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屋外,院门被轻轻推开。
罗雨风摸向腰间,屋外纵有明月与灯笼,光亮穿过窗子与书架,也不剩什么了。
她眼中全黑,不仅留意门外的不速之客,更留意着身边的人。
比起远处未知的威胁,身边的人若是发难,于她而言,才更加危险……
她将纪怀皓的手腕抓得更紧。
脚步声越来越近,罗雨风听得仔细,突然挑了下眉梢。
一步一步,来人停在了门前。
黑虫从腰间银坠缓缓爬出,以备不时之需。
半响,门没有任何异动。
不知为何,那人停在了门外。并无踟蹰之意,似乎不打算进来。
罗雨风看向纪怀皓,直觉他也猜到了对方的身份,只是看不到他表情……
罗雨风暗暗烦恼,夜盲之症误她良多,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养成如此警惕的性子。
不知过了多久,罗雨风腿都快蹲麻了,刚想换个姿势,便听院外又传来了声音。
“……你来这里做什么?”
是另一人。
声音好辨认的很,正是今天早上与她拔剑相向的宋相慈。
先来的那人并未答话。
少顷,宋相慈语气冰冷。
“你不该来……”
那人支吾起来。
“我……”
“我这就走……”
罗雨风心下一沉,知道此人与玉虹重伤之事绝然脱不开关系。
自此人从院门走近,罗雨风就辨认出了她的脚步声。
相处几日,怎会不识?
明泉……
堂堂风灵七坤道之一,为何会如此不受徒侄们的爱戴?
在与李相成等人交谈时,若有涉及玉虹与纪怀皓之事,但凡明泉在场,她们便绝口不提。
尤其宋相慈,她对明泉格外冷漠,而明泉作为长辈,只是一味回避。
直至在玉虹旧居,宋相慈指责出“你不该来”。
一切怀疑都已落实。
明泉与玉虹负伤有关,甚至是一个需要被“原宥”的人。
她做了什么?
能叫玉虹原宥了她,却又让宋相慈怨愤至今。
而纪怀皓,对这一切都知晓么?
罗雨风控制着自己不去看身边的人。
因为她看不见。
看不见,就无法根据对方的表情与眼神做出反应。
一旦她做不出,便等于她亲口告诉对方“我有眼疾”。
她干脆将身子转向窗外,打算偷瞧,抓着纪怀皓的手也跟着动了动,下一瞬,便被纪怀皓的另一只手覆上握紧了。
仿佛在戒备她放手。
罗雨风一顿,心道:也好……如此,我知道他两只手的动向,倒是迎合了我的防备之心。
她未将手腕抽离,纪怀皓似乎也回过了神,跟着她来到了窗边。
只见那道晴水色的身影走向院门,但碍于宋相慈的存在,脚步犹豫了起来,似乎想要绕开对面的人。
她这般唯唯诺诺,反倒激出了宋相慈的郁气。
“你可知?!”
明泉浑身一抖,立即停在了原地,一动都不敢动。
“你……”
宋相慈声音哽咽,抿唇压了一压,适才再度开口。只是这一开口,便又将幽咽泄露了出来。
“你当年之举,不仅害了师傅,还有……她是若身体安康,怀皓又何至于此?上被父亲厌弃,下有宫人规训,举目无亲,归家不得!”
明泉不知所措地退了一步。
“我……”
宋相慈红了眼睛,步步紧逼。
“你可曾去看过怀皓?你……你可知他现在是何境地?你整日只知做凡尘善事,挣红尘名声,自以为行善积德,感天动地。可恨你业未除!孽未偿!障未消!仇未报!如何对得起舍身救你的师兄!!!”
明泉脚步踉跄,跌倒在地。
恍惚间,只见一道明光从面前之人的身后窜起,直冲云霄。未等眨眼,便“嘭”地炸开,犹似一声呵咄,震得天地为之一抖。
霎时,光芒万射,白虹万丈。
宋相慈浑身一颤,转身看向天空。
巨大的光团犹如另一个月亮,悠长地散垂在星星夜幕,久久不能消散,清晰地印在每一个人的眼中。
纪怀皓轻喃:“那是什么……”
罗雨风回神,看向了他。
杏眼眨了一下,出口的声音低缓,好似慰藉。只是提到这几个字,不免消散了些许仇苦。
“玉虹大过号……”
纪怀皓眼中闪过了一丝困惑,随即又激起了某种回忆,眉头向上蹙起,微落的唇角却又扬起了分毫。
“原来……已经排到了大过。后面的几年,阿娘还惦记着,她不在山中,想必是鱼散鸟飞,各自逍遥……”
一抹流光划入他眼眸,被敛进眼底水意,随之滑落脸颊。
罗雨风呼吸一滞,慌忙抚了上去。
“……梓君。”
纪怀皓唤着她,声音低润颤悠,直入心底。
罗雨风刚恢复的呼吸又慢了半拍。
此时此刻,她突然想待他好些,让他离那些苦事远些。
这人分明气运极佳,就连生辰,也是三阳赐福,九炁流辉之日……
“……旦逢良辰,顺颂时宜,岁岁年年,如月满盈……待我们回去,给你补足弱冠礼。”
罗雨风还记得,神志不清时,他依旧说了“喜欢”。
纪怀皓眸光微动,弯起了眉眼,抬腕覆上罗雨风的手,缓缓贴在唇边。
那纤长的眼睫轻垂,深深地回望着,好似看过了这整整一岁的光阴,也好似看过了自初见以来,十二年的日日夜夜。
“好……”
空中傲然的光芒渐入星辰,却留下一圈巨大的白虹,遥遥环着圆月,正正好好,没有偏移一丝一毫……
*
元宅十三年,正月十六,午前。
罗雨风翻进了一处荒凉的院落,终于逮住了正躲在卧房里吃酒的明泉。
“欸?!”
