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怀皓再一思索。
不对,此人穿着道袍……
他心下一沉,直觉不妙。眸子立即转向周遭,辨认环境。
这是哪?
先前见了明泉,这难道是风灵观?
这念头一出,就下意识回想起来。
什么时候来的?
只记得……
脑中闪过了几个片段,都是血红的场景。画面最中央的,是罗雨风斜斜地站着,百无聊赖地看着前方,他在心里暗暗期待着,下一瞬,这人会不会回头……
脑中针扎般的痛,他抬手去按额角,深深地颦起了眉。
宋相慈看在眼里,连忙说道:“不要再想,你得静养。”
她看向罗雨风,满眼提防:“这样不利于他修养,还请你离开。”
罗雨风:……
“别……梓君。”
纪怀皓立即握紧了她的手臂,自下而上,恳切地看着她。
罗雨风俯视着他,没什么表情。
纪怀皓抿起了唇,旋即瞥向了宋相慈,目光倏地冷下,声音也像是浸在了冬月的寒潭里。
“别。”
宋相慈浑身颤栗,对这样的眼神再是明白不过。
是警告。
罗雨风此时确定,纪怀皓的疯症是真好了。
因为疯了的纪怀皓不会说“别”,只会说“不许”。
但他这一瞥又与疯了的时候没有区别,让罗雨风心生疑窦。
从前见他对旁人冷漠,只以为他性子矜贵罢了,如今看来,此人莫不是还强势得很吧?
难道,疯症并非仅仅将他当时所见化作了执拗,还暴露了他的本性?!
一想到纪怀皓偏要把她抱在怀里的场景,罗雨风就在心里打了个哆嗦。
不会吧不会吧,他能把乖巧演的那么好,怎么可能是如此强硬之人?!
细细想来,柴秀曾说他不喜下人动他钟意的东西,婚后也曾表露过善妒之意,当初只道是人之常情,可若细究起来,又何尝不是一种强势?
还有还有,偶尔执拗起来,也难对付的很,比如非要坐她的马车,非要爬她的床……
除了强势,疯了的纪怀皓还不讲道理……纪怀皓平日抖的机灵就都是歪理。
还有杀人不眨眼……罗雨风就不信他在宫中没沾过血!
……难道这些都不是小性子,而是本性?!
她看着状似乖顺的纪怀皓,脑海里浮现出他疯魔时冰冷桀骜的模样。
完了完了,看走眼了!!!
小皇子是大魔头!
从前以为的小意趣,都成了大砍刀!
纪怀皓见罗雨风至始至终都面无表情,没有言语,心中慌乱起来。
他左右想想,连忙提起唇角,笑着说道:“……是我糊涂了,原是阿秭,阿秭去哪?我同阿秭一起。”
宋相慈看他这样小心地讨好,满脸不可置信。
“你还说什么没有纠缠他,我看你就是在操纵他!”
罗雨风听了,沉默无言。
纪怀皓听了,脑袋生疼。
他站起身,脑子里又是“嗡”地一疼,仅仅闭了闭眼,没表现出更多的不适。
罗雨风眼疾手快,用那只被他握着的手臂反扶住他。然后默了默,指尖发麻,眸色幽深。心道:这人疯症一好,隐忍也回来了……
纪怀皓说:“阿秭,我们走吧……”
这次,声音是从上方传来的,很近很近,找回了八分的温润,许是因为几日未能进食,略有些沙哑,却依旧没能影响发挥。
罗雨风面上不显,实则丹田一紧。
真是“小别”胜新婚,自己从前锻炼出来的耐性,只剩下半折了!
不行不行,不能被大砍刀迷惑了!他还有杀我骗我的嫌疑呢!
宋相慈将手压上了腰间剑柄。
“你不能带他走!”
罗雨风:?
不是,这话为什么冲着我说啊?
我动都没动,到底是谁带谁走啊?
纪怀皓挡在了罗雨风身前,不悦地看着宋相慈。
罗雨风心下一凛,这几日来,已经怵了纪怀皓这副表情,生怕他下一瞬就要拔刀杀人,终于开口劝道:“都是误会,这位是宋相慈,你该叫宋师兄。”
她暗示纪怀皓,不用在宋相慈面前装什么阿秭阿弟了。
随即又看向屏风之后,正想着该如何介绍藏头藏尾的虚静真人,就见纪怀皓也察觉了什么,与她看向了同一方向。
纪怀皓将她的手臂抓得更紧了。
“我对此毫不知情……她们这是何意?”
罗雨风对他的“毫不知情”不予置评。
他若“毫不知情”,虚静是怎么认出他的?
他露在外面的手跟脖子又没长痣!
虚静好歹是个真人,不至于扒他衣服找胎记吧?!
只听宋相慈气道:“你身上被她种了东西,你可知道?!”
纪怀皓一愣。
宋相慈忙道:“你被她蒙蔽……”
“知道。”
纪怀皓打断了她,清晰地咬字道:“是我愿意的。”
宋相慈震惊不已,旋即愤怒地向罗雨风瞪去,好像在问:你究竟对他做了什么?!
