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斯年顿了良久,浑不在意摊手。
“倒是瞒不住你。”
“他是我同父同母的兄弟,一母同胞,你也该信我不会害他。”
这个回答超乎沈寒烟的意料,可偏偏细想,又全在情理之中。
为何裴斯年会有一枚天山玄玉的镯子,为何他姓裴,为何二哥当初会因着一根同材质的发簪发疯。
一切都串连了起来。
沈寒烟看着月光下仿佛流动着盈盈水光的墨色镯子,心中一早有的疑影终于解开了,可还是有些事在似有似无得牵绊着她。
“长公主谋反,裴家被抄,你可否恨过我父皇?”
空气沉默了许久。
沈寒烟看不清他的神色。
过了许久,终于听见裴斯年的声音。
“归根到底,我并不认识他们,恨与不恨,并无意义。”
沈寒烟少见的沉默。
不认,是因为没机会认。便是连遗物,都只有那么一个镯子。她的手抚上那枚玄玉镯子,“此物既然是长公主的定情之物,合该交还与你。”
说着便要褪下来,却被裴斯年攥住了手腕。
“别摘下来。”
沈寒烟疑惑抬眼。
黑夜下,裴斯年注视着沈寒烟,“玉器养人,你戴着很好看。”
当晚,守在院落外的一干人等都以为会迎来两位主子的血雨腥风,谁料一晚上就这么平平安安度了过去。
沈寒烟醒来时仍睡眼惺忪,而旁边的裴斯年不比她好。
两人都是独惯了的性子,忽然睡在一张床上,哪怕什么也不做,还是不适应。
沈寒烟着人梳妆,并安排一会儿要人来给她按摩一二。裴斯年已然起身,站在桌案前单手练字,至于之前那张写了和离两字的纸,已然被团了丢了出去。
夏盈第二天小心翼翼进来伺候,看见两人终是不似昨日剑拔弩张,松了口气。
昨日宫中事变,已然传遍了京城,满大街都在打听发生了什么事,如今若是再来个公主驸马和离,那怕是要雪上加霜,乱作一团了。
“看来你好的倒是快,昨日要人抬进来,今天便能单手练字。”沈寒烟排揎他,“既然好了,那便回你自己院子住。”
“公主可知道伤筋动骨一百天?”裴斯年面不改色,又提了一字。
此时院外传来赵祎的声音。
“公主,大人,刘公公带了旨意而来,此刻在正殿。”
沈寒烟神色一正,将发钗戴好,抬腿迈出了门槛,“看看是什么旨意。”
刘全德见到沈寒烟和裴斯年,脱口便是恭喜。
“公公,到底是何旨意?”裴斯年问。
刘全德满面春风,“传陛下口谕,徐遮被押,宫中职位多悬,特请京察司指挥使裴斯年,代行首辅之职,掌管内阁议政事宜。”
想必刘全德满脸的喜色,裴斯年显得平静很多,准确说,是冷漠。
“谢主隆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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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旨意传出,二皇子暂扣诏狱,徐遮被押,裴斯年代行首辅之职。种种种种,都在宣告,又变天了。
不出半日,整个京城有点眼色的朝臣便揣摩了个清楚,更有甚者,连旁门左道的消息也打听了个清楚。
“刘公公,听说昨晚裴首辅和六公主起了争执?因着二皇子的事儿?”
“我怎么听说是因为裴大人乃陛下私生子,公主才泪洒乾清殿的?”
“放屁!”刘全德见过再多的世面,也不免被这条流言蜚语给吓了一跳,“能别胡说吗!裴大人分明...”
分明是先长公主和裴照卿的孩子。
当然这话不能说。
刘全德咬牙切齿,把手里的银裸子塞进了怀里,压低了声音,“你们当天桥里评弹唱戏的,哪有这么离谱?不过是六公主恼恨首辅大人不同她说便抓了二殿下,心里不痛快拌了两句嘴罢了。”
“不是拌嘴那么简单吧?那可是拿二殿下的身家换官位,二殿下也算亲眼看她长大的,六公主这可算被枕边人算计,当初说得感情多深,怕也是假的。”
“可说呢。这新官上任,也不见推行什么政令。反倒净提些让宫中庆典多办几天的折子,偏圣上还很高兴。”
刘全德摇头。
这些人不晓得其中的真章。
过了没多久,就已有弹劾折子呈了上去。
“实在想不到,他居然提这种谏言!妄为首辅!忝居其位!”
