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娇只好将浴桶里最大的手巾拧干,披在肩膀上,趴到边沿去够。
“还差一点点,你可以稍微过来点吗?”
帐幔里溢出重重湿热的水气,谢衡之喉结滚动:“好。”
他往前挪了一点,手臂和帐幔有了缝隙,他偏开脸:“够得着吗?”
霍娇为了使劲儿,用力哼了一声。
接着他手中的篮子轻了。
“够着啦!”
谢衡之正要走,霍娇将篮子放在浴桶边的小凳上:“能陪我说说话吗?”
“好。”
霍娇搓揉皂角,里面传出来一阵阵香气。
她想了很久,还是直言直语了:“你是不是有点误会,我不喜欢兰珩,兰珩也不会对我有意思的。”
谢衡之冷笑一声,似乎不赞同。
但他也一直有些事打算告诉霍娇。兰珩与他身份对调的事,需要等等。
可是其他许多事,还是提前告诉她为好。
“阿姐,其实谢衡之和兰珩,不是同母异父的兄弟,而是同父异母。”
霍娇一惊:“什么?”
他慢慢讲起了一个故事。二十几年前,兰家大娘子待字闺中,她是兰家长女,名叫兰欣。
兰欣从小聪慧要强,懂得争取。她不愿意嫁出去,在夫家后宅管理中馈。她要与哥哥分家产,争高下。
兰家对这个女儿也是病态般宠爱,祖父最终同意她招个赘婿回来。恰逢其时,她遇上了来京城闯荡的永宁谢郎君,那人才貌双全,来汴梁不过数载,已经崭露头角。
两人一拍即合,干柴烈火,很快成了夫妻。共同管理兰家的一半产业。
不过那时候兰欣并不知道,谢郎君在永宁早就有了私定终身的女子。他骗兰欣外出做生意。又骗那女子自己生意来路不正不可见光,让她假做寡妇。
往后许多年,谢赘婿凭着超凡脱俗的能力,游走在两个家庭之间,且双方并不知晓。
“那私定终身的女子,就是寡母婶婶?”霍娇震惊万分:“她小时候也一直瞒着你吗?”
谢衡之敛目:“是,我很晚才知道真相。三年前我去汴梁寻亲时,寡母和父亲都已故去。”
里面长久地陷入沉默,霍娇突然问:“那么兰欣与你并无血缘……我不理解,真的有女人可以为了利益,心无芥蒂的接纳丈夫与别人生的儿子吗?”
谢衡之吐出一口气:“我也不懂,但就是有。”
霍娇歪打正着,也问到他的心坎里。真的有母亲,能心无芥蒂的为了现实利益,对丈夫和别的女人生的儿子,偏爱胜过亲生儿子吗?
这也是谢衡之这些年不能接受的事。亲生儿子要差劲到如何程度,才会被母亲嫌弃至此?
如此说来,他倒挺羡慕兰珩。
三年前谢衡之去寻亲,真相大白那日,寡母为儿子揽下所有罪责,一根绳子吊死在柴房谢罪,只为希望兰欣不计前嫌的接纳如今的兰珩。
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这三年来,她为了照顾儿子,不要名分的留在兰府做个下人。
这世上仿佛事事围着这个“兰珩”转。他是气运之子。人人都爱他,他的过错总可以被原谅,所有的好东西,即便不是他的,他也可以轻易得到。
思及至此,谢衡之目光落在净房的帐幔上。
唯有霍娇,起码现在,还属于他。
外面很久没有声音,霍娇心想,今天就到这里吧,该同他说些开心事,她于是又问:“慕瓴是谁?我为什么听见刘虞侯唤你这个名字?”
望向帐幔的眸子紧了紧,谢衡之抬手,绸缎的触感划过指尖:“这是杨老师给我取的名字。”
当年,听了谢衡之的家事,杨寒灯心疼不已。
“孩子,兰珩这个名字,被抢走就罢了。它是你母亲取的,如同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倘若父母要你死,你也不得不死。”
他轻抚这位得意门生的发顶:“美玉再好,还需青瓦遮头,才算有家。今后你就叫兰慕瓴吧。”
故而同门们,都习惯叫他慕瓴。
可最终他参加科考,入朝为官,还是继续用了“谢衡之”这个名字。
因为谢衡之,是霍娇名正言顺的未婚夫。
他喜欢霍娇,想要娶她为妻。
洗得差不多了,霍娇站起来擦拭身上的水:“杨大人真好,给你留了李婆婆,还给你取名字,我今后能见到他吗?好想替你谢谢他。”
衣料摩挲的声音,像一条小虫子,在谢衡之心口蠕动,他眼神飘忽:“你不会想见他的,他很凶。一瞪眼就可以吓哭春娘和公主。”
霍娇忍不住笑起来,她穿着小衣儿裤,披着件杏色薄纱小衫便出来了。
谢衡之坐在门口的毯子上,目光落在霍娇洁白的小腿上。
她脚踝上系着一根红绳,坠着枚金灿灿的硕大哑铃铛。
鬼使神差,他嶙峋冰冷的手,握住了那只脚踝。
霍娇本在擦拭发尾,身子一晃,落入一个怀抱。谢衡之将铃铛放在指尖把玩:“这不是小狗戴的东西吗?”
