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水流觞诗会的那天很快到来,因为计划要出门,辛夷比平常起得还要早。
她坐在铜镜前恹恹欲睡的打着呵欠,任由阿盈给她梳妆打扮,好几身衣裳挑来挑去,最后还是选了试穿的第一件。
阿盈明显的高兴,出门的时候在她耳边小声说,“这还是侯爷第一次带夫人出门呢!听说好些世家的公子小姐都会去,很是热闹,可见侯爷心里藏着夫人呢。”
辛夷听得扯嘴角:这小丫头估计以为她拿的是高门主母的宅斗话本,还天真幻想着她能和渣男重归于好,和和美美三年抱俩呢。
殊不知,她的任务是让渣男痛哭流涕。
今日的天气不错,辛夷穿得也单薄。
她提着裙裾抬步迈过门槛,看到了外头停着的一辆马车,很奢华气派,除了流苏挂穗之外,上面还有一些金银纹样,目测容纳三五人不是问题。
辛夷踏出侯府,第一个看到的是沈如芥。
少年穿了身绣云纹的玄衣,俊秀得惹眼,脸上的表情却很淡,活像别人欠了他好几百两银子,抱着把银红长剑站在一匹乌马前。
像是感知到她的视线,抬眼望过来。
脸上微微一怔,冷意渐渐消解了,却不知为何看上去有些烦恼回避的意味。
辛夷冲他一笑。
然后柔身款款的走到他跟前,真心实意的夸奖,“二公子今天穿得真好看。”
其实就是普通的衣裳,看得出不是多贵重的料子,但穿在他身上就是好看。
很俊秀的少年郎,从相貌上看其实很容易招姑娘喜欢。
如果他不天天冷着张脸,应该会有数不清的狂蜂浪蝶往身上扑吧。
辛夷看着他淡漠低垂的眉眼,忽然很想伸出手捏捏他的脸。
然后在心里拼命提醒自己:稳住人设啊辛夷,不要在这个时候犯花痴。
长得好看,不是你蹂躏别人的理由。
殊不知沈如芥也在皱眉克制。
他不动声色退开两步,试图克制自己莫名其妙想要靠近的冲动。
而在他的腰间,还系着她亲手送的玉佩。
今天出门前摘了又挂,挂了又摘,最后还是决定佩着出门。
她都好意思送,他有什么不好意思戴的。
虽然未出阁的小姐送男子玉佩,大多是给情郎的定情信物。但她那么坦荡,分明只是当做谢礼送他。
按理说不应该觉得心虚。
可此刻面对面的站着,沈如芥的心底还是多少有些不自在。
她会发现的罢?
毕竟那块暖白玉佩系在他玄色衣裳的腰间,那么明显。
果然,下一秒女子眉眼闪过一丝讶异。
接着出声夸赞,语调认真:“我就说这玉佩很衬二公子,这样瞧上去果然合适极了。”
她今日穿得是绯色裙裳。
像雨后湖面上氤氲着菡萏的妩媚水波,衬得那张端庄秀丽的小脸愈发生动,尤其是那双含着浅笑的杏眼,望过来的时候,好像坠了一把小勾子。
少年喉结微动,然后不动声色的移开视线。
不等两人再说什么,就听到不远处的婢女们纷纷交杂的喊了几声“侯爷”。
辛夷转过头,果然是沈归来了。
他望过来,看到沈如芥的时候本能的厌恶皱眉头。
等到视线落在辛夷身上的时候,又抑制不住的浮现些许惊艳。
但那种情绪很快被掩藏下去,他走过来想要拉住辛夷的手,和她说上两句软语好话。
可惜被辛夷不动声色的躲开了。
她语调依旧温柔,却没了往日的倾慕模样,“侯爷既然已经准备停当了,我们这就出发罢。”
沈归没想到会被拒绝,望着落空的手沉默半晌,面色微微清寒起来。
阿盈见状不妙,忍不住附在辛夷耳边小声提醒道,“夫人……”
夫人这是气糊涂了,怎么好当众落侯爷面子呢,这下他们夫妻之间的关系,岂不是更加不好修补了?
辛夷当然知道她的意思。
但她权当没看见,转身走到了马车旁边,葱白的素手微抬撩开帘子,“阿盈,你过来扶我一下。”
……
马车辘辘而过,穿过熙熙攘攘的街市巷道,吱呀吱呀的碾过青石板砖。
车驾里的气氛却始终不见好,沈归被冷落后一直板着张脸不说话,还以为妻子会像往常那样娇怯怯的哄他。
谁知道马车走了大半程,辛夷也没有要主动搭理他的意思,于是那张脸更清寒了。
系统:“宿主,感觉沈归要被你气死了。你不是要在和离之前对他好吗,这套路不对劲啊。”
“你懂什么?温顺太久也容易让人乏味,他也该知道妻子是个有脾气的世家女了。”
不止是温柔,也自尊清高,只有这样的女子在得知丈夫有外室后才会彻底心死,跟他提和离。
而且不是有句老话说过吗?