早朝后,内阁大学士兼桑勤殿太傅张庭业气得吹胡子瞪眼,
“你说说,有这么干的吗?居然向皇上谏言以后宫中庆典办一天太少了,得连办三天?水患是过去了,可这不是庆祝的时候!这话也不是他一个首辅说的,我告诉你是谁说的,是佞臣说的!”
张庭业脾气实在不算好,声音很大,奈何之前是皇子公主的老师,面子也很大,引得下朝的朝臣纷纷侧目,但碍于裴斯年,偏又不敢上去附和。
裴斯年恰巧路过,幽幽来了一句,“张大人何故发这么大火?”
张庭业被气得发不出火,“你设下这个政令,不就是为了多延续几天方便送礼朝贡吗?”
众人被这话一点,突然明白了。
莫说万寿节这种大日子,便是宫中哪位太妃皇子寿诞,多延个三天,也会有无数朝臣为了拉关系,送上厚礼。
别说三天,七天怕是都不够送的。
前不久一连串的赈灾,国库内库空虚,便是皇上也没银子使,偏某些臣子们层层盘剥救济,反倒是养得脑满肠肥。
这一道不痛不痒的折子递上去,各色庆典多行几日,便是叫那些大臣们也出出血,提醒他们,大日子里别忘了送礼。
一日忘了有二日,两日忘了还有第三日。
这也是为什么皇帝高兴点头的原因。
“这话可是张大人说的,不是我说的。”裴斯年淡声道,“陛下殚精竭虑,逢年过节多歇几日有何不可,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若真想替皇帝分忧,大可自掏腰包匀些户部压力,我支持。”
说着扫视了一圈,几个围观看热闹的朝臣纷纷躲开视线,讪讪告退。
唯有张庭业气得胡子发抖,仍然宁折不屈,“你以为这是一言堂吗?今日回去我就要上书,奏请陛下,怎么让你代行首辅之职?”
裴斯年睨了他一眼,隐隐有骄狂之气,“那我等着被张大人取而代之。”
之后张庭业果然上了一连串折子,裴斯年在内阁看见那一沓子洋洋洒洒的折子,感叹,“张大人真是锲而不舍。”
同在内阁值班的是内阁大学士孙英厚。
当初徐遮下去,本以为自己会顶替上,不成想空降了一个裴斯年。
对于这位极为年轻的首辅,他颇有点想坐山观虎斗的意思,在旁看着未发一言,想看他如何收场。
却不料下一秒,桌案上的奏折被直接扫落在地。
侍书太监听见响动,匆匆进来,要把奏折捡起来,却被打断,“不用捡起来给我。”
裴斯年声音冷冷,“都退回去。”
骇得孙英厚整个人一下坐正了,裴斯年此刻转而看向他,“孙大人,今天的事儿你也看见了,不必跟张大人隐瞒。”
说罢起身,拂袖而去。
如此狂妄,那好歹是六公主老师,如此可见,两人关系是真不好了。
孙英厚坐在椅子上,心中颇为震惊,半晌才缓过来。
翌日,那些奏折果然没有呈上去,相反,是京察司的奏本,桑勤殿太傅张庭业因着家中贪放印子钱,是否按大夏律例,官降一级。
官降一级对满座朝臣来说不是什么大事儿,莫说是被弹劾,就是真的陛下降旨,也无非是减些俸禄。
可这么明晃晃得把这丑事摆在台面上,煞尽了张老大人气势,张庭业脸半白半红,整个人嘴唇都在发抖,一个字儿也没说出来。瞪着裴斯年,后者表情如常,微笑致意。
那无疑是个警告,连消带打,一下灭了张庭业气势,原还想着组织朝臣当庭启奏,眼下也没了心气儿。
刘全德的声音尖细嘹亮,“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乾清殿中满座朝臣,无一人言语。
皇帝一脸和煦得坐在上面,“那便退朝吧。”
早朝事件一出,大家纷纷私下揣摩商量,一时间也得不出对策,唯一的结论便是,真变天了。
对时局的把握是每个在前朝混的人最基本的能力,经此一事,给新晋首辅上门送礼的,从此络绎不绝。
不过统统都被退了回去。
由六公主沈寒烟亲自退的。
自二皇子被裴斯年亲手虏获带回宫中,京中局势调转,却忘了身为大夏六公主,兼首辅夫人——沈寒烟是怎么想的。
有人立刻品出不对来,结合先前打听到的个流言蜚语,一传十,十传百,公主首辅不和,在人心中暗暗埋下种子,直到万寿节公主首辅双双给皇帝贺寿,冷脸入宫,便是贺礼都备了两份。
