还是安静一点,病人还是要静养的好。”
于是,几个十多岁的大学生全部乖巧地点起了头,乍一看跟一群小鸡仔啄米似的。
护士出了病房,房里却怎么也不能像方才那样轻松愉悦了。一个沉重的现实放在他们面前,他们都差点忘了,林知意面临的,可不是一般的病魔。
而是——血癌。
“唉呀,怎么都不说话了?”护士出了门,林知意见氛压抑得紧,出言率先打破了寂静。
冉阳低着头,陈晓和陆媛媛也只是抬头看着她。
“真的好突然啊。”冉阳的声音很小,“第一次听你说还以为开玩笑呢······”
林知意没有回答,病房内的气氛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片刻,林知意转移了话题:“你们上大学以后 …… 感觉怎么样?”
陆媛媛和冉阳一起去了南京,陈晓去了云大,林知意在厦门,离宁城也远,几个人那么久再聚,却没想到是这种情况。
命运弄人啊,它永远不会告诉你意外和死亡哪个会更先到来。或许人的出生就是来历劫的吧,总没有一个人会是一帆风顺一生的。
“我和梁睿……挺好的。”冉阳笑了笑,她本是要将这个好消息放到林知意生日的时候说的,可现在怎么也听不出开心来。
“你们一毕业就在起了吧。”林知意笑着,仿佛生病的人不是她似的,“我和晓晓高中时没白搓合呀。”
“嗯。”冉阳点头,她并没觉得这个平常一想起就很开心的事今天给自己带来什么情绪,过于沉重的现实摆在眼前,怎么笑得出来?
探望的时间很短,护士没一会儿就来喊人了。病房白色木门开了——
“您好,时间差不多了,等一会儿她还要去检查,尽快。”小护士戴着白色口罩,催促道。
“知知。”冉阳轻轻抱了她一下:“你给我坚持住了,你可说好了要当我伴娘的。”
林知意点头,眼眶有些湿润。
几个人都陆陆续续都走了,最后走的是陈晓。她今天的话格外少,坐在林知意床边,只是默默哭泣着,林知意一直给她递纸,安慰着。
生病以来的几个月里,她好像常与泪水相伴,有时是自己的,有时,是别人的。
陈晓抬头看她,那双溢满泪水的眼,她再熟悉不过了,是哀痛、不甘、无能为力、同情·······这样的眼睛她早已看过无数双,每一次都仿佛一把利刃,在碎肉上搅一般地疼。
“不许哭啦,多不吉利!”她强颜欢笑地拍了拍陈晓的肩。
“我知道。。。。但,但真的。。。怎么会这样啊。。。。”林知意不想再看到她哭泣的面庞,细削的手臂,将人搂在怀里,拍着她的后背
“好啦好啦·······”
曲南舟接完电话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
她站在门口愣神了片刻,又收回打开门的手,装作没看见,坐在了病房门口走廊的廊椅上。
心里方才涌起的那一种奇怪的感觉,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