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阳将至,一切事宜都做得算圆满,原本只要向秦老夫人复命,她便算是卸下重担了,可阮音不愿得罪睿王妃,还是决定将此事先禀报给她。
事情与她所料的不差,睿王妃对她的态度也还是不咸不淡的,只是碍于面子,才不得不敷衍一番。
阮音仍是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垂着头聆听睿王妃的教导。
睿王妃说了半晌,见她不敢还嘴的样子,心里终于解气了,挥了挥手道,“第一次掌家能这样已经不错了,都下去吧,我也乏了。”
阮音和明雪这才一道辞了出来,恭恭敬敬道,“那母亲休息吧,我们先退下了。”
两人便这么出了瑞松院,明雪才剔着她道,“我该说你什么好,有时候倒是真聪明,有时候也是真糊涂。”
“何出此言?”
明雪目光睃了一圈,将随行的人屏远,这才压低声线道,“其实我们家的情况你也看出来了,祖母并不待见母亲,你不去祖母跟前讨好卖乖,反倒来这受她一晌的冷脸,要我说,何必呢?”
经过这么一遭共事,她们的关系也算是缓和了不少。
她们俩都是庶出,可地位却如此悬殊,阮音有时也忍不住去想,生在这样的府邸该有多好?
也正是因两人的经历不同,她并不打算将她当成可以倾吐心里话的朋友。
她弯了弯唇,无所谓地笑了笑,“你的意思我明白,不过我也有我自己的考量,你有祖母为你撑腰,我身为媳妇,倘若只会讨好卖乖,谁还容得下我?”
明雪摇了摇头道,“可这世上哪有面面俱到的事,退一万步想,就算你讨好了母亲,祖母那边,你就没想过后果吗?”
“不管别人怎么想,我都要尽我的礼数。”
明雪叹息,“行吧,你自己要犯傻,别怪我没提醒你。”
阮音扭头看了她一眼,笑道,“多谢你好意,对了,我预备端阳多做几个香包驱蚊辟邪,不知你喜欢什么颜色款式?”
明雪讶然地睁大了眼,“你要做给我?”
她点头,她能拿得出手的,便只有还算精湛的绣工,端阳素来有佩戴香包的习惯,这会子闲下来便可以先预备起来了。
明雪板了板脸说,“先说好,我可不是你小恩小惠能收买的。”
“我知道。”她见她故意板起的脸,知道她不过是大小姐的毛病犯了,拉不下脸来罢了。
难道她还能跟她计较?
明雪满意了,摸着下巴咂摸道,“那就鲜亮点的颜色吧,桃红或者杏黄的,绣朵牡丹正好,穗子也要好看些的,不要那些灰扑扑的颜色……”
“好,我看穗子就用天水碧的吧,也不至于抢了色。”
“那,也行……”
两人又说了一会,转过回廊,一个往东,一个往西,不在话下。
眨眼间端阳便到了,这日家里的男人们也都休了沐,一大早起来便焚香祭祖,阮音给大家绣的香包也都送出去了。
为了投其所好,她在款式颜色乃至纹样都下了不少功夫,每个人拿到的香包都不同,收礼人无不夸她用心。
明雪摸着杏黄香包上密密匝匝的针线,香包做成心形的,还滚了一层天水碧的边,下边是天水碧的穗子,用莲花坠压着,与她所要求的一致,却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好些,于是心里默默对她改观道,“没想到嫂嫂的手这么巧。”
秦老夫人趁机说,“你没事多跟你嫂子学学,就你那针线,真是狗都嫌。”
明雪嘟囔道,“怎么又要我学!”
睿王则因这个香包,难得主动招手叫鹤辞过去,“鹤辞,你跟我来。”
“是,父亲。”鹤辞走了过去,亦步亦趋地跟在睿王身后,两人越走越远,走出花厅,往凉亭走去。
秦老夫人嘴角仰了仰,眸光转向了睿王妃,睿王妃只对上了一眼,便心虚地扯开话题道,“母亲尝尝这个青梅子酒。”
秦老夫人偏过头去,端起杯盏抿了起来,嘴角露出了笑,却是对阮音说的,“妤娘,你虽初次掌家,办事却妥帖,你别看你公爹嘴上不说,他那是嘴笨,你看见了没,他们父子俩,也不知道多少年没这么肩并着肩一起走了。”
阮音没想到自己阴差阳错还做下了这桩好事,如果他们父子真能冰释前嫌,那她自然也替他感到开心。
“孙媳不敢居功,之所以能顺利完成祖母交代的重任,也是因为有祖母和母亲的教导,另外,小姑也助我良多,我先敬大家一杯。”她说着,牵袖给大家斟酒。
轮到鹤山时,见他狡黠一笑道,“嫂嫂敬了满堂的人,怎单缺了我一个?”