皇帝见此情景,愈发满意,制衡之术,不过如此,日后自然也不怕两人勾结,反过来算计他。
乾清殿中,万寿佳节,各路罕物荟萃,贺礼如流水,无法一一禀奏,毕竟改写成礼品单子也要有几本大部头厚。各国使臣,除了南疆外都送来贺礼,各色奇珍异宝应接不暇。
万寿节当天分好几个席面,也是二皇子事后的第一个节日,很是隆重。皇帝子嗣不多,兄弟也大都因着前一辈的夺嫡之事押的押,亡的亡,膝下最长的原是沈林珏,也闹出那样的事儿,因此轮到五皇子最先呈礼物。沈祈勉近日也算风头无量,毕竟沈林珏倒了,他便是最年长的,哪怕只管着礼部,也照样门庭若市。
而他眼下正打算趁着这个时候,向父皇讨一讨户部的差事。户部相当于大夏的钱袋子,管钱的事儿,那便是实权中的实权,比礼部差事强了不知道多少。因此沈祈勉便一早抱着讨巧的心,早早命人寻了贺礼。
这次的寿礼,他做足了万全准备,很是满意。
待别国使臣念完单子,轮到沈祈勉时,不等刘全德念单子,便已然抢先遣宫人把东西呈了上去,自己也早早从席面站起。
呈上来的是一座玉座佛像,底座是精心镌刻的莲花团图案,整体以顶级琉璃为材,色泽温润如玉,透明度如同水晶,却又在光线的照耀下变幻出绚烂的彩光。再往上看,佛像雕得栩栩如生,线条流畅自然,慈祥而庄严。
在一众奇珍异宝中也极为夺目,在各色金银器皿中又添了些不俗,众人纷纷赞叹。
沈祈勉适时补充,言辞颇为恳切,“父皇,此尊佛像得来实属奇遇。儿臣有幸,与梵教中一位德高望重之喇嘛结缘,高僧心怀天下,感念父皇仁政达施,特烧制此樽佛像,供奉于梵教圣地济隆度,位于圣地之巅,受万千信徒朝拜足有七七四十九日之久,每一日皆有高僧诵经祈福,汇聚了吉祥与愿力,寓意父皇之治,如玉石般坚韧不拔,又如佛光般普照四方。儿臣愿此佛像,能伴父皇左右,护佑父皇龙体康健,万寿无疆,我大好江山,千秋万代,盛世长存!”
此话一落,马上便有朝臣赞叹,“这玉座琉璃佛获得实乃不易,足体现五皇子的拳拳孝心。”
“五皇子年纪轻轻便如此孝顺,必成大器。”
皇帝平日最喜这些,听了这佛像的故事后面色大愉,特叫宫人拿近了仔细瞧,“五皇子,孝心可嘉,诚心可鉴,相比之前,长进颇多,也是要历练的时候了,朕心甚慰,朕心甚喜。”
沈祈勉垂眸一派谦逊神色,“儿臣谢父皇夸赞,此乃儿臣应尽之孝,不足挂齿。儿臣定当铭记父皇教诲,继续秉持孝心与忠诚,为父皇分忧,为百姓谋福!”
说罢跪下,给皇上端端正正磕了个头,皇帝亲自下来扶起,一副父慈子孝的画面。
几位朝臣赞叹,“五皇子必成大器啊。”
沈祈勉落回座位,之前谦逊之色尽褪,面露得意之色,再次看向坐在身边的沈寒烟,眼底有不怀好意。
“俗话说得好,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一年前你在桑勤殿害我领不到差事,今日你看,我掌管礼部,你却只能嫁人了事,居于后宅料理些琐琐碎碎,什么叫风水轮流转啊,六妹妹。”
他有意压低声音,却实在压不住声音里的得意,见沈寒烟并不拿正眼看他,心中更气,“这礼物,怎么也算我踏遍千山寻来的,耗费不知多少人力财力,六公主,之前你能拿五千两银子赈灾在父皇面前卖乖,可现如今的你,拿什么和我比啊?总不能继续在万寿节上掏银子吧?”
沈祈勉这话说得其实不无道理。皇帝什么没见过,送礼无非体现一个心意,耗的是时间物力人力,不是能单纯拿钱换来的,单纯点来说,他有钱有权,而沈寒烟,“六妹妹,你应该除了钱也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吧。”
不等沈寒烟反应,他便扬声道,“六妹妹也为陛下准备了礼物,不知道是什么呢,六妹妹,还不快呈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