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房内,罗雨风刻意没去管那食盒,转身坐到了窗边,望向远处的山顶,若有所思。
实则默默在意身后的动向。
“……你几日未进食了,快吃吧。”
无论如何,饭还是得吃的。
纪怀皓的表情柔和下来,去开了那食盒。
他手脚很轻,竹盖搁在木案上,一股热气扑面而来,散发着食物的香味,透过白气去看,是几抹绿意,盖着排列整齐、边缘微卷的宽面。
纪怀皓看了一会儿,适才反应过来什么。
他愣了愣,看向罗雨风歪在窗边的背影。
也许是自己多心……
先前,李相成说了什么?是休风想吃,这才帮她带了一碗。
她虽不挑食,但也不喜吃素,为何会想吃素面?
难道真是她有意……
可又怎会这么巧,今日既不是节前,也不是节后,而是上元……
纪怀皓张了张唇。
“……梓君不吃么?”
低柔的声音传来,语气似乎比平常还要淡:“阿……你吃。”
纪怀皓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半响,才又看向那碗面。
白气散去大半,绿叶浸在浅色的汤汁里,青翠欲滴。
慢慢地,眼前的白雾又浓了起来,伴着水意。
“梓君……”
罗雨风轻声应道:“嗯?”
“我们也去看看吧……”
罗雨风一愣,移开了黏在山顶木屋上的目光,扭头看向纪怀皓。
窗外的阳光被她挡住了小半,映出了她的影子,一直延长至纪怀皓身前……
入夜。
皓魄当空,犹如宝镜,仙籁之音自远处悠然而至,更显得此处静谧,不似人间。
至此,罗雨风方才觉悟:明泉此人,说的靠谱话不多,唯独两句。
一是“我师傅一定功到病除”。二是“上元为天官司赐福之辰,踏歌灯会、舞乐百戏、祈福大典,应有尽有”。
罗雨风站在山顶,隔着整个风灵观,都能感受到前山是何等盛况。
玉阴山虽不难登,但上山的路是条幽径,取了“清净”之意,没想到节日之时能够汇集这么多人……
想来,不是云游而来的道友,就是至诚至信的善士。
而她所在之地,却是截然相反。
山顶小屋门前,既无人动作,也无人言语。
半响,纪怀皓朝门伸出了手。
倏然,罗雨风将他拽住。
纪怀皓一愣,看向她,轻声问道:“怎么?”
罗雨风眨了眨眼,冷不丁道:“你说些我的好话。”
纪怀皓更愣了。
“现在?”
罗雨风点头。
纪怀皓轻笑了一声,眸中映上了盈盈的月色。
“在这?”
罗雨风复又点头。
“嗯。”
纪怀皓虽不知她要做什么,却还是依顺着。
“……梓君很好。”
他目光沉沉地,好像将人浸在了自己暖黄的眸光里。
罗雨风眨了眨眼睛,勉强将自己从那片月池中拔了出来。
叫他说句好话,他就说个“很好”……
可任谁看了他的眼睛,都知道他这不是敷衍,自然也无法生出埋怨。
罗雨风无奈道:“多说些。”
纪怀皓垂眸想了想。
脑海里一下子蹦出了许多念头,觉得这也好,那也好,念头多得辨认不清,最后重叠出的只有一个“好”字。
“……”
如此卖乖弄俏之人,竟一时无言了。
罗雨风皱眉,眼神不满。
纪怀皓连忙撇开一脑子的杂乱,先开了口。
“梓君就是很好,人好,待我也好……”
罗雨风督促道:“倒也不用挖心思去想,哪管是说些囫囵话呢,不算假就行了。”
纪怀皓哭笑不得。
“梓君何出此言?梓君的好,哪里要挖空心思才能想得出来?”
罗雨风听惯了他的讨好,只道:自己是真不在意这个。
她自认对纪怀皓没什么太好的,或者说,她没有“特别”地对纪怀皓好。
她对纪怀皓,充其量是“需要特殊关照的下属”。对方做出了一副好性子,她自然也就多了份耐心。
至于插科打诨……只是夫郎这个“特殊身份”带来的附属品,无关好坏。
即便发现自己喜欢他,也不过是多了些无谓的欲念。
别说对他好了,没故意欺负就算她罗雨风心善。
唯有的善心就是不必他伺候,结果又因此闹了好大一通……
罗雨风叹气。
“贫嘴,你要好好地说,认真地,严肃些。”
纪怀皓苦笑自己的话又未被当真,但听了后半句,也琢磨出一丝意思来。
他看了看院门,又看向罗雨风,忍俊不禁。
“梓君是担心贸然入门,母亲怪罪?”
罗雨风眯了眯眼,算是不太高兴地默认了。
纪怀皓笑道:“那不若与奴亲近些,总比奴嘴笨,说些傻话强。”
若不是罗雨风谨慎,险些就要上手打他。
“呵,在长辈面前狎昵,亏你也想的出来。你可是故意害我的?”
