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临珏凝视着那套头面。
都说大夏二皇子母妃出身低微,是早年皇上未登基前的一个侧妃,家世并不显赫,早早薨于潜邸,宫中案册都有记载,偏偏总有宫人风言风语,说二皇子生母并非那个侧妃,而是另有其人,甚至更有谣传,说他并非亲生。
皇帝听了这话,发了大怒,下令杖杀了嚼舌的奴才后阖宫排查,凡有捕风捉影者一律杖毙,这才抑制了谣言。
饶是如此,沈临珏也察觉了不对劲。他这个名义上的母妃,除了宫中案册,在前朝,无父母家人在京做官,很难想一个皇子生母的母家低调至此。
简直像个凭空生出来的人。
更何况他手里那套头面,皇上说是母亲留下的遗物,他一早派人查过,那是天山玄玉,世上难得一见的稀世珍品,当初是圣山喇嘛进献的一整块陨玉,早年圣上除了赏过大长公主外,便再无记载。
他母亲又是从何而得?又是何种来历?经历了什么才致宫中上下缄默不言,皇帝动怒杖杀宫人的程度?
徐遮刚说得话,沈临珏相信是真的。
因为他曾在送亲之时,见过沈寒烟手上那枚天山玄玉的镯子。
泛着蓝光的色泽,原以为看错了,如今看来,错不了。
沈临珏眸光冷凝。
裴斯年,他到底是谁?
所有东西串联在了一起,如一道惊雷。
“备马,去京察司。”
京察司。
裴斯年案上摆了一摞卷宗,正在草拟名单,手下人这时匆匆进来,“大人,二殿下来了。”
不待话音落下,沈临珏已然迈过门槛,并遣走了底下人。
“二殿下亲登京察司,可有指示?”
裴斯年起身,盯着沈临珏。
徐遮今天登上二皇子府,他就知道没有好事。
“是有些想同你好好聊聊的。”沈临珏开门见山,“有几个人,我要放了。”
“放人总要有个缘由。”裴斯年皮笑肉不笑。
“凭这个。”沈临珏将徐遮给他的簪子不轻不重得放在了桌上,“我在六妹腕上看到个一样的镯子,想来这也是你的,多余的我不说了,出身裴家,坐不改姓又重回京城,裴斯年,你胆子当真不小。”
沈临珏有意隐瞒了自己的事,说出来本以为对方会大惊失色,谁料裴斯年竟低低笑出了声。
不期望的反应。
“二殿下,你书房暗格中那一整套天山玄玉又从何而来?”裴斯年反问。
沈临珏变了脸色。
“你怎么知道...”
“不仅如此,我还知道当日长公主生下的双生子。”裴斯年逼近两步,“二殿下,我知道的比你要多多了,其他人也一样,劝你不要自作聪明,好好办差。”
沈临珏冷笑一声,“办差?”
知道自己永无继位可能,又怎可能安心办差。
他看着对方好看的眉眼,矜贵颔首,“我也不同你猜谜了,你跟长公主应是很像,都是只会
为了龙椅上那位死而后已的,天生的磨刀石。”
从前听长公主的事迹好似在听旁人的事,眼下再回味起来,却变得大不一样。
为了辅佐弟弟登基,一直未嫁,拉拢朝臣肱骨,却不想在结亲当天遭到血洗,人在生下孩子后被送去和亲。
好台阶,工具人,叫人踩着登基,后辈也要被生生世世被人踩在头上。
他顿了顿,“可我不一样。”
他要当皇帝,他沈临珏要抢班夺朝,京察就是招拢朝臣最好的契机。
空气中沉默了良久。
裴斯年盯着那枚簪子,神情莫名,过了半晌,他竟笑了。
“二殿下,原以为你是个聪明人。你就没想过皇帝为什么叫你我共事?又为什么把你从千里叫回来?”
真以为皇上什么都不知道?
分明是试探。
沈临珏却以为他是不敢,忍不住出言讽刺,“你倒是随遇而安。”
裴斯年平淡道,“我只是不做必输的事。”
他不会给磨刀石抬轿子。
“我是皇子,你是臣,你不肯放又如何?”沈临珏上前亲手拿笔在名单上将那几个人名删了去,挑衅得看了裴斯年一眼,“你看,做皇子还是有些用处的,有可能当皇帝。而你,永远为臣。”
说罢,转身离开。
裴斯年冷眼旁观。
最不想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
那日之后,沈临珏果然势头正猛,假借京察之名,拉拢大臣,皇帝自然也注意到了,没说什么,甚至抱着放任的态度,要说唯一动作,就是沈祈勉年岁到了,开始入朝办差。
接管礼部。
比起其他几部,不算重要,但日日都要进宫向皇帝奏请,相较于二皇子,势头大有此消彼长的态势。
裴斯年一直无甚动作,就连沈寒烟也看不懂他到底想做什么。
相较于上辈子,他保守太多。
“你的打法怎么没上辈子激进了?”
她还以为裴斯年要和上一世一样,在做个权倾朝野的佞臣,却不想哪怕建了京察司,也收敛了许多锋芒,沈寒烟觉得这样很好。
“有我二哥在,我为什么要去争强斗狠,国泰民安何乐不可?”
