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永宁镇到汴梁,从书坊准老板到京官家眷,行船过了通津门,霍娇仰头看着城内的高墙朱门,青砖灰瓦,还有些迷糊。
她就这么嫁给谢衡之了?
谢衡之在外城赁了一间小宅子,敲开门,一个五十岁出头的婆婆笑着迎出来:“家主,夫人,回来啦?”
霍娇闹了个大红脸。
她和谢衡之离开永宁镇之前,只在阿耶的见证下简单拜了堂,一路上即便住在一起,谢衡之也不曾越矩。
在旁人面前,他都像原来那样,叫她阿姐或是霍娘子。
毕竟从小一起长大,谢衡之重伤时,她又曾衣不解带照顾了他一年。一路上两人相敬如宾,很快就恢复从前的和睦。
只是这和睦,也叫人忘了新身份。
谢衡之看出霍娇的窘迫,他提醒李婆婆:“叫霍娘子吧。”
汴梁这时节比永宁镇凉快,翌日谢衡之去崇文院点卯,李婆婆便带霍娇出门闲逛,她看街上不少女眷们穿着杏粉色半臂,也央霍娇买了一件,换下她那些老气横秋的襦裙。
两人在成衣铺子里挑选,东家见她们衣着打扮不是富户,便推荐了几件物美价廉的款式。
霍娇盘靓条顺,头一回穿这样时新的衣裳,立刻让人眼前一亮。
李婆婆连连赞叹:“小娘子就该这么穿!”
几个随便看看的女眷,见霍娇穿得好看,价格又不贵,都忍不住排着队要试试。东家笑逐颜开,又添了枚桃红色的香囊送她。
霍娇捧着香囊看了好久,上面绣着宝相花纹,绣工精美,竟就这么送她了?
她感觉汴梁真是个好地方。
“听说了吗?”身后几个买衣裳的小娘子叽叽喳喳闲聊:“平陵县主当街示好新科榜眼。”
另一个道:“叫什么来着……谢衡之?”
霍娇吓了一跳,忍不住竖起耳朵,假装看旁的衣料。
“不是不是,好像姓欧阳,听说年近三十,家中未娶妻,是祝参政的门生。”
李婆婆也听见了,见霍娇紧张的模样,问道:“霍娘子,这料子颜色是不是老气了?”
霍娇松开手:“走吧,下次再买。”
二人回到家中,李婆婆宽慰她:“新科进士们都被家有适龄女眷的官员盯着呢,不过家主爱惜羽毛,从没听过什么不好的传闻。”
霍娇点点头。她撸起袖子,想跟着学做饭。
婆婆赶紧阻止她:“霍娘子不必学这些杂事,弄脏了手。家主这样年轻有为,可说是前途无量也不为过,今后您一定有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
霍娇听着奉承话,嘴上说着“哪里哪里”,内心深以为然。
打从小起,谢衡之就博古通今,早早成了秀才。
几年前受了那样重的伤,头部伤的最重,下巴、额头几乎没有一块好肉。霍老板还担心他被打成傻子呢,结果苏醒过来,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脉,反倒愈加聪敏。
谢衡之回来得早,天色还是敞亮的。
小院儿门没栓,走近了便能听见霍娇的声音,不晓得李婆婆说了什么,她掩着嘴只是笑。
那声音叫他心头发暖。
许是为了等她,门没有关紧,霍娇穿着件薄如蝉翼的齐胸襦裙,肩上还绣着一串红梅花,露出脖子雪白的皮肤,谢衡之在门外看得怔住。
霍娇听见动静,捧着手里的白瓷小碟,笑着走来:“回来啦,尝尝我做的点心。”
谢衡之乖乖张嘴,当即被塞进一个酸甜的东西。霍娇柔软的手指在他唇上擦过,眼睛亮亮地:“好吃吗。”
说实话味道有些怪,但他吃不出好坏来,只觉得甜透了。
看到他点头,霍娇备受鼓舞。
从忙碌的生活中骤然闲下来,有些不习惯,她还是爱找事做。
两人挤在小院里用了晚膳,天色便慢慢落幕。霍娇把白日里晒好的被面铺好,余光瞅着身后换好单薄中衣的谢衡之,有些犯难。
这宅子不大,榻尤其小,昨晚他们挤在一处睡。因为还要各自守着一床被子,他整夜都是侧睡,早上醒来也在揉脖子。
谢衡之见她对着被子走神,立刻明白了:“阿姐昨晚没睡好?我睡竹床。”
“不是。”霍娇刚要阻止,见他已经在一旁窄窄的竹床上抖开草席,铺好褥子。
霍娇不想坏了他的好心:“辛苦你了。”
谢衡之含笑躺下来。竹床小,他胳膊和半截腿都悬空着。
“回头我去找木匠铺子,打个大点的罗汉榻。”霍娇有些不好意思。
“好,等我休沐,一起去看。”
她想起白日的事,又道:“对了,我听人说,有个小县主,喜欢你们同届的榜眼呀?”