纪怀皓连忙摇头。
“不是不是,亲近并非狎昵……是怀皓错了。”
说到最后,他眼中失落,好像还带了丝委屈。
罗雨风就没见过他这么不顾颜面的闺中儿郎!
从前石林里幽会便是,随随便便就给摸了……只是婚后的仪态修养颇好,男德尚可,便被他糊弄了过去。
自温泉一事,才叫罗雨风想起了这茬。
罗雨风断定:“你还在害我!在阿家门口认错!摆明了是让阿家觉得我欺负你。”
纪怀皓被一句句的“阿家”给定住了,半响反应不过来。
按理来说,他该叫玉虹“阿姨”,而不是“母亲”,罗雨风也该叫玉虹的位份,而不是“阿家”……
纪怀皓微抬的眉眼弯了下来,敛着说不出的柔和,似是水,又似是光。
“不必我说,母亲也会知道梓君有多好了……”
罗雨风不明所以,但被他这么看着,倒真信了几分。
“……即便如此,场面话也要说说。”
纪怀皓抿唇笑道:“既然如此,那我便要说了。梓君乃是名山之仙,灵水之龙,拂露华之春风,揽明月之长空……”
罗雨风翻了个白眼,直接捂住了他的嘴。然后转面向门扉,双手合十拜了一拜,念叨了些“勿要怪罪”之语,言罢,便站在了一旁,等着纪怀皓开门。
这般打岔,纪怀皓也无需再做什么心理准备了,只顿了顿,便推开了屋门。
多亏风灵观人在玉虹夫人的旧居外挂了灯笼,屋中一眼望去,还算分明。
居中的是厅,只有一张梨木案,两张椅。并无繁杂装饰。看起来是任意搁置的,平常并不待客。
罗雨风点了火烛,跟着纪怀皓朝西边走去。按理,那里应是书房。
一进门,便与厅中天差地别。
书房内摆得满满当当,全是书架,架上书籍也很是工整。仔细一看,还是按类别与名称排序的。
罗雨风虽然不好仔细翻阅岳母的东西,但一眼望去,便能将玉虹所看之书了解得七七八八了。
都是道家之书。
罗雨风觉得奇怪,如此喜好单一的人可不常见。她左看右看,试图从哪个犄角旮旯找到本闲书。
可惜,书架上下都没有藏其他的书,就连窗边书案也只摆了镇纸,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果真是一心向道……”
纪怀皓站在案边,许是回忆起了母亲的种种,迟迟没有言语。
半响,他看向身边的书架,手指伸进了木架与书籍的夹缝,随手摸了一下。
指尖空空,什么都没有。
罗雨风问道:“阿家的习惯?”
纪怀皓回过神,点了点头。
“母亲不喜杂物,案上若有纸张,定会先叠起来,随手塞进夹缝里,待回头有空了,再拿出来整理。”
罗雨风走到他身边,也伸出了手指,不过,她比纪怀皓矮些,摸到的是更下面的一层。
她触碰的是书侧,入手也是纸张的触感,手指收回,竟然带出了一样东西。
方方正正的小纸,微微透着墨印。
厚度不对……
罗雨风用手指抿了一下,才发现这是折了两次的宣纸,只是每一个边角都是相互重叠的,正正好好,没有偏移一丝一毫。
所以她才没在一开始反应过来。
她动作一顿,夹在指间的纸片往外递出,抬头看向纪怀皓。
纪怀皓愣愣地,缓慢地眨了下眼睛,适才伸手接过。
他将纸张放在罗雨风的烛光下,缓缓地翻开两次,便见一团团黑墨映入眼帘。
罗雨风下意识眯眼,仔细辨认,只见这墨迹都有字形,应是笔墨还没干就被折了起来。
却不知书写时,是被什么事打扰了?
前头的字更干些,也就更清晰些,露出的笔锋冷厉,一派逍遥意,只是力度略有些虚棉,似乎字迹的主人身体抱恙。
想必是在遭遇变故后,尚未修养完全时写下的。
将能辨认的辨认一番,大致写着:待某走后,相慈便托于诸位师伯师兄照料……相和争强,还需悉心导之……”
罗雨风一愣。
相和是谁?
听着道名,应当是与宋相慈、李相成同辈的弟子。今日上元,就连下山追查的碧峰都回来了,人数理应齐全,为何从未听说过她?
纸张越看到后面,便越墨迹纷杂,根据前后文脉和沾在纸张上的墨印判断,应是:事已矣,还者失,此身还在无还间,吾辈皆非世间人……原宥她……
罗雨风皱眉。
原宥谁?
应当不是前面提到的相和。
按辈分看,此人在当时应该年纪尚轻,只是“争强”,也不是什么需要被原宥的事情。
罗雨风心中隐隐有个猜想……
她看向纪怀皓,烛光在这人的脸上跳跃着,衬得神色更沉,捏着纸张的指尖泛着白,看不出对这需要原宥的人知情,还是不知情。
烛火骤然一曳。
罗雨风还未等那火苗回正,就倏地吹灭。拽着纪怀皓的手腕蹲下了身。
有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