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屋里,阮音还要对名单和账本,他便将书案让给了她,自己从书橱里抽出一本书,坐在不远处的圈椅上翻阅了起来。
阮音几乎刚坐下便冒出了新念头,抬眸见他在看书,嘴皮子动了动,到底不好意思打扰,便重新将目光放回礼单上。
“你有话问我?”他说着便掀起薄薄的眼皮,深不见底的乌眸直直望了过来。
冷不防对上他的眼,阮音心跳停了一瞬,脸色却如常道,“端阳要往各家送节礼,母亲给我拟了名单,上面都是些亲戚世交,不过我看了一眼,上面也没有你的朋友,不知道你还有没有交好的友人,我把名单再添一添吧。”
她的话就像在他心湖投下一颗小小的石子,令他不由得泛起一串浅浅的涟漪。
他唇角弯起一点弧度,搁下书走过来道,“我给你写。”
阮音还未反应过来,便见眼前的灯光一晃,是他高大的身影渐渐笼罩了下来,她呼吸微凛,目光不自觉随着他转。
他略俯下身,提笔蘸墨,一目十行地掠过那张名单,上面有熟悉的字体,他认出那是母亲的字。
另几行稍显娟秀的,想必就是她的字了。
她的字是簪花小楷,还算工整,却一板一眼的,缺了一点力度和灵气。
他很难想象这样的字竟然出自她手中。
阮音也觉察到他的视线定在她的字上,这才后知后觉地想去捂,可刚抬臂,又觉得不妥,于是又默默地缩回手。
她和妤娘的字简直天差地别,就算容貌能骗得了他,难道其他地方不会令他起疑?
她越想,心头越是恐慌,怕谎言终有被戳穿之日,到时候,岑阮两家不仅会关系破裂,最难受的应该是他吧。
以为是得偿所愿娶了心仪的娘子,怎知同床同枕的却是一个赝品,换了谁不崩溃?
不管怎样,她在岑家受他照拂,她自是不想伤害他的。可纸包不住火,到那时又当如何?
想到这,她心头突然惘惘的。
“这是绮萝替我写的,我之前上学时,她跟在我身侧,也能识文断字。”她脱口而出道。
一句谎言需要无数的谎来圆,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她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骗下去。
“原来如此,那丫鬟跟在你身侧,耳濡目染的,字也写得不错。”
他并未将目光调转到她脸上,只盯着那娟秀的簪花小楷说。
如果他扭过头,也许能从她脸上窥出一丝心虚,可不管怎样,她又过了一关,她轻舒一口气。
他那双指节分明的手终于执起笔,蘸饱了浓墨的狼毫一笔一划地落在宣纸上。
他写的是王羲之的楷体,落笔天骨遒美,笔锋劲瘦,就像那双洁白有力的手。
阮音自己虽写不好字,可看别人写字却是一种享受,特别是执笔之人也长得清隽矜贵,便更是难得了。
于是便这么歪着头盯着他的笔尖,看得专注,连辰光的流逝都仿佛被她遗忘了。
他能感受到她明亮的星眸坦坦荡荡地盯着他,令他手上莫名发潮,顿了顿,这才重新握紧笔写了起来。
落完最后一笔,他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过眸时,她才如梦初醒地坐直了身子,圆碌碌的眼眨巴眨巴的,有种不符合气质的娇憨。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我写完了。”
“你的字写得真好……”她避开他的眼,由衷地赞叹。
“不过是闲来多练而已。”
阮音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只看了一眼,又问,“这三位都是你朝中的好友?”
“不完全是。”他指着其中一个人名道,“这是诗会上认识的,虽满腹才华,可至今仍是白身,还有……”
他又指着另一个名字道,“这个是酒后忤逆了圣人,被罢了官的。”
身为世子,交好的却并非权贵,而是真正德才兼备的人。阮音也终于明白了他为何会对妤娘一见倾心了。
想透了这点,她又有了新的觉悟,那就是无论妤娘会不会出现,他都不可能移情别恋爱上她。
她哂笑了一下,这才问,“那往年都是如何备礼的,朋友可有什么偏好?”