罗雨风想喊冤枉!又的确下了“解忆”,掌控了纪怀皓的性命与自由。
她勉强纠正道:“无关愿意,姑且算个交易。”
用“解忆”交换自己的一半信任,也能让他在忠安郡王府好过些。
纪怀皓唇角下落,再次肯定。
“是我愿意的。”
罗雨风:……
他既然这么“会说话”,自己也没法解释了。
宋相慈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纪怀皓了,仿佛这世上最好的孩子,突然变成了愚贞的蠢夫。
“你……你在宫中太多年,可能有些人教了你什么,但那都是为了更好的控制你,你本不应该……”
宋相慈有些语无伦次,但纪怀皓却听懂了。
自被打入闺中以来,他早已明白个中滋味。
无所不在的规训在侵蚀他,钻进他成长的轨迹,生根发芽。他要拔它出来,又要将这花喂养长大,装饰在自己的身上,让所有人来评,这是一朵什么样的花。
他始终知道。只是从未有人像宋相慈这样,如此直白地向他点明……
宋相慈指向罗雨风。
“还有这人,她在你身上动了手脚!你一时反应不过来……”
纪怀皓刚软化的态度立马硬成了磐石。
他沉声道:“我说过了,是我愿意。在被种蛊前就愿意,在成亲前也愿意,从一开始就愿意。”
宋相慈怔在了原地,似乎从未想过这个答案。
罗雨风眨了眨眼睛,也未想过这个答案。
半响,她的心思才又活了过来。
这疯病好了就是不一样,自从醒过来,就没有一句话、一个音节是不叫人开心的……
她正想着呢,就被纪怀皓扯出了半步。
“我们走。”
罗雨风被迫跟着他,很不适应,方才对他“强硬”的猜测又冒了头。一看向这人,才发现他微微抿着唇,眼神严肃,似有些紧张地瞥向了屏风。
要么是怕虚静戳破他们合作之事,要么是对这个藏头藏尾、武功高深之人感到警惕。
无论哪种,都很合理。
罗雨风不在意夫郎有自己的小心思,但厌恶有人把她当做棋子。
她一把扯住了纪怀皓,在对方诧异的眼神中问道:“不同师祖请安?”
纪怀皓脚步顿住,似乎拿不准罗雨风是什么意思。
“……”
屏风后,那个一直安静着的人,终于开了口。
“王子既然入了道门,就是道友,何来请安一说?”
宋相慈急道:“师祖!”
这话就是在把纪怀皓往外推!
纪怀皓没有言语,眼睫微不可察地垂了一瞬,喉咙轻动,启唇说道:“走吧……”
那八分的温润又卸了下去,冰冷低沉中,又有丝说不出的脆弱,好像坚硬的玛瑙里凝了块易碎的晶片。
罗雨风沉默下来,半响,她率先迈开了步子,从纪怀皓牵着自己,变成了自己牵着他。
无论虚静是在掩护纪怀皓,还是真的要跟纪怀皓划出界限,她表现出来的态度已经分明,再问下去也是无益。
而且……
手上的温度传来,力度虽是不小,但也妥帖。再也不像前些日子那般强硬执拗。
人醒来了,又像从前那样,会讨好卖乖,会温柔小意……
她小小地提醒自己:是装的。
不仅是装的,本性还可能叫她完全无法接受……
但……能好好吃饭,乖乖睡觉,总归是件好事。
无论如何,这是她的夫郎。
就这样,罗雨风带着纪怀皓出了房间、厅堂,还有长廊……
一路上,纪怀皓时而出神,时而注视身边的人,时而看向四周的景色。
今日晴空万里,清净宫露台外,可以将恢弘的风灵观尽收眼底,还有葳蕤的后山。
以及,遥遥望去,山顶上的木屋小院……
他看着那里,不知想到了什么,蓦然别开视线,眨了眨眼底湿润,咽了下喉咙。
从始至终,他牵着罗雨风的手没有放松半点。
这些只听过,没见过的地方,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了眼前,带来了他完全不想触及的感怀,是苦痛,还有不安……
他握了握掌下的手。
纤长得可以包裹他,柔软得可以缠住他。只要自己克制,就不会厌烦地抛下他……
只要有这个人,其余的,他都可以不要。
罗雨风察觉到他手上的动作,抬头看了过去,却一下子撞进了他直白的视线里。
方才还一身郁气,怎么又突然这样……
罗雨风无奈,又想起,那日在温泉时他也是这般。
她张了张嘴,试探地问:“……前些日子的事,你还记得么?”
又是“喜欢”,又是“碰我”的……
纪怀皓一愣,便要回想。
罗雨风连忙打断了他。
“算了,不过是些小事,别引得你头痛。”
不记得更好!
却见纪怀皓并不赞同。
“同梓君在一起的事,哪有小事?”
罗雨风耸了耸肩膀,尝试重新适应纪怀皓的糖舌蜜口。
糖舌蜜口?
想到这个词,她突然眸色一暗,不去看纪怀皓了。
如此,便又安静了下去,半响,她指着不远处的院落。
“喏,那里就是我们住的地方了。”
“唔……”
纪怀皓点头,暗自在心里测量,这房子里能有几间屋……
罗雨风道:“我们先去用膳吧。”
纪怀皓还没盘算完今日用什么借口跟梓君歇在一处。就见院子里跑出来了一个女童。
“欸!你去哪了……”
女童看见他,立马停下言语,睁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