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府的宅子与书坊街一个城东,一个在城西。上一次过来,还是霍娇来偷听谢衡之与他母亲的谈话。
时隔月余,她心境已经大不相同。
商贾人家的门头,开得比官宦人家矮一头,尤其不远处立着兵部祝尚书家阔气的斗拱屋顶,更显兰府一点小气。
霍娇轻扣门栓,一个凶巴巴的家丁出来,见只是个女人,语气不善:“找谁?”
“我姓霍,找你们家主兰珩。”
不一会儿家丁回来传话,脸上带着笑:“霍娘子,方才招呼不周。我们官人说,请您入府一叙。”
“不能出来说吗?”
霍娇皱眉,因为先前同兰家主母的不愉快,她并不想进来。
那家丁只好又补充道:“我们官人手头脱不开,劳烦娘子了。”
霍娇无奈,急于同兰珩对质,便跟着进去了。
以她接触过的人来说,这样的富商家宅,外墙或许因形制所限有所收敛,内里大多雕栏画栋,极致奢华。
然而兰府内陈设,却如同主母那件织锦裙,有种特意压抑过的低调。
霍娇边走边看:“到底是百年墨商,好雅的布置。”
家丁领着她往前走:“这都是我们大当家,近两年重新修缮的了。”
两人又跨过一道门,见兰珩雪领黑衣,在中堂西厢门口,斜斜靠着,读一本带小画的书。他脚边的矮凳上,坐着个小姑娘,正双手托腮,仰头专注听着。
原来他所谓的手头脱不开,是有娃要带。
见霍娇来了,他放下书,站起来请她坐在一旁的圈椅上:“霍娘子身体恢复的如何?抱歉,耽搁你时间了,你看这……”
“已经痊愈了,”霍娇行了礼,坐下来:“这位是舍妹?”
“嗯,是我小妹。”
这小姑娘比春娘略大一点,眼中纯澈天然,典型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女子。梳着双鬟鹅心髻,头上缀着金钗步摇,衣裙更是大人款样,小孩尺寸,一看就是在成衣铺定制的,腰上还缝着今年贵女们最时兴的珍珠穗子。
冲她打招呼时,凑近了,霍娇还看见她脸上涂着一层薄薄的胭脂。
几个婢子端来茶水和果子,兰珩抿了一口茶。
“霍娘子突然找我,是有着急事吧?”
原打算见了面,便单刀直入地质问他,是否与荣二娘这笔账有关。
可进了人家后宅,霍娇瞟着天真烂漫的兰家小妹,和他们身后七八个身强力壮的家丁婢子。
她审时度势地怂了。
“倒也不是什么着急事,”她决定迂回些,慢慢套话:“小妹闺名叫什么?”
兰珩道:“没有正经起名字。我母亲这里孩子少,只这一个女孩,所以就叫兰小妹了。”
小妹温柔一笑:“大家都叫我小妹,这不是很好吗?娇娇姊姊。”
霍娇还没被人这么叫过,挺不好意思:“小妹叫我霍娘子就行。”
亲自为霍娇斟茶,兰珩探身递给她:“尝尝,云台春雪。”
霍娇接过白釉花口盏,茶汤色泽透亮,芽尖完整,这是永宁人奉为上品的云台春雪茶。
“上上等啊,”她尝了一口,忍不住赞叹:“官人有眼光。”
兰珩低头轻笑,晃了晃手中的话本:“见笑了,那我继续给小妹读书。”
书里讲的是才子佳人,兰小妹听得懵懂又认真。
霍娇想到春娘,不禁感慨年岁相仿,春娘还在沉迷玩泥巴,小妹已有豆蔻少女的痕迹。
等兰珩这一节读完,霍娇装模作样看了一眼话本中地脚上的鈴印:“哎呀,这书还是康宁书坊的呢。”
“哦,这应该是二娘子送我的,”兰珩也翻过来看:“她送了我好些书。你们的装帧真是没话说,赶得上官印了。”
霍娇正打算将话题自然引到账本上,兰小妹插嘴道:“这话本里的郎君和阿兄好像呢,小人画上的娘子——又像霍姐姐!”
兰珩脸顿时红了,他瞥过霍娇,笑着摇头:“孩子瞎说,别放心上。”
此时一个管事过来与他耳语,他对霍娇道:“我去交待下,请稍等片刻。”
他一走,兰小妹便又凑到霍娇这里:“霍姐姐,你说像不像么?”
霍娇立刻划清界限:“别开玩笑哦,姐姐已经成婚了。”
兰小妹狡黠道:“我从没见兄长带娘子回内宅的。要不你休了现在的夫君?他一定没我兄长银子多哦。”
霍娇诧异看着她,此刻她眼中带着少年人天真的残忍,与方才的模样判若两人。
“从没见过?”霍娇笑眯眯逗她:“第几回这么说了?”
小妹吐吐舌头,声音低下去:“……才没有!”
“小妹,你兄长是大当家,今后定是要娶高门贵女的,”霍娇拿起方才的话本子:“看到这话本没有,姐姐就是印这本书的师傅,你兄长是墨商,是我们书坊的财神爷。我们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哦。”
兰小妹到底年纪小,被霍娇这么一说,有点信服了:“好吧。”
翻着书,兰小妹又道:“不过你们书送得也是时候,近来我兄长不那么忙,可以陪我读这些闲书,还有一本《洛阳三怪记》,兄长说明日读。”
见兰珩没回来,霍娇又主动给她读了一段,她诚心道:“你们兄妹感情真好,我自小家中就一个,没被哥哥姐姐疼爱过,着实孤独。”
兰小妹正听得入迷,随口道:“长大了感情才好起来的。兄长小时候性子可不像这般亲切,总是管东管西,吹毛求疵的。”
她说:“我还是喜欢现在的兄长。”
霍娇愣神须臾。
“霍姐姐,然后呢……?”