人只有在失去之后,才会懂得珍惜。
辛夷随手挑开帘子,偏头望向马车外,正好对上了沈如芥的视线。
少年很随意的单手拉住缰绳,生得剑眉星目、芝兰玉树,那匹据说很烈性的马在他驾驭下,听话得就像一头毛驴。
偷看被抓包,辛夷也丝毫不脸红,她抿着唇冲他甜甜一笑:“^_^”
然后她被阿盈轻轻扯着衣袖转头,就看到了仍旧板着张脸的沈归。
前一秒还笑着的辛夷:“→_→”
*
走了将近两个时辰,他们终于到达了此次诗会的目的地。
辛夷被阿盈扶着下了马车,打眼一看啧啧称叹。
这里倒真像是个世外桃源的模样。
湖光山色,亭台水榭,所谓的曲水流觞席竟比她想象中的还要更盛大许多。
只可惜在场的世家贵族,她是一个也不认得。
饶是如此,也有不少看在“候府夫人”的名头上主动来跟她打招呼。
互相恭维了一圈之后,辛夷终于能找个位置坐下。
沈归坐她旁边,沈如芥坐她对面,她正好可以目不斜视。
来之前,她其实对这次诗会是有点儿憧憬的,毕竟从前只在手机屏幕上看过。
来了之后她才发现,这种场合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好,甚至可以说相当无聊。
她身体不好不能喝酒,也没什么好吃的羹肴,还要听他们说一些酸唧唧的无聊话,坐久了对于屁股都是一种煎熬。
不仅如此,甚至有被点名作诗的风险。
所以辛夷没待多久,就找个借口溜了。
她柔柔弱弱的捂着心口说胸闷,说服力堪比西施,根本没有人怀疑。
直到走出一段距离,她才直起身子舒了口气。
阿盈问她,“夫人不喜欢这次的诗会么?奴婢看您刚才东西都没怎么吃,只喝了两盏茶水。”
辛夷诚实道,“不喜欢。”
主要是不喜欢学习氛围浓郁的地方,而且放眼望去只有她一个滥竽充数的。
好在她离席之前用手帕揣了好多糕点,袖子里也塞了一点。
正好可以喂鱼。
可能是因为此处依山傍水,物饶丰富,就连池塘里的鱼也是格外的新鲜肥美。
好几条跳起来吃,溅起来的水花差点儿弄在辛夷的衣袖上。
她默默的挪了下位置,趴得远了点儿。
就在她以为自己要在这里待到结束的时候。
视线里捕捉到一抹熟悉的身影,辛夷眼神微微讶异,停下投喂鱼食的动作,“二公子,这么巧?”
沈如芥的眸光闪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的攒出个笑,“……确实很巧。”
“嫂嫂在做什么?”
于是事情的发展就从她一个人喂鱼,变成了两个人喂鱼。
辛夷的心情很好。
一边教他怎么把糕点揉碎,慢慢的撒下去;一边无意识的拈起剩余的吃起来。
吃到一半,觉得很好吃,想让他也尝尝。
直接掰掉没被咬过的那部分,很自然的举着递到他唇边,“你尝尝,这个味道很好吃。”
她靠得那么近,对他毫不设防。
好像自从那次他从幽州采了灵草回来,在沈归院子前的雨幕里看到她撑着伞走过来,她就一直对他不设防。
少年怔愣一下,看着她温柔纯粹的笑颜,鬼使神差的乖乖张开嘴巴。
就着她的手,把剩下的那半块儿糕点含入唇间。
许是见他如此配合,辛夷忍不住伸手又喂了他一块儿,笑眯眯问道,“好吃么?榛子口味的。”
水榭之下,是跃起求食的鱼。
水榭之上,她的指尖还毫无所觉的停在他唇边。
带着清冷幽香的绯色衣袖垂下来,轻柔磨蹭他的手背,上头的兰草刺绣硌得他痒。
少年垂下轻颤的鸦黑睫羽,伸指勾了勾。
*
沈如芥没陪她待太久,两个人不好相继离席,又一起回去。世家大族的规矩多,恐怕生出一些闲言碎语。
所以他起身的时候,辛夷也没拦他。
她没骨头似的趴在朱漆的栏杆上,将剩下的那几块糕点全都弄碎了,撒进池塘里头。
又捧着下巴欣赏了一会儿湖光山色,这才掐着时辰,让阿盈扶着她回去。
然后就看到了让她无比震惊,且怒火中烧的一幕。
沈如芥在侯府里是个什么地位,世族之间早就传开了。他素来不受待见,就连兄长沈归都厌恶他,这个所谓的二公子其实就是侯府豢养的一条狗。
主子开心了,赏他根骨头;主子不开心了,自然要拿他出出气。
而且欺负他,可比欺负一般的下人有意思多了。
那些奴婢们都是软骨头,撑不了片刻就吓破了胆子连连磕头求饶。
沈如芥则不会,他就算把所有的折辱磋磨都一一受尽了,也绝不会开口求饶。
所以每次出现在这种场合,都有心情不爽利的世家公子,随意的寻个由头来找他麻烦。
次数久了,私底下竟然还有赌注,看谁能把沈如芥这个没情绪的小畜生先逼到求饶落泪。
反正沈归也不会管他,每次都只是看着从不插手,这才让周围人的胆子渐渐大了起来。
甚至这次的曲水流觞诗会,都有人特意问了沈归,他那个庶弟会不会跟着同来。
眼看着诗会就要结束,怎么能什么都不做就放他回去?
