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蜜有些无措,身后的对话却还在继续。
“你真逗,咱们哪次出来不是何大少结账啊?”
“今天不一样啊,你没听王猛说何炎跟家里闹翻了,他还说今天别让何炎买单。”
“王猛也真有意思,何炎再怎么也不差一顿饭钱啊,不过真不知道他咋想的,我要是有那么有钱的爹,让我打狗我也不能撵鸡。”
“大少爷不食人间烟火呗,其实哪不一样啊,在家不舔老爸,出门还不是得舔老板。”
“嗨,少爷们哪懂这些,就是日子太好了才有空瞎矫情。”
那两人背对着姜蜜坐着,看不见何炎,姜蜜却是和何炎面对面。
她有些坐立难安地坐在他对面,看着他面无表情地吃着东西,像是他们不是在说他。
姜蜜突然觉得有点难过,不知道是因为何炎被朋友用轻慢的语气在背后议论,还是因为他此刻平静到无所谓的神情。
姜蜜感觉如坐针毡,她恨不得堵上耳朵,也不想听到他们用何炎的隐私,刺破他几分钟前说“他哪天心情不好”时的笑容。
何炎原本不想打断他们,但是他怕自己再不出声,对面大气不敢喘的小姑娘再把自己憋坏了。
他抽了张纸巾,擦了擦手,坐直身体,刚想出声,有人先他一步夸张道:“我靠,何炎,我没看错吧,你竟然和妹子吃饭,还是单独!”
王猛从厕所走回来,一脸震惊。
比他更震惊的是球队另外两人,他们齐刷刷回头,看见何炎时表情像见了鬼。
姜蜜回头,气鼓鼓瞪他们一眼,看那两张脸像调色盘一样,一会儿白一会儿红。
那两人和姜蜜、何炎都不出声,气氛尴尬到了极点。
王猛还在状况外,不合时宜地傻乐,“真是活久见了。”
王猛乐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乐得挺突兀,压根没人附和他,他自以为很聪明地一拍自己嘴巴,“看我,那啥...我对象找我,我先走了啊何炎。”
王猛说完就冲那两人使眼色,那两人顶着两张死人脸,被王猛拽走了。
王猛结了账,三人转眼就没影了。
姜蜜和何炎对坐着,一时间没人说话,沉默让气氛更加尴尬。
姜蜜咬了下嘴唇,鼓起勇气,眼睛盯着桌面有点语无伦次地说:“其实,我今天心情一点也不好,导员一定让我去参加班里的话剧表演,室友们出去玩了,只剩下我,我爸爸和江川哥也好忙...”
姜蜜一口气说了好长一句,又觉得自己这些鸡毛蒜皮的烦心事好像没什么重量,只得讪讪地住了嘴。
何炎抬手往杯里倒酒,他的手很稳,等到那杯里不多的一点酒沫消散,何炎扬了下唇角,抬眼看姜蜜,“你是想用你比我惨来安慰我吗?”
姜蜜一时语塞,似乎在犹豫哪个才是正确答案。
何炎身体前倾,凑近了一点,眉眼带笑,语气带着点自嘲,“那你应该比不过我...我今天因为看不惯我爸的伪善,不听他安排,被他断了经济来源,然后赶出来,从他们嘴里的大少爷变成穷光蛋。”
姜蜜脸上的神情慢慢变得严肃,她没做声,只沉默地看着他。
何炎移开视线,他也不知道刚才怎么说了这么多,现在想想又觉得多余,或许姜蜜也觉得他小题大做,自讨苦吃,就像何泽,像队里那两人,像大多数人一样。
何炎一时间有点索然无味,抬手喝完了杯里的酒,想说送她回寝室,突然听见她用软绵绵的声音叫他,“何炎哥。”
何炎心下叹口气,准备好听几句别扭的,言不由衷的安慰。
他抬眼,正对上姜蜜水润黑亮的眸子,她的眼睛很清澈,像从没看过这世界糟糕的一面。
何炎对上她的眼睛突然有点晃神。
她认真又执拗地看着他,语气近乎郑重地说:“何炎哥,你别听他们说什么,可能就是因为那样的人太多,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连在学校里,谈理想,谈自我,谈自由好像都变成了件羞耻的事,他们不像你那么勇敢,不敢抛弃一切做自己,可能他们也并没有错,但是我觉得你更让我敬佩。”
何炎怔了半晌,他从小听过最多的评价是“离经叛道”“叛逆”,第一次听到“勇敢”“敬佩”,别人打击他时他笑一声浑不在意,但当他被她肯定时,第一反应却是他承担不了这么高的评价。