“他们那种人,哪来的喜欢,利益博弈罢了。”谢衡之摆出一个舒服的姿势,对此嗤之以鼻:
“如今朝局混乱,各路派系趁着进士新任,都在拉拢自己的幕僚,我可不想参与。”
霍娇听得很认真:“嗯,我明白了。”
“还好我从未详细与人说过家中事,”谢衡之道:“应当不会有人打搅你。”
霍娇闻言,心情忽然有些复杂。
谢衡之见她不吭声,问:“阿姐?”
霍娇有些难以启齿:“你在外这么些年,就没遇上什么人……”
谢衡之听见她说这话,语气里好像带着一点娇嗔的醋意。
他稍一回想方才的话,立刻反应过来。
他张了张嘴,又怕是自己会错意,过了很长时间,才侧过脸,看着霍娇的脸色,试探地说:“自然是见过许多人的。”
霍娇果然显出一点不安,她闭上眼,睫毛轻颤,不愿看他。
谢衡之赶忙又道:“不过这都与我们没什么关系,早在来汴京参加院试时,大家都知晓,我在家中早就有了贤惠的妻子。”
霍娇羞的脸都红了,她小鸡啄米似的“嗯”了声,立刻努力鞭策自己进入梦乡。
谢衡之忍不住笑了。
他知道,霍娇起码对他,现在是有几分在意的。这在意可能不算喜欢,他也不敢妄言,这份在意会不会在另一个人出现之后荡然无存。
但有些东西,拥有的时候,没人舍得放手。
他看着屋顶,忽然说:“阿姐,有件事,我想问问你。”
霍娇怕他问出什么难堪的问题,她紧张起来,清了清喉咙:“我、我有些困了,明天再说吧。”
谢衡之本就犹豫,也沉默了。
又过了好久,他还是开口道:“霍娇,若不是因为婚约……”
窗棱透进的一缕月光,落在她白皙的皮肤上。
谢衡之没继续说下去,他压低了声音:“阿姐?”
没人应他,霍娇抱着被子,传来匀称的呼吸声。
谢衡之叹了口气。来日方长,总有机会说的。
在家当官太太赋闲的日子过的飞快。
不知过去多久,有一日,李婆婆皱着眉来找霍娇,说有客来。
霍娇正在树下乘凉,心中立刻警惕起来:“什么人?”
李婆婆道:“我看打扮,像个大户商贾人家的管事姑姑。”
霍娇出去一看,果然来人是个三四十岁的妇人,一身竹青色斜襟襦衫,发髻梳得油光锃亮,模样很是利落。
她没有先开口,冲这妇人含笑颔首。
妇人将霍娇上下打量了仔细,开门见山道:“这里可是谢衡之,谢郎君的住处?”
霍娇柔声反问:“阿姊您是?”
那妇人显然也不愿随意透底儿,模糊道:“娘子可是谢家大娘子?我家主人是谢郎君的故人了。”
上门拜访不挑谢衡之休沐日,想必也不是很熟的故人。霍娇掂量着,和她打马虎眼:“那可不巧了,郎君今日不在,阿姊择日再来吧。”
那妇人一听对方没承认是大娘子,再看她穿着打扮,头脸没有任何环钗镯子款样是新颖,料子却廉价,是京中年轻清贫的小娘子们常穿的,大抵只是个外室或通房。
思及至此,她便不再同霍娇周旋,匆匆回去如是与主母通传了。
那人走后,霍娇细想,谢衡之能有什么故人?
他自小在永宁镇长大,除了出门赶考,从未出过远门。出门赶考时,她和阿耶给的盘缠,是预备对方外出一年多的,那尚且是足够。但他出门三年,想也知道必然是捉襟见肘,哪有机会结交如此富贵的故人。
若是官员来拉拢,也不会让个管事嬷嬷过来。
霍娇心头一动,忽然想到一件事。
那是谢衡之重伤刚醒来的时候。
他昏迷了十几日,霍家父女死马当活马医,贵比金银的药汤轮番往里灌,终于醒来,还没等他们高兴,却发现谢衡之不认得人。
不仅不认得人,连自己是谁都不晓得。嘴里还颠来倒去,带着口音,说自己是汴梁人,在歙县和汴梁都有亲眷朋友,让他们帮着联络亲友。把霍娇吓得不轻。
霍老板找的道士,说是鬼上身了。喊几天魂,人才缓过来,渐渐好转。
再后来是他执意要外出科考,霍娇担心他在外无依无靠,他也提过:“其实我在汴梁有亲眷。”
可霍娇再追问是什么亲眷,他又不肯说,她便只当他是哄他。
难道今天来的真是他亲眷?那为何总觉得,两人都是藏藏掖掖的?
好容易等到谢衡之回来,霍娇给他换下青色官袍,道:“今天有个三十多岁的阿姊来,说是你的故人。”
谢衡之身子一僵:“她和你说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