“哦哦,后面啊,这位郎君……”
她读到一处,作者玩得是一语双关,便将本子递到她眼前:“你看看这里……好笑不好笑。”
兰小妹面露茫然:“姐姐,我不认识这几个字的,你读给我听就好。”
这几个字并不算生僻,只是笔画稍多。
掩饰着惊讶,霍娇继续读下去,直到兰珩回来。
他回来时,又带回两个捧着蜜煎的婢女,雪白的梨条、橙黄的杏干,看起来颇为可口。
趁兰小妹大快朵颐,霍娇以退为进:“官人,时候不早,我就不打扰了。”
兰珩惋惜道:“娘子身体刚恢复,也不好多留,不然,真想你能多陪陪我小妹。”
霍娇也礼貌寒暄了几句,才道:“对了,其实这次来,是二娘子让我帮她带看几日账本……可她走时未曾交代清楚,我便想着官人或许知道些什么。”
兰珩似乎并不知情:“在下有几日没怎么出门了,更别提见二娘子了。”
霍娇心中暗动。
她记得方才兰小妹提到《洛阳三怪记》,这书是她前些时候亲自刻的版,几日前才正式装帧完毕,应当是荣二娘临走前送来的。
兰珩在说谎。
或者他言辞如此含糊,起码是想隐瞒什么。
霍娇掀起眼皮,看着兰珩:“那就好,我看她账目中有一处,倒有些像……”
她低声对他道:“将一些朝廷明令禁止的书目,卖往西陲的获利。”
兰珩脸上始终带着笑,听她这样说,也没有生气,仿佛只是在听一个玩笑话。
“荣二娘子不当有这个胆子吧,”他拧着眉心,也认真望进对方眼眸:“霍娘子是想让我打探一下,免得自己受牵连?你放心,我这里有些人脉,若有消息,第一时间知会你。”
霍娇一拳打在棉花上,刚要开口,兰小妹嗲嗲上前:“霍姐姐,尝尝梨条呢。”
甜腻的味道一入口,霍娇牙根都酸软了。
兰珩知道她牙口不好,担忧地看了她一眼,阻止小妹继续往她嘴里塞:“霍姐姐要回家了。”
霍娇被“送”出兰府门外,手中多了个纸包。
是兰台春雪。
虽然一无所获,但霍娇依然觉得,兰珩这人很有问题。
若说在兰珩这里只是捕风捉影,霍娇没想到回一趟康宁书坊,倒发现萱儿是个知情人。
她发现萱儿见她回来了,没像从前那般热络,反而神色惊疑不定。
霍娇长了个心眼,没直接问她,而是去了账房那里:“方才萱儿姑娘说她过来时,落下一块手绢,先生可看见?”
账房莫名其妙:“她就来说了两句话,我没看见她的手帕。”
霍娇故作不解:“哦,那可能是她记错了。”
下一回见到萱儿,已过去整整十日,荣二娘原定的归期已过去好几天。
她在后罩房的大通铺,收拾自己的东西。
“今晚不住在刻坊后院吗?”霍娇问:“我还想和你说说话呢,最近你都没来,憋死我了。”
萱儿敷衍道:“明晚,明晚我回来陪你。”
霍娇拉住她:“你的手好冰,是遇上什么事了吗?说不定我可以帮你。”
萱儿躲着她的目光,拼命摇头,要抽回手。
没想到看起来瘦弱的霍娇力气很大,她一时没挣开,喃喃道:“霍娘子,你要做什么呀……”
霍娇道:“你那天从账房先生那里知道我去看了账本之后,就这般惊慌,你先给我解释一下么。”
萱儿不住地摇头不语,眼睛里渐渐蓄满眼泪:“霍娘子,你在说什么呀,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霍娇知道自己蒙对了。
她逼问道:“那你知道荣二这次外出,走得哪一条商路?晚个一两天还好,已经四五天了,一点消息都没有,我怕她有危险。”
萱儿哭道:“我真的不知道啊,霍娘子,她一个人赶车走的,谁也没有告诉,连家主都不知道。家主还说他不会管她的,你也不要多事了。”
霍娇只好松开手,她用力看了一眼萱儿:“你离家主远一点,在那种人那里,不会有好果子吃的。”
兰珩那边倒是遣人送来消息。
霍娇撕开信。
“霍娘子:荣娘子的确是将书卖到边陲。不过据说都是些诗词歌赋,虽说也不让外传,但好歹不算触犯王法。况且,娘子只是将书送到河中,她大可以说自己毫不知情。与你更是无关,你可安心。兰珩。”
信外还附上一本从河中带回的《杜工部集》,虽没有鈴印,但霍娇认得出,这正是她自己刻版印制的。
兰珩就这么把自己摘干净了,霍娇持保留态度。
但事情并未解决,荣二逾期未归,她实在担心。
情急之下,想到她那个表弟刘富斗。
刘富斗是霍娇唯一能寻到的荣二娘家人。她去瓷器铺子里找人,刘富斗听了来龙去脉,当机立断:“走,去报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