阮音知道鹤山是朝堂新贵,圣人眼前的大红人,他的眼神也与其他人不同,像一头窥伺的豹子,黑沉沉的,有摄人的魄力。
虽然他此刻只是在玩笑,却让她心头一骇,略顿了一下,忙转了笑脸也往他的杯里斟了满满一盏,“也敬二叔一杯。”
鹤山盯着她,眼底笑意一寸寸加深。
她头皮发麻,别开眼,悄无声息地挪回原位,执盏咽下杯中的酒。
梅子酿的酒,入口先是微酸,待酒液滑入喉,便晓得其中的厉害了,灼烫的酒像刀子一般划过喉咙,再进入肺腑,一下子便烧了起来。
耳畔还传来武大的唱白:“叫你慢些走,你偏要跑,看把你大婶摔下来啦不是?”①
她的脑袋晕了起来,脚像踩在棉花上,只能频频望向绿意盎然的园子。
她从来不依赖别人,可此刻,她却破天荒地想寻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有他在,鹤山必定不敢再逾矩。
然而她并没有等到,却支着脑袋打起盹来。
容妈妈见状赶紧上前,暗暗掐了她一把,痛意猛地从手臂内侧传来,她疼得一个激灵,霎时清醒了过来。
她望望众人,这才发现大家的目光都定在她身上,想来刚才是出了丑,大家都在看热闹呢。
她迟怔怔的,一时没反应过来,容妈妈却已先扯了扯她的手道,“老奴先替世子妃向老太君、王妃赔罪了,世子妃向来不胜酒力,还是老奴带她下去休息吧。”
秦老夫人吃惊道,“这么大的人,当真一杯就倒?”
阮音眼前已出现了重影,双颊也浮现了酡红,却还坚定道,“祖母,我没醉……”
冷不丁的开口,令容妈妈煞白了脸色,唯恐她借酒装疯,于是唤绮萝过来,两人一左一右地搀着,对秦老夫人说,“老太君,世子妃真醉了。”
秦老夫人这才道,“那先扶她回去休息吧,熬碗醒酒汤给她喝,免得醒了觉闹头疼。”
容妈妈如逢大赦,忙不迭应了声是,便将阮音扶出花厅。
三人就这么沿着甬道疾行,刚过东院,却听身后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嫂嫂!”
阮音回头一看,见来人着青色道袍,不是鹤山是谁?
她甩了甩头,强装镇定道,“二叔还有事?”
鹤山沉吟道,“多谢嫂嫂送的香包,嫂嫂怎知我喜欢这个颜色花样?”
“这没什么,都是小姑说的。”
“噢……”他拖着长调,边观察她的脸色边没话找话道,“嫂嫂真是醉了?都怪我,要不是我讨你这杯酒,你也不会如此了……”
阮音道,“我没有怪你,你千万别这么想。”
容妈妈也看出他居心不纯,便主动挡在阮音身前道,“二郎,世子妃需要休息,您还是止步吧。”
鹤山睨了她一眼道,“容妈妈何必将我看成豺狼虎豹,我没有恶意,只是有些话,还想跟嫂嫂说,说完我就走。”
容妈妈没办法,只好让出身子道,“二郎有什么话就在这说吧,就算是叔嫂,也要避嫌才是。”
“容妈妈考量周到,”他转着手中的玉扳指,朝阮音迈近一步道,“我只是好奇,不知道大哥和你说过没有,为何爹娘都不待见他?”
阮音怔了怔,鹤辞没有提过,她也不会主动去打听,所以并不知情。
也就是她怔了这么一下,鹤山已微哂道,“大哥果然不敢跟你说。”
阮音直觉他在下套,可脑子里仍是混沌的,她瞪大了眼,下意识反驳,“有什么不敢说的,我们夫妻之间,无话不谈,何须你一个外人来挑拨?”
话出口,她是畅快了,却没发现眼前的空气像是凝住了,男人眯起眼,兴致盎然地看着她。
容妈妈和绮萝也能觉察到他情绪的变化,正嗫嚅着要开口,他却抬手止住了。
他的目光仍锁在阮音脸上,压低了声线道,“既然他跟你提过,你还对他如此死心塌地?不怕他克妻?”
克妻?什么克妻?
阮音眸心闪烁了一下。
“嫂嫂喝醉了,还会骗人,真……”
“二弟这是在做什么?”鹤辞中气十足的声音忽地从不远处的竹林里传来,一袭月魄的直裰像雪亮的一道剑影,大步流星地便走到他的跟前。
鹤山脸色一白,他从未见过气势如此慑人的兄长,甚至微拧的眉心上还蕴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寒意。
在他的印象里,兄长是文弱的,也是没有脾气的,可他没想到,这样的人一旦生起气来是这么可怕。
他舌头打了结,“大、大哥……父亲和您说完话了?”
“嗯,”鹤辞说着已走到他面前,眼锋刮过他的脸,又径自走向阮音,伸手将她扶住,“你嫂嫂喝醉了,多谢你送她一程,不过往后这种事还是我来。”
“是、是,大哥别误会,我只是感激嫂嫂送的香包,特地来道谢的,既然话已说完,那我现在就就走。”
话音刚落,他便脚底生风地溜走了。
那厢的阮音仰起一张熟醉的桃花面,在见到来人熟悉的眉眼时,唇边便绽开了笑颜。
“君拂,你回来了……”她左手一使劲,甩开容妈妈钳子一般的双手,主动攀上他的臂膀,还将沉重的脑袋歪在他的肩上,瓮声瓮气地撒娇,“我头好晕……”
左右搀扶的人都被挤出来,容妈妈难以置信地看着空空如也的手,又准备走过去搀她过来,然而手刚伸出去,便听到清冷的声线响起。
“今日过节,容妈妈也下去休息吧。”鹤辞说着,便伸手搂住她柳枝一般纤细柔韧的腰,任由她靠在自己身上,如漆似胶地往静思堂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