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辞刚到大理寺,便听大理寺丞张屿和蒋令光吵得不可开交,他怔忡了一下,脚还未迈入里间,便被蒋令光给扯了过去。
“君拂,你来得正好,令狐尉昨夜在狱中自缢身亡,你说说这案还要如何查下去?”
令狐尉正是这桩案件的嫌疑人,三日前刚落狱,原本计划今日提审的,怎知在这当口竟出了岔子?
鹤辞眸光扫向张屿,问他,“你们方才在吵这个?”
张屿扯了扯嘴角道,“岂不是?我说既然嫌犯畏罪自杀,咱们如实上报,尽快将案子了结,堵住悠悠众口,这人非要跟我犟。”
蒋令光立马道,“诶,嫌犯死了,你倒轻省,也不管个前因后果,就想着结案?谁知道你是不是心虚,不敢往下查,才如此草率决定呢?”
“蒋令光!”张屿细长的眸子迸出火来,指着他的咬牙切齿,“你身为大理丞,说话做事要讲证据,无凭无证的事往我身上泼脏水,在场这么多同僚在呢,污蔑朝廷命官,应当如何,不用我多说了吧?”
这两人向来便不大和睦,鹤辞已经习惯了他们针锋相对。
只是一点,嫌犯死得也太过巧合,再结合昨日父亲突然知悉了案件的发展,他几乎可以断定是有人故意泄露了机密。
不过这人是谁,却还未可知。
他只能调和道,“令光一贯心直口快,你又何必与他较真,你们都各退一步,等另外两位大理丞到了再商讨吧。”
两人只能偃旗息鼓,三人各自在案前坐下,一时无言。
鹤辞提笔写了几个字,倏尔抬起头来,目光在他们两人身上睃了一圈,这才道,“昨日父亲得知我近来查的此案,也嘱我不准再往下细查,连他一个局外人都已知晓此事,幕后之人难道会放任不管吗?”
蒋令光道,“你的意思是,有人想灭了令狐尉的口,阻止他抖落更多事情?”
鹤辞的视线淡淡地掠过张屿猛然握紧的手,又垂首蘸墨道,“我不敢笃定,一切还要等验过尸首再说。”
说着,三人便不再开口,各自低头做自己的事。
少顷,鹤辞才找了个由头把张屿叫到了偏堂。
他开门见山道,“我父亲不过是个武将,向来不过问我衙署里的事,况且此桩案件重大,除了我们几个,旁人也未必知晓,我父亲又是如何得知此事,并且再三叮嘱我别继续往下查的?”
张屿脸色一僵,拧着眉问他,“你为何单独找我说这个?莫非你怀疑我?”
他将他的神情变化纳入眼底,这才缓声道,“方才我还不确定,这会子我心里有数了。”
说道便转身往外走。
张屿忙追了上来道,“你什么意思,你这是定了我的罪了?你想去告发我?”
“我并无此意,”鹤辞回首道,“不过我们共事多年,你也应当了解我的脾性,这个案子既然到了我手上,我是一定要查下去的,就算那人当真权势滔天,我们身为臣子,更有匡扶社稷的使命,岂能让别有居心之人颠倒朝纲?”
这话说得张屿脸上微讪,不禁开口,“你才高行洁,不过是因你家世好,我无权无势,自然不愿开罪那人,明哲保身,难道有错吗??”
鹤辞抬眸对上他飘忽的眼神,像一枚钉子将他钉在了原地,“你错了,包庇罪犯等同纵容,我知道你家境平庸,走到如今这步,比任何人都要艰辛,所以别忘了当初踏入仕途的本心。”
张屿嘴角抽搐了一下,脸上的表情也瞬间裂了壳。
“是我一时糊涂,也……多谢你,听你一言,令我醍醐灌醒,羞惭万分。”
“不客气,你我同僚一场,我知道你并非恶意。”
他说完,便踅身出了门,青袍随着日影拂动,像一株傲立的青竹,孤高又倔犟。
验尸结果出来时,却与鹤辞所料不同,确实是自缢身亡。
他冥思苦想,一时不知自己错在了哪里,李照广凭借李贵妃的宠信而上位,可他本人锋芒太甚,并非藏得住心性之人,既然案件移交大理寺,他不信他还能毫无动作,况且令狐尉身上还有他的把柄。
令狐尉是个道士,被捕时他还握着匕首,威胁那个嚎啕大哭的幼儿。
令狐尉还想狡辩一番,说他只是威胁,并无杀机。
然而在证据面前,他只能承认。
——抛尸的现场脚印与他的大小花纹一致,并且他是个瘸子,他的左脚比右脚长了一寸,所以右脚印总是虚的。
在审问的过程中,他说他是受人胁迫,才杀了那些幼童。
“那个人的名字,我不敢提。”这是他的原话。