罗雨风一把夺走了她怀里的酒坛。
明泉从塌上跪坐而起,伸长了双臂,朝着被高高拎起的酒坛子挥舞。
她身后遮挡窗子的布帘恰好露出了一角,正正照在罗雨风和那坛子上,晃眼得很。
她直嚷嚷:“别撒了别撒了!”
罗雨风一脚踏在榻沿,一手揪着她的后衣领,弯身去看她的神态。
脸蛋通红,眼神迷离,就差大喊“我没醉”了。
罗雨风放下酒坛,撩了一捧清酒,弹在了明泉的脸颊上。
“清醒些,认认我是谁?”
明泉的眼皮像是被什么东西往下扯着,死活睁不完全。手指一摇一摆地指着罗雨风,“断断断”了半天。
看来还认识人,就是醉得捋不顺舌头了。
罗雨风心道:这真是巧了,醉得刚刚好……
她松开明泉,这人就一滩泥似的摊回小榻,趴在了案上。
罗雨风掀衣坐在她身旁。
“我听有人提起一个叫相和的人,你可认识?”
明泉皱眉。
“相和……崔相合?”
罗雨风吃了一惊。
姓崔?
昇王妃就姓崔!
“她人呢?!”
明泉似乎想起了什么,目光黯淡,摇了摇头。
“走了,早走了……”
罗雨风一听,直觉有戏。
“怎么走的?”
明泉先是愣愣地,随后不耐地摆手。
罗雨风抓住她的手腕,低头去看她的眼睛,重复道:“怎么走的?”
明泉呆了呆,翕动嘴唇。
“……被家人接走的。”
罗雨风挑眉。
好强之人,没有留在女功圣地,反倒被家人接走了?
“什么时候?接到哪里去?”
明泉回避道:“这我哪里记得,那还是年轻的时候……”
罗雨风心下一凛。
时间正对得上!
且看明泉这态度,说不定那人也与玉虹遇险之事有关!
她拽过明泉。
“去了哪里?!”
这一拉一扯,明泉似乎清明了些。
“什么?你问这个做什么?”
罗雨风半点不慌,还是那个话术。
“好奇,听闻她年少有为。”
争强好胜之人,在一个好的环境中,很少有混得差的。
“哎呀,我哪知道,去了襄州吧……”
罗雨风任由明泉挣扎开来。
襄州……据方耀祖所言,那杀害她家人的女子正来自襄州。
全对上了!
罗雨风心中大喜,没想到撞了个正着,此次出行果真吉利!
她连忙又问:“崔相和长什么样?”
明泉不堪其扰。
“啊?什么?就那个样儿,一幅死人脸,看见比她强的人就眼放精光,全身上下都写着‘我要赢,我要胜’。”
罗雨风急道:“我说五官!”
“哎呀,好胜的人长什么样,她就长什么样。”
明泉伸出手,在眉弓和颧骨上比了比。
“骨头高,相貌不算上成。”
这定是此人的真实相貌了。
明泉纳闷道:“你问这个作甚?她有什么好的?”
罗雨风问:“你跟她有过节?”
明泉否认得很快。
“没有,她可跟我差着辈分。”
说完,她又去捞酒喝了。
罗雨风想了想。
“她是玉虹带回来的?”
明泉浑身一颤。
猜中了。
若非如此,玉虹不会在信中提到她。
依照明泉的态度,此人十之八九就是那次变故中的幸存者。
罗雨风暗叹道:“你跟玉虹,究竟是怎么回事?”
明泉一听这两个字,眼神比方才还暗,呆愣愣地,活像个破旧的瓷娃娃。
“什么……”
她声音颤抖,手也控制不住地抖着,似乎是下意识的反应。
“哦……是我害了她……”
泪水猝不及防地打在案上,发出了几声闷响。
罗雨风轻眨了下眼睛。
“你……是无意,还是有意?”
明泉那死了的眼珠又微微地动起来。
“我……”
她眼神游离着,挣扎着,似乎想要为自己辩解,却羞愧地说不出口。半响,慌乱地摸了摸案面,一碰到酒坛,立即将它举起来,用苦辣的酒水堵住了自己的喉咙。
罗雨风沉默着,不必明泉再说,已然知道答案了。
她本欲离开,想了想,又回过身来。
“只是有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