于是沈如芥前脚刚从外头回来,在角落里坐下,后脚就有一纨绔公子拍拍他怀中的爱妾,示意她端着酒樽过去。
爱妾闻言倒是心领神会,当下腰肢袅娜,水蛇一样的走过去。
千娇百媚的跪坐在他旁边敬酒,“妾身唐突,想请二公子饮上一杯。”
那酒樽的边缘上,还有她饮酒时留下的唇脂。
她特意将那留有唇脂的一边,递给了他,而且俯仰之间本就松散的外裳滑落肩头,露出大片雪白肌肤。
沈如芥没接。
他望向她的眼神像看一堆弥散着腐气的枯骨。
谁料公子哥见状,继续皮笑肉不笑的指示道,“玉娘,二公子的意思是让你再靠近点儿,他想就着你的手喝完这樽酒。”
那位名唤玉娘的爱妾,就果然欺近了少年,将酒樽递到他唇边。
却在下一秒被对方狠狠推开,连带着酒盏碎了一地。
那公子哥的第一反应不是去扶倒在地上的可怜爱妾,也不是生气。
而是假装惊讶的站起来,说哎呀,这个酒盏是陛下赏赐的宝贝,价值连城,现在被二公子随便打碎了可怎么办才好?
“不如二公子,给这个碎了的酒盏……下跪磕头罢?”
“不止要跪,还要边跪边打自己耳光,伏地哭喊罪臣该死,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你说好不好啊,二公子?”
所有人都在等着看沈如芥的笑话。
沈归也是,他端坐高位仿佛置身事外,一次次默许了旁人这样的行为。
直到那个身着华服的公子哥,走到沈如芥身边,轻飘飘戏弄的拎起酒壶,从头顶淋下来。
酒液湿透少年满脸,他却笑着道,“这个也是陛下亲赐的,二公子可不要再失手打碎了。”
沈如芥彻底沦为了落汤鸡。
他神色冰冷的垂下睫羽,任由酒液从他的眼帘处缓缓滴落。
再忍忍就好了。
等到今日的诗会结束,等到众人已经渐渐遗忘了这件事,他就可以像铲除七皇子其他的绊脚石那样,除掉这个人。
周围的哄笑声渐起,少年隐忍的闭上了眼睛。
他以为这次又会像以前那样,只需克制住胸腔沸腾的戾气与杀意,忍耐过去就好。
没想到却听见了一道清脆的巴掌声。
女子细柔却怒意冲冲的声音在身畔响起,掷地有声的发问,“今日倒叫我涨了见识,原来所谓的曲水流觞诗会,就是借着名头欺负人。难道世家大族教养出来的公子,就是这样折辱人的么!”
本来还有些乱糟糟的环境,被这一巴掌彻底打懵了。包括沈归。
他甚至反应了好几秒,才意识到那个护在沈如芥面前替他出头的,竟然是自己那个常年卧病深闺、温柔怯懦的夫人。
她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打出那一巴掌,因为那个纨绔公子的面颊上,几乎是立刻浮起了红肿的巴掌印。
她却犹觉得不够,眉眼透着刻骨的冷怒,“二公子命似寒微,诸位今日就是想随便打杀了他都可以。只是别怪我这个病弱的嫂嫂拼上一条命,去敲登闻鼓,让陛下亲自来评评理!”
说完转过头望向座上的沈归,素来温柔的眼底都是难言的失望之色,“妾身原不知晓,侯爷身为兄长竟能这般冷漠,看着自家手足被旁人污蔑羞辱,而无动于衷。”
“侯爷今日的所作所为,实在是叫妾身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