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8【革面】

顾栖又一阵深咳，唇边汹涌的血色，浆洗绫缎如火。

惨淡的薄影，倏忽透散几重光，好像化为了灰烬。

“不要啊师兄，我们对神明过誓永不杀生的！”

“少废话，过来为我护法！”

砰。

三人身后，雅苑大门紧闭。

往后的三天，莲台宫两位宫主都不曾于公众露面。

莲华宴由二人门下弟子操持，尚算有条不紊地进行。

小白华山的码头，东吴大军浩荡地启行。

水浪送走万人的舰船，照旧依着月相的变幻，滔滔而拍岸。

岛屿另一面的浅湾，那艘从夷州航行归来的渡船，也在碧波中浮摇。

许是主人命令下得好，古拙的船体低调得像是隐了身，从没引人特别注意过。

船只二层的舱室，翕动的烛光，又燃亮那两束人影。

“公子，东吴舰队均已离港。咱们补置航程所需的物品，快则两日，多则三日，总不用太久。”

“嗯，那便准备回程吧，你去看着船上大家办妥就是……”

晴岚拜渊海，长云谒苍山。

顾栖再睁眼，仍在后山琼宇间，身旁杵着的，也还是瀛谈。

瀛谈递他面镜子：

“你感觉如何？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顾栖揽铜镜自瞻，窥得一张生人面。

普通再不过的脸，丢进人堆寻不见。

只剩那一双瞳眸，点点疏星落渊渚，依稀还能觑当年。

瀛谈殷切道：

“怎么样，效果还满意？唉，师兄内功深厚，能自如运用这术法，我却领悟欠奉，不给他添乱就不错。”

苍诘对顾栖出手，并非要人命，而是与瀛谈二人闭关运功，对顾栖施以莲台宫禁术，给他重塑了面庞。

绝非简单的易容。

顾栖的脸骨走势、五官形态，苍诘均以内力改变。

顾栖再张嘴，声色沙哑沉闷，从前鸣泉般的嗓音已无影无踪。

看来苍诘连他的声带都动了手脚。

苍诘也在室内，只是一直置身窗前，仅用背影示人。

顾栖望向那条岑寂的影子，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对。

“顾雁息，逆天而为的事，持续不了太久。你记住，这张脸你最多用半年。期限一过，你必将复还本来面目。”

苍诘说话间转身。

“……”

顾栖哑然。

苍诘形容枯槁，仿佛一夕衰微几十岁。

额前皱痕显，鬓边白发生。

“别慌别慌，师兄只因耗神太过，呈现了我们原本该有的模样。”

瀛谈忙冲顾栖挥手。

“嗐呀，不怕实话告诉你，我们两个的年纪，当你爷爷都有余。”

讲真，顾栖一辈子难得诧异几回。

原文里可没写他俩是耄耋老登啊。

瀛谈又不迭道：

“师兄与我修习的独门心法，极有助于延年益寿。加之小白华山力场特异，能够影响人身运转，经年累月生活在此，较之同龄人看来都要年轻许多。不信你回想自己刚醒来时，是不是也跟三年前瞧不出变化？

不过最有用的，还是那一池金莲。记得我同你说过金莲能入药吧？若严格调配剂量，再辅以秘法施加于幼童，甚至足以抑制人生长。多重因素组叠，我和师兄在旁人眼里，便是青春永驻了。”

顾栖：“大宫主还能恢复吗？”

瀛谈：“那必须的啊。好生利用金莲，不用三年五载，师兄定能一如往昔。”

听到笃定答复，顾栖负罪感才稍有下降。

被瀛谈救起非他所愿，但时下二位宫主大恩大德，他没齿难忘。

“顾雁息，等天明《莲华榜》便要揭幕，我师弟需全心以备。”

苍诘沁三分寒凉入目，眼底写着“送客”。

的确，此时留下已无义。

当年事件亲历者悉数黄土埋骨，现下身处莲台宫的江湖人多是道听途说之辈。

这一年的《莲华榜》颁布与否，顾栖也并不在意。

想搞清真相，得回源头去。

庄重拜谢二位宫主，顾栖便踏出雅苑。

清落的残影，拖曳身后一丘星月。

“雁息你别急，我安排船只送你渡海。”

瀛谈不舍要追。

苍诘阻他：

“师弟，以顾雁息之儁颖，找个返回中原的法子何难？你对他仁至义尽了。”

瀛谈失落点头：

“师兄，当初他昏迷不醒，你极力反对我收留来历不明之人，动不动对我冷嘲热讽。我当真没想到，今日你会为他做到这地步。”

为他？我是为你啊，傻瓜。

苍诘看着瀛谈，心中无奈地笑。

“对了师兄你刚刚说啥？《莲华榜》须得我主持？”

“如今我颜面已无存……师弟，你没得推脱了。”

“好，我来就我来，”

瀛谈依偎向苍诘，又腼腆嗔念，

“师兄，何须跟个小朋友吃醋，我对他只惜慕之情。往后余生，仍是你我执手……”

夜幕下，繁星向山海抹一捧银霜。

顾栖行至岸边，又见到了那艘渡船。

操北方官话的几个仆从，正说着船只即将回返中原。

这敢情好。

顾栖旋身化轻烟，神不知鬼不觉躲入船腹的货舱。

豪华单间，完美。

次日一早，渡船远航。

顾栖倚粮袋打盹，被一记尖叫刺穿了脑仁。

“宿主，你的小系统回来啦。”

顾栖蹭地清醒：

“你还有脸回来？”

系统号啕大哭：

“宿主你听我解释，三年前咱们任务又翻车，我就被穿书局关小黑屋了。呜呜，你知道这三年我怎么过？天天写万字悔过书啊，手也残、眼也瞎，才向领导大大求来机会和你再相见！”

“少来这套。”

顾栖不心软，正打算跟系统舌战三百回合，又听货舱外脚步声临近。

他赶紧翻身堆成山的箱履后，警告系统别出声。

来人有二，其中一人对另一人道：

“公子，步阶下行，慢着些。”

不时，一道高大身影开门而入。

他没察觉有异，打开舱腹拐角一口箱子，凤梨鲜香即刻溢了满舱。

“公子可放心，这些夷州特产的果子一直小心存放，不见有问题。”

这人冲门前扬声。

“那便好。这种果子味道浓甜，汁水丰满，中原不曾见。若能制成糖酥一类的小食，碾果实为馅料，包以酥皮，当能成为风靡洛阳的美味。”

舱外的人清淙少年音，澄澈无杂质。

再过没一会儿，门框边便映上道熹微的浅影。

被高大青年唤作“公子”的少年人，并不入舱腹。

只那幽宁的侧影静立在门边，一只清秀修长的手，徐徐扶上了框棂。

顾栖藏身的角度，瞧不见少年公子的面貌。

海波摇船，对方轻影略显得变形，似是偏了头，能够直望顾栖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