何炎有点语无伦次,语速很快地说:“勇敢...可能我这样反而是懦弱的表现,就像他们说的,我看不惯的事总会有,没了家里,社会上也会遇到别的,如果是陈演...如果换了是他,他应该会阳奉阴违的蛰伏,直到自己掌握主动,按自己的心意行事。”
姜蜜想到傍晚的办公室里,导员说让她“锻炼一下内向的性格”。
她不觉得内向有什么不好,可能这让她不善于交际,但同时也带给她一种敏锐。
就像此刻,她能敏感地感觉到何炎不易察觉的一丝不安和自我怀疑。
何炎和陈演不同,陈演更符合姜蜜对那些家世和自身都出众的天之骄子的刻板印象,有距离感、矜贵,还有暗藏着的强势和野心勃勃。
何炎身上看不见这些,他带着洒脱、随性和漫不经心。
姜蜜不觉得这两种不同的个性有优劣之分,就像她从不觉得自己的性格需要“锻炼”。
“何炎哥,谁说你这样是懦弱?屠龙少年终成恶龙的故事还少吗,徐徐图之和快意恩仇哪个更好谁说得清,你能跟着自己的内心做决定,也能为自己的决定承担责任,这就是最大的勇敢。”
何炎一时失语,只看着对面的女孩,姜蜜一直是软绵绵的,没什么攻击性的,甚至有点胆小,像是那种标准的乖乖女。
此刻她的神情却出奇的坚定,像一株柔嫩的小草,在风雨中摇摆,雨过天晴后又继续向阳而生,露出蓬勃的生机和韧劲。
说完一番斩钉截铁的话,她像是用光了自己的勇气,又或者是要为更勇敢地袒露内心积蓄力量,她有点羞怯地垂下眼帘,过了几秒,又鼓起勇气抬眸看他,看起来很软的粉红色唇瓣开开合合,声音轻得不能再轻,像放进他耳朵里的羽毛。
她说:“何炎哥,其实...我今天心情不好,就是因为我想像你这样,坚定地做自己,对不喜欢的事说不,但是我没你那么勇敢,还很贪心,除了自我,我还想要理解、认同...和爱。”
何炎不知道自己是因为听到了这句话的哪个部分,心跳忽然就空了一拍,像在梦中突然踩空了楼梯。
他突然觉得,今晚其实并不算糟糕。
姜蜜也不清楚事情是怎么进展的,开始时她只是想一个人来吃顿烧烤,后来她遇上了何炎哥,她其实有点慢热,可不知怎地,她和何炎哥熟悉得这么快,竟然已经到了能谈心的地步。
后来何炎的情绪恢复了正常,他俩又吃了些东西,何炎喝完她叫的那瓶啤酒,又再喝了一瓶。
姜蜜没喝酒,她清醒地看着何炎一手拄着脸侧,他可能有些累了,垂着眼睛,神色倒很正常。
姜蜜看了眼时间,已经九点多了,叫了他两声没有回应。
她怀疑何炎是睡着了,起身走到他身旁,轻轻推了下他的肩膀,又叫他,“何炎哥...”
姜蜜发誓她只用了很小的力气,何炎却被她推得胳膊往一侧滑去,他的头跟着往下落,靠在胳膊上。
姜蜜吓了一跳,怕他再动的时候会碰到一旁空的啤酒瓶,忙伸手想扶他。
姜蜜的手悬空放在何炎脑后,防止他脑袋从胳膊上跌下去。
何炎却突然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神看起来有点涣散,却执着地试图看清她,半晌,突兀道:“我妈妈小时候都叫我阿炎。”
“啊?”姜蜜被他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说得一愣。
何炎不做声,只直勾勾地盯着姜蜜,像是她说不出他满意的回答,就决不罢休一样。
姜蜜呆了呆,突然福至心灵,试探性地叫他,“阿炎哥?”
何炎还是那么盯着她,却突然笑了,他侧着脸半靠在手肘处,从下往上抬眼看她,轻轻开口,声音因为姿势的原因有点哑,“再叫一声。”
“阿...阿炎哥。”
姜蜜突然感觉紧张,脸颊也有点发烫,她移开视线,伸手想把何炎拽起来,何炎顺从地跟着她起身,走路时脚步却踉跄了下。
如果不是姜蜜扶住了他,险些就摔倒了。
姜蜜直到这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何炎喝醉了。
姜蜜看一眼半靠在她身上的人,一时间哭笑不得,明明看起来应该很能喝的样子,酒量竟然这么差。
灌醉何炎,竟然只需要两瓶啤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