然而在后续的调查中却发现,这个道士并不简单,他靠一张巧嘴结交了不少权贵,其中便包括李照广。
两年前,李照广与他甚至是结拜兄弟。
也就在这年,老丞相白晋柳久病在床,李照广这才顶替了他的位置,成了新宰相,白晋柳则在他上任不久后便与世长辞。
李照广这个宰相之位来得并不磊落,这已经是朝堂上心照不宣的秘密,碍于圣人的信任,众人不敢多言。
白宰相在世时还有个门生名叫高印,当时已是御史中丞,不出意外,白宰相去世后,宰相之位便会落到他头上。
而这时的李照广还只是挂着虚衔的闲痞。
高御史受其弟与太常寺卿发动刺杀白宰相的政变而牵连,以叛臣的罪名落狱处死。
事实上,白宰相年迈,很多事已交给了高御史,他没必要做出自毁前程的事。
白宰相自然也是不信他的背叛,从那以后便一病不起,李照广堂而皇之地接过了重任,成了新宰相。
巧的是,昔日抓捕高家兄弟和太常寺卿的,正是李照广。
李照广上位后,迅速笼络了一班拥趸,那些反对他上位的人,也很快被他以武力镇平。
再也无人敢言。
令狐尉被捕后,大理寺迎来了贵客。此人正是太常寺卿的堂弟陆昆明。
陆昆明继承家业,是建京有名的富绅,他父亲这房也无人入仕。
他来的时候只指名要见鹤辞。
彼时众人忙得晕头转向,小吏正想把无关紧要之人请出去,怎知他脱口而出道,“我知道连环·杀·童案的内情。”
鹤辞将他请入内间,奉以热茶,这才问起他的身份。
“小人陆昆明,堂兄正是已故太常寺卿陆垚。”
陆昆明谈起这桩案件,他家是经营着好几间酒阁,正是这些达官贵人消遣的去处,“我曾偷听到李宰相与令狐尉交谈,李宰相说圣人的心思不定,近来偏宠宁妃,宁家父子官升三级,宁家又是他的死对头,蓦然与他平起平坐,他不甘心,也有了危机感。”
令狐尉跟他说了个偏方。
偏方便是以童男血炼成丹药,只要坚持服用便能青春永驻,恩宠不断。
李宰相起初不信,可后来还是被说动了,他让令狐尉帮他搞来丹药,事成之后以必有重赏。
令狐尉脑子活络,只推说风险太大,不敢做。
最后他们商议的结果便是李宰相亲自给他写了一张陈条,他收了陈条,这才答应了下来。
“令狐尉定是把这张陈条藏在了哪,只要找到陈条,便可揪出幕后之人。”陆昆明越说越有些激动,眼眶也湿润起来。
“堂兄虽与高尚书交好,可他绝对没有叛逆之心,他是被冤枉的……”
鹤辞脑里静静盘算了良久,这才宽慰他,“若真如此,我自会还陆卿清白,你先回去吧。”
令狐尉死得猝不及防,此案仍是一团乱麻。
其中一点,便是他身世问题。
从现有的资料看,他是陶坞人,父母早亡,亲戚疏离,所以早早便入了观。
观是正经观,人却非正经人,出师之后,他游历了许多地方,也结交了许多权贵,最后才兜兜转转来到建京,成了李照广的结拜兄弟。
在盘点他的人际关系时,又陷入了疑云,他结交的人太多了,不仅权贵,也有不少白丁,无疑给大家添了不少的工作量。
直到蒋令光盯着眼前的人物关系图,突然冒出了一句话,“李照广好像也是陶坞人吧?”
众人怔了片刻,另一个大理丞说,“没错,他是陶坞人,李贵妃入选后,他也任了京官,便携全家在京定居了下来。”
所以,他与令狐尉认识的时间,可能比大家想得还要早。
既然如此,那便只能从他陶坞那边的人际关系入手,才能明白令狐尉杀童的动机。
他为何甘愿背上这么多条人命,莫非真的别无私心?
李照广许诺他的是什么,又留下什么陈条,这又是个未知的谜。
几人合议了一下,决定向上司提出申请,由陶坞知县联合大理寺追踪调查。
申请的过程并不顺利,上峰们各有各的考量,好在最后还是松了口。
鹤辞没有外出,仍留在大理寺,他琢磨了半晌,决定亲眼看看令狐尉的尸首。
尸首已是尸·僵反应最严重的时候,推断死亡已超过六个时辰。
他又剥开他的衣物,观察他的皮肤和指甲,这才发现他指甲盖里有干涸的血迹。
可他身上并没有其他伤口,血迹只能是别人留下来的。
他又将目光转向他脖子,赫然一道紫色的勒痕,沿颈部环绕一圈,是他·杀的痕迹!
仵作经验丰富,绝不可能辨错,那是有人收买了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