“你才是小狗。”霍娇想把腿抽回来,却被牢牢捏住。
“是就是。”
他从不在乎嘴上吃点亏。
净房的帐幔半掩着,里面间或涌出温热的水汽和皂角的残香。
那双冰冷的手慢慢往上,霍娇身子一颤:“好凉。”
谢衡之勾唇:“凉也忍着。”
外面平安和小孙还没歇下,忙忙碌碌准备明天的杂事,霍老板到底是老年人,早睡早起,熄了灯早已没了半点动静。
霍娇神色茫然,她不懂谢衡之在做什么,小人画上没有教。
但他气息紊乱,眸中满是晦暗,带了一点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欢愉。霍娇咬着下唇,趴在他肩上微微发抖。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直到霍娇张开嘴,一口咬在做恶人的肩膀上。
谢衡之慢慢撤出手指,轻笑着去吻她。霍娇有浅浅的羞耻,推开他,自去榻上睡觉了。
——
霍娇没想到,刘夫人和素素后来真的常常去找她。
素素家有个三岁的男孩,很调皮,坐不住奶娘就带他去外面玩。
刘家女儿就乖巧多了,已经六七岁,霍娇给她找了一本精怪图画书,坐在铺子里一页一页读给她听。孩子很喜欢,霍娇就让伙计找了一个系列的,给她扎起来带回去。
刘夫人摸着女儿的头:“有了孩子便被绊住了,不然我便可以同雪淮一起去延州了。”
素素问:“那边真的会打起来吗?”
刘夫人捧着闺女的手看远处:“现在还打不起来,有动静,就不止雪淮过去了。”
霍娇从小长在远离战乱的南方,身边也不认得什么武官,对这一类事的感觉,只停留在书中寥寥数语。
后来刘雪淮出发,谢衡之也带着霍娇去送行。
秋风烈烈,一行人全副甲胄,神情肃穆,□□是骠肥油亮的高头大马。
刘夫人牵着女儿,忍泪与他们挥别。
谢衡之小声嘱咐:“雪淮,除去军报,也要给我家书。”
军报需要斟酌用词,家书不用。
刘雪淮握住他的手:“好。”
于运使一直滞留到现在,也和刘雪淮同行,他弯下腰同谢衡之说话,霍娇便退开了一些。
她余光感觉有人在看她,朝远处一看,竟然是兰珩。
兰珩骑着匹白马,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商队。
他见霍娇看到他了,只挥挥手,没有向前,他指了指站在不远处的谢衡之,双手交叉,用口型说了两个字。
霍娇皱着脸,分辨出他说的是“生气”。
他怕谢衡之生气,就不过去了。
她忍不住笑了,小时候她去找谢衡之。他就常在远处同他这样对话,两个人常常鸡同鸭讲,但又乐此不彼。
血缘真是奇妙。
谢衡之长大了,倒是不会做这样幼稚的事情了。
霍娇冲兰珩点头,也与他挥手。她猜测,他跟随商队是去河中路了。
等谢衡之同于运使说完话,霍娇蹭蹭他:“你哥哥。”
谢衡之朝她所指望去,见兰珩勒着缰绳,正看着他们。
身被锐甲的禁军队伍,同牛车满载的商队都在前行,兰珩没有多言,夹起马肚子,转身跟上了队伍。
谢衡之冷冷目送他离去。
得知他与霍娇成婚后,兰珩来找过他。
他虚张声势,故意让兰珩误解:“大当家,那天同你说过,我和霍娇,已经是夫妻。”
他在兰珩脸上,看到了期待已久的咬牙切齿。
“若我放弃一切,与霍娇相认,祈求她的谅解,”兰珩神色癫狂:“你猜她是会选择体谅我的苦衷,原谅我。还是会将错就错,接纳你这个骗子?”
谢衡之忍住胸中滔天怒火,冷声讥讽:“你舍不得。”
舍不得放弃背上那么多条人命,得来的一切。
——
入了秋之后,天气便冷得特别快。
冬月刚打头的一天,已然天黑,一家老少都用了晚膳。霍老板开始融入京城的夜生活,晚上约上新认识的朋友,去勾栏里看杂剧。
小黑狗长大了不少,霍娇抱着狗,看谢衡之坐在案上翻阅书页。
外面响起敲门声,平安去开门,是位军卒打扮的信使。
她立刻去找谢衡之:“谢大人,军中来信!”
谢衡之披着单衣,匆匆出门,打开一看,果然是刘雪淮的家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