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手叩门。

房间里传来一声波澜不惊听不出喜怒的“请进”。染红发的男生摸了摸鼻尖，深呼吸了几次给自己做好心理建设才拧住把手推门——只敢推开一条细窄的门缝，下一秒重物砸到门板上的巨响让他庆幸自己的先见之明。

“呵呵。”屋里传来冷笑，“还不给我滚进来。”

少年麻溜地进了屋，顺便将地上写着“律师行业杰出贡献奖”的镀金奖杯捡起来，想象了下要是被这玩意砸到脸的画面，顿时痛苦地龇牙咧嘴喊起来：“哥，要是我真被这东西砸到了怎么办？”

堆成小山一样高的文件后面传来男性冷漠的声音：“你会乖乖被砸吗？”

答案是否定的。

少年耸了耸肩，找了个空处将奖杯随意地一放，便绕过办公桌走到这间办公室主人的面前，然后乖顺地低头道歉：“哥，我错了。”

西装革履的男人摘下眼镜，露出一张疲倦的脸庞来，他凝视着他许久，无声地叹了口气：“Daeng，你那天不该出现在她面前的。”

少年抿了抿唇，并不说话。

“你知道那孩子有多敏锐——”“哥，你有没有想过，从你在那个派对上与她不期而遇的时候，我们就不可能像过去一样装作从未存在，他们不会对你们的接触无动于衷，而那家伙，也从来不会善罢甘休。”“那也不是你接近她姐姐的理由！你想做什么，Daeng？把她再牵扯进来？”

Daeng再次沉默，低下头看地板。而他对面的Mos则发出一声难以忍受似的呻吟，他抬手扶住额头，借此挡住天花板吊顶让人目眩的白炽灯散发出的刺眼光线，眼睛酸涩得像是要流下眼泪，他闭了下眼睛，回忆起过去，每每他因突然的强光照射而条件反射地流下生理性泪水时，耳麦里总会传来女生调笑的声音，笑他人比花娇，又要他省着点眼泪，留到大小姐面前哭去。他无语，又听见其他人憋着乐的偷笑声，有心说她几句，但比嘴皮子从来没人吵得过她的，兀自想了半天还是很没出息地嘴角一勾跟他们一起笑了。

“她姐姐那边是什么情况？”纠结已经发生的事情没有任何意义。他从回忆里抽身，神色平静地看向Daeng。后者悄无声息地松了口气，他看在眼里，又想叹气，少年咳嗽两声清了下嗓子，开始汇报这两天问到的信息，“和他们没关系，还是学校里那些事，DULAR是KritSana Malakarn的产业，他的独生女指使下属将高利贷传单放在了她们家门口，虽然有点脑子的都知道这种来钱快的路子肯定不正当，但是，那家人没脑子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Mos瞥了他一眼，Daeng神色里的轻慢与厌恶不加掩饰地流露出来，他不作声，等他继续说下去，然后就听见他十足嘲讽的一声笑：“哥，你知道他的独生女是谁吗？”

记忆宫殿里走出一个十分文静的少女，大概是在某次宴会上，Poly介绍他与KritSana认识时，女孩亦步亦趋跟在父亲后面，同他们打了招呼后就自觉站在远一点的地方等待，犹记得KritSana先生介绍她的独女时有些失望的语气，那是种恨铁不成钢的遗憾，而在看向Poly时他的眼神里就尽是欣赏了。

他对她的印象仅仅是KritSana的独女，内向，安静，无关紧要。Mos点了下头，问：“因为什么？又是小女生之间的争风吃醋？”

Daeng从鼻子里哼出一个气音当做回应，又咧着嘴满怀恶意地笑起来：“哥，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和她们走得很近，她们应该是朋友，甚至她们还帮助过她，你说这算不算是恩将仇报，也不知道那家伙知道真相以后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Mos反应平淡，递了个警告的眼神过去：“Daeng，不要再去打扰她们。如果你最近很闲，就去学校那边帮忙，奖学财团那边的事顺利结束，他们会安排你出国，你不是一直都想要离开这里吗？所以别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惹出些不必要的麻烦来。”

“……他们真的会遵守约定吗？”Daeng收敛了笑，低声问。视线滑过青年扣到最上的衬衫领口，裸露在外的皮肤苍白，没什么血色，以前他们无聊打嘴炮，某个没良心的东西说他比死了三天的人还白，哥脾气好，听见这话也只低声笑两下，他对她向来有耐心又纵容，或许是因为哥家里也有个妹妹，于是对她产生了移情。