听她问起偏好,他又凝了她一眼,心头被她心细之举抚慰到了,暖烘烘的。
他搬了把鼓凳过来,在她身侧坐下,这才向她娓娓道来。
阮音又趁机把那张礼单交给他看,请教他还欠缺了什么,两人出乎意料地谈了许久,直到灯花噼啪爆了一下,焰苗萎靡地暗了下去。
她熟练地拔出簪子去挑灯花,不一会儿,屋内又恢复了明亮。
外面响起了梆子的声音,原来已经这么晚了。
她有些歉意道,“你先睡吧,我还要把账算一下。”
“没事,那我再看会书。”
他说着便重新挪到圈椅落座,拿起那本没看完的书看了起来。
屋内静得落针可闻,只有偶尔翻动纸张传来细微的声响,静谧的夜里,只要有人陪伴,倒也不算孤单。
也不知过了多久,鹤辞翻完最后一页,抬起眼时,却见她已倒头趴在书案上睡着了。
他忍俊不禁地走过去,俯身端量着她,只见她闭着眼,乌浓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片淡淡的影,秀挺的鼻梁下,鲜艳欲滴的唇微敞着,呼吸匀停,带着一丝天真的味道。
他静静观察她许久,内心出奇的平静,其实他不知道自己对她的感情算不算爱,但对于她这个人,他总归是欣赏的。
忖度了片刻,他还是弯腰将她抱了起来,踅入碧纱橱,将她平放在床上。
甫一沾床,阮音的意识也拉了回来,刚撑着沉重的眼皮睁开眼,见到的,便是他近在咫尺的脸。
这样的动作着实暧昧,头顶又是熟悉的帐子,隔扇的菱花格筛入旖旎的一点光,朦朦胧胧地勾勒出他好看的眉眼。
正因看不清他的神情,眸心的那点晦暗不明尤为明显。
她心头咯噔一下,肩膀也不自觉往回缩,一双眼在昏暗中戒备地盯着他。
他嘴角一僵,慢慢收回手道,“累了就睡吧,不急于一时。”
阮音这才知道自己误会他了,于是抿了抿唇打算辩解一番,“我……”
没想到他的声音也同时响了起来,他边说边起身替她放下帐幔,“你先睡吧,我再看会书。”
他看上去并没有难受,她轻舒了口气道,“那你别太晚了。”
“嗯。”
她目送他出去,脑子里还懵懵的,眼皮却已经耷拉了下来,不出一会,便重新梦会起周公了。
那厢的鹤辞回到书案前,忖了忖,拿起将才她一直在算的账本,目光掠过上面的字迹,工整、却缺少底蕴,与方才的字如出一辙。
看到这里,他眉心紧蹙,双手也不自觉颤抖。
一个荒唐的想法从他心底冒了出来。
所谓的清源第一美人,会不会只是阮家在造势?她到底还有多少事情瞒着他?
按着疑问,他又将目光挪回到纸上来,这回他看得仔细,连一丝蛛丝马迹都不放过,试图从中窥探出更多的真相。
当他发现一处错漏、又一处失误的时候,悬着的心终于一点点落入谷底。
她果然在骗他,甚至手段也不高明。
在得出结论的这刻,他心头不可谓不失落,可转念一想,世上诸事哪能两全?虽然心里仍有些震惊,但事已至此,似乎已经没有别的办法解决。夫妻之间以和为贵,这点小事倒是可以不提了。
他苦涩地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好像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于是埋起头,将那些出错的地方一一改正了,这才熄灯回到床上躺了下来……
翌日,阮音才发现账本被他动过了,看到上面那圈改的痕迹,脸上登时火辣辣的,不由得心虚得偷瞄着他。
他站在镂花的屏风后,自顾自地给自己系好衣带,语气平淡道,“昨晚无意看到了,咱们府里的帐目多,头回碰上,是要费些心神的,你已经……做得挺好了。”
“我……”她咬了咬唇,嗫嚅着找补道,“是昨晚我有些犯困,脑袋不清醒才犯下这等差错,今后一定警惕心神,多谢你帮我更正,否则我真要抬不起头来了……”
听到她这话,他忽然就明白了她的弄虚作假,因为门第差距,她必须以完美的形象来改变旁人的刻板印象,一旦超出了能力范围,便只能去捏造事实了。
辗转一夜,他已经完全认命,吟风弄月固然是美谈,却不是过日子的全部,只要兴趣相投,柴米油盐里或许也别有一番意趣。
最重要的,反而是敞开心怀,才能各自毫无芥蒂。
他在等她坦白,可她却还在扯谎。他不由得又叹息一声。
“慢慢来,没有人能一开始就做到最好。”他的眸光从镂空的格子投过去,恰好撞上她闪烁的眼神,视线交织上的刹那,她已心虚地垂下了眼。
他们虽成为夫妻,却没有培养出夫妻之间应有的默契,他们的想法一直南辕北辙,这令他有些颓丧,不知道今后该如何应对这一段熟悉却又陌生的关系。
“我先上值了。”他说着从屏风后走了出来,避开她的眼神走出院子,柔和的清风穿过他胸膛,那一点郁结被揉碎了,渐渐消失在空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