虽然嘴上不说,但她还是厌恶那些争斗。
甚至有些害怕那些手段。
裴斯年抬眼看着沈寒烟,自打嫁人,便带着尘埃落定的安静,不像先前锋利刀人,低头看话本,阳光顺着外面的秋叶在沈寒烟身上打出散碎的光影,岁月静好,美不胜收。
裴斯年收回视线,淡淡道,“我也希望。”
可惜不可能。
转眼又到了进宫的日子。
沈寒烟刚要去见父皇,却见刘全德行色仓皇。她从未见过刘全德这样,一直以来的经验告诉她,能叫刘全德都慌里慌张的,必是大事。
“怎么了这是,刘公公?”
她停下脚步,不等刘全德回话,就听见乾清殿中一声怒喝。“放肆!”
沈寒烟一惊。
刘全德脸色苍白,左思右想,终于出言提醒,“公主,近日京中要有异变,圣上对几位皇子的事儿极其敏感,这会儿可就别触霉头了。”
沈寒烟皱眉,刚想问,就见不远处一行禁军从东华门往出疾步行去,转头更是碰上了她表哥。
李景司步履匆匆,就要进殿,迎面撞上沈寒烟,整个人后退了一步,原本上场打仗杀人都不眨眼的,此时见了自己表妹,整个人吓得脸都白了。“表妹...”
沈寒烟皱眉,没听说今日父皇有传召,除非是秘密传召...
她表哥统管北边巡防和城防,今日来,是为什么?
总不能是城防演习吧。
“表哥,你来干什么?”沈寒烟皱眉,心底升起一个不祥的预感,她看看外面的天,山雨欲来。
李景司张了张口,想说什么,但看了眼殿里,又看了看沈寒烟,“不好跟你说。”
“不好还是不敢?”沈寒烟眸色有点冷,直接问道。
然而不等李景司开口,沈寒烟就瞥见绯红的官袍,一个声音平静而冷淡响起,“二皇子结交党臣,勾结长公主旧党,贪赃枉法,我参了他一本。”
毫不避讳。
沈寒烟看着他那件绯红官袍,和上一世一模一样,甚至能嗅到血腥味。
“你说什么?”沈寒烟手里的案册都落了一地,好像故事重演。“他得父皇器重,又怎么可能勾结长公主旧臣?”
此刻在乾清殿外里面就是皇上,没法大声说话,沈寒烟只能疾步向前咬牙切齿同裴斯年咬耳朵,“你到底想干什么?我二哥不可能贪赃!你把他参了,将来你要推谁上去?沈祈勉?还是小八?”
对她而言,不,对整个大夏而言,五皇子和八皇子都绝非良配。
沈祈勉狠厉,而她弟弟,说句难听的,能力并不出众。最好的,自然是沈临珏。
“你。”
裴斯年轻飘飘一句话,将沈寒烟的话全都堵了回去。沈寒烟不敢置信得看着他,像是在听一个天方夜谭的玩笑。
“你疯了??”
她不知道裴斯年这么疯狂的想法到底是怎么想出来的。
然而话还没说完,被裴斯年一根手指搭在了她的唇上,“公主,圣上召见要迟了。”
他的声音低低响起,一句话把沈寒烟的怒气压了回去,乾清殿门口,待久了引人起疑。
裴斯年也没有要停留的意思,施施然进了殿内,带起风中血腥。
沈寒烟瞪着他的背影,被刘全德好说歹说给劝走了。
“到底怎么回事?”沈寒烟逼问刘全德。
后者犹疑了一下,“二殿下前段时间参与京察,保了个本该贬官的官员,被言官上书徇私枉法,偏裴大人又跟着上了折子,说他勾结地方,收受贿赂哦。圣上召他进宫,结果二殿下和圣上起了争执,后来....”
刘全德叹了口气,“后来就出了这档子事。”
沈寒烟沉默很久,突然问,“真的吗?”
刘全德笑不出来,那还能有假?
结果如此,不代表过程也如此。她二哥明明好好的,刚从地方回来,办差向来兢兢业业,刚才刘全德说的,和她二哥一点也不沾边。
这里面疑点太多了。
天空闷雷一声响,雨水倾盆而下,沈寒烟一个激灵,抬眼正看见不远处被几个禁军押在中间的人。
大雨倾盆落下,沈寒烟瞳孔一缩。
中间那个人正是沈临珏,此时换上一身白衣,不似之前庄重蟒袍,素冠散发,被雨水一淋,显得有几分狼狈。
沈寒烟提起裙摆疾步走了过去,“圣上还没定我二哥的罪,何故像押犯人一样押他,还不快撑把伞来?”
那禁军头领见是沈寒烟,说话客气不少,“这...陛下口谕,收押二皇子,实在怨不得我们啊。”
雨越下越大,沈寒烟冲过来当然也不是和这些禁卫掰扯的,她不顾阻拦冲到沈临珏面前,雨水顺着脸颊滑下来,秋天的雨水让“二哥,到底怎么回事?你疯了?”
“我疯了?我是疯了。”沈临珏扯了下嘴角,笑得平静又有几分疯癫,沈寒烟从这笑里竟看出点裴斯年的影子。
“你是被陷害的,对不对?”
她怔怔看着他哥,沈临珏看着自己妹妹,笑不出来。“磨刀石的命运向来如此,什么陷不陷害的。妹妹,我从来不是什么皇子,存在的意义和我母亲一样,物尽其用不成,疑我心,食我肉,啖我骨。”
“你在说什么啊?”
沈临珏诡谲一笑,突然挣开禁卫,拿出一个簪子,沈寒烟眼尖,以为他要自杀,忙扑上去,却不想被趁乱塞进了沈寒烟的手中。
触骨生凉,凉意刺骨。
“你去问裴斯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