Mos抬头，看向他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视线从他新染的红发一寸寸往下移，那些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打的耳洞，耳饰是找的设计师私人订制，浑身上下从头到脚也都是一身的奢侈品，像是生怕谁看不出他有钱似的。Poly以前语气纠结地同他讲过Daeng的这身穿搭，小心翼翼斟酌字句用委婉的言辞告诉他这身打扮会让他被圈子里的人嘲笑，或许她可以为他请个老师——女人的语气里满是谨慎，像是生怕这些针对于Daeng的话也会戳伤他的自尊，即使他并不在意这些，他笑着摇摇头，说他就是这种品味，能有什么办法？

Poly觑了他一眼，没再说话。他想了想，还是说了声谢谢。她有些恼怒地皱起鼻子，很可爱，没等她说出埋怨的话，他就顺从自己的心意亲了亲她的鼻尖，然后是侧脸颊，最后落在唇上。

她是个好人。

Mos发自内心地这么想。

“你真的会和她结婚吗？”没有等到回答，Daeng问了另一个问题。

青年语气平淡地讲：“这不是你要关心的事。”他接着道：“他们必须遵守约定。”

Daeng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一丝少有的狠厉，以及他过去从其他人身上感受过的独属于上位者的专横。

他颔首，同他说再见后转身离开。他们都还有各自的事要做，也有各自的路要走，只等这边的事结束，他远走高飞，离开这个国家，去他梦想的学府深造。夙愿即将达成，他深吸一口气，却发现自己没有过去以为的那样欣喜若狂。

门板被摔出巨大的响声，Gorya凝视着妹妹怒气冲冲离去的背影，无意识地攥紧校服下摆，Hana的声音唤回她的神志，面对好友关心的询问，她扯起嘴角露出个勉强的笑容，摇头说没事。

“Ciarda她为什么会那么生气啊？”Hana试探地问道。事态的发展超出她的预料，虽然她挑拨Gorya和Thyme的目的已经达成，但Ciarda的反应却让人意外，那个向来都冷静自持的女生从未在他人面前表露过如此剧烈的情感波动，因为什么？那些照片里有什么让她在意的东西？

Gorya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返回刚刚的照片墙前，其他学生尚未走远，因着她的去而复返议论纷纷，之前她因为愤怒与屈辱并未细看这些照片，此刻她注视着这些多角度偷拍的照片，清醒地意识到或许从一开始她就落入了圈套。

但，有人本不应该出现在那里。她将其中一张照片撕下来，照片里染红发的少年人俯身同她讲话，神色散漫，可他的视线却并未与画中人相交，而是与此刻画面外的她对视，恐怕他早就察觉到了有人在偷拍，甚至有意让自己出现在镜头中。

Gorya忘不了当自己说出“他说‘这是对她的补偿’”时，Ciarda顷刻间阴沉下来的脸色，她从未见过妹妹如此狰狞犹如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一般的神情，那满目的仇恨几乎让她窒息。

你们认识？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她下意识问。

Ciarda瞥了她一眼，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短短几秒钟她已经恢复了平常那幅冷淡的神色，但Gorya看得出来她余怒未消。妹妹问她为什么会去那种地方兼职，她顿时失语，没两秒钟，她像是自己想明白了什么，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Gorya头皮发麻，在心里说了声完蛋。

爸妈又借了钱没本事还然后求你帮忙？我真是服了，卖女儿卖上瘾了吗？妹妹语气里的讽刺让她有些接受不了。

Ciarda！她呵斥妹妹的名字，又恍然意识到什么，Gorya惊讶地看过去，问，你记起来了？不是的，妹，爸妈没有，不是那样的……

解释的语句支离破碎，苍白又无力，她语气惶然，Gorya在妹妹冷漠的眼神注视下节节败退，几近崩溃，试图去抓她的手，却被对方一把甩开。

Ciarda后退了几步，与她保持一定距离，她看向自己的姐姐，神色复杂，孩子无法选择父母，她们决定不了自己的出身，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总是会发生许多没有办法的事情，她没办法责怪自己一无所知的姐姐，却也无法平息自己日益燃烧的怒火。

她止不住地怨恨。

不顾姐姐的挽留，她转身离开，没有任何停留。

Gorya将照片放进口袋，深吸一口气，现在再后悔也没有任何意义，至少还有她现在能做的事，她扭头看向一直等在旁边的Hana，拜托她帮自己和老师请假，Hana下意识地点头，又问她要去干什么，她于是扬了扬手里的照片，说：“当然是把这件事搞清楚。”

那个男生和自己妹妹的关系，他是否和妹妹的遭遇有所牵连，甚至参与其中，她全都要问个明白。

Gorya并未注意到好友忽然变苍白的脸色，只听见她犹豫地劝道：“现在吗？老师不会同意批假的……等放学再……”

但她等不下去了。

她不会再像过去一样只是等待。

她干脆地回答：“那就让他记我旷课！”

Gorya风风火火地窜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