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钟穿过重重回廊,来到空旷的门厅处。
他没特地放轻脚步,这让在门口静立的侍女很轻易地发现了他,这侍女一直在照顾沈曦,在沈夜和华月都不在的时候,或许她才是陪沈曦最久的人。
“见过天府祭司。”
应钟点了点头,轻声问道,“小曦醒着么?”
侍女应了声是。
“现在大祭司正忙,你不必特地禀告,待他何时过来再说便是。”
侍女抬起头注视着他。她在沈曦很小的时候就成为对方的侍女,当年也见过尚且年幼的几位高阶祭司,所以对一些内情也略知一二。
不过她确实已许久不曾在神殿中见到对方。
“遵命。”
应钟也不管她是否真的遵命,或许是不在意,只是轻轻撩开里间的帘子。
小曦看见是他,眼睛一亮:“应钟叔叔!”
应钟举起小小的女孩,原地转了两圈,女孩被吓得吱哇乱叫。应钟将她放下来,无奈地道:“叫哥哥。”
“……好吧,应钟哥哥,今天怎么突然来看小曦呢?小曦最近有在好好记日记!”
她扯过自己的日记本,里面鬼画符似的写了一些童言童语。
你不能指望一个永远九岁的小女孩会通顺地写出所有文字,于是遇到不会的字便用绘画来代替,或许只有她自己能完全看懂。
应钟夸了两句之后,便掏出一些下界的小玩意给她看,还有一些通识画册和植物标本,这对于困在城中的九岁小女孩来说无比新鲜。
下界文字与流月城迥异,应钟贴心地将文字翻译成流月城文字,是以沈曦读起来也毫无障碍。
沈曦看了一会便合上书,兴致勃勃地拉着他坐下,红着脸道:“书什么时候看都可以啦……小曦听哥哥说,虽然小曦不记得,可时间已经过去很久很久,连哥哥都变得像爹爹一样……可小曦觉得应钟哥哥一点也没变,还是那么好看。”
“……”应钟语塞,半晌才道,“谢谢。”
为了不让小女孩说出更让他难接的话,应钟温声转移话题:“大祭司日理万机,大概没时间给小曦讲新故事,那小曦要听故事么?”
“要!”
“好吧,我想想……你有没有听过风神飞廉的故事?
“你知道的,我们烈山部在久远以前,曾经生活在大地之上。大地十分广阔,除了烈山部,还有好多信奉其他神明的部族。风神飞廉就是在一次偶然的机会,邂逅了夜神阎罗的祭司。”
“然后呢然后呢?”
“飞廉一开始只是对她有些兴趣——神明对人的兴趣总像在看蝼蚁,但飞廉不同,他居然爱上了那位女祭司。
“女祭司为了部族的存续,和旁人成婚,飞廉失落离去。数年后,女祭司过世,飞廉开始追寻女祭司的转世,再也难觅行踪。”
“呜……小曦不喜欢这样的结局,既然互相喜欢,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因为风神拥有无尽的寿命,而女祭司却只有百余年,就算他们真的在一起,女祭司还是会死,小曦觉得,那样可算是好结局?”
“小曦不知道……但小曦想让他们有一个好结局。”
“风神追寻那位女祭司的转世,在人间难觅踪迹。后来烈山部自请入流月城襄助,我们的祖先曾见过风神。他的故事也是那时被族人记录,在城中流传下来。据传风神飞廉仍陪在那位女祭司转世身边,无论她是男是女,是人还是别的生灵,他们已经永永远远地在一起了……这大概,也算一个好结局。”
“可小曦总觉得哪里不对……?”
沈曦冥思苦想,却总也得不到答案,但应钟也没有解答她疑惑的意思,只是目光愈发深邃。
估摸着天色渐晚,应钟摸了摸沈曦的头,约好下次再来。
“应钟哥哥下次什么时候来看望小曦呢?”
“大概是不久之后。”应钟面不改色地说谎,实际上他确实久不回城,就算是回来也很少会见到沈曦。
但每次相见,女孩仍会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像年少时的每次见面一样。
这之后,应钟回到自己的神殿。
由于主人常年不在,天府祭司的神殿变得无比萧条冷清,想来和不远处的破军祭司住处一样破败。
不过让他意外的是,神殿内部除了多些枯枝败叶,和之前并无多大区别。
看到破军祭司神殿,他难免想起谢衣。
自那次分别后,他只收到过寥寥几封谢衣的来信,接着便再无音讯,他便知道谢衣多半凶多吉少。
他根据谢衣之前提供的些许讯息,乔装改扮混入捐毒国,不过并未获得谢衣一星半点的活动痕迹。
不过倒是见到了谢衣口中那个或许有些神异的国宝指环——那枚指环被捐毒王好生看管,也就是说,是戴在捐毒王的手指上,且并无什么奇特效果。
很难相信捐毒人也曾是一支信奉神农的部族,用活人奴隶祭祀的做派与一些邪教无异,不像是祭祀神农,反而像是祭祀什么邪神……
索性那指环也丢不了,为免受到陌生邪恶法术的暗算,应钟便暂时搁置下这件事。
静水湖上结界林立,谢绝所有访客,这也让他再次意识到谢衣消失在了某个不为人知之处。
如此,他便不再去寻找谢衣。而没有了谢衣,所谓寻找昭明便也无从下手,于是这个秘密便被他从此埋在心中。
天地广阔,人海茫茫。若是有缘,或许终有一日还会再见,也或许……再也不见。
不过严格来说,沈夜并未废除谢衣破军祭司的职位,也未提拔新的接替人选,理论上谢衣如今的确仍是破军祭司。
莫不是还抱着谢衣有朝一日会回归流月城的想法?沈夜的心思,谁知道呢。
应钟哂笑一声。
论心思坦荡,沈夜可远不如他妹妹沈曦。
他并未遮掩行踪,沈夜竟没派人召见他,所以对方也并不想见到自己。
他本可以即刻下界,可不知为何却回到神殿,也没做什么正经事,只是盯着桌案上的偃甲灯出神。
当年他丧心病狂地在神殿内安装许多偃甲,只想让沧溟多看他一眼,那点隐晦的思绪想来早已被对方洞悉,以至于对方仿佛拿住他的把柄一般数次调笑他。
如今想来,恍如隔世。
他垂下眼,提笔写下:
“见字如面……”
初期还稍显滞涩,可逐渐越写越快,顷刻间便写满一张白纸。
他凝望着写满字的纸张,面上看不出丝毫情绪,几息之后,手中燃起一团灵火,看着火苗将信件以及字迹焚烧殆尽。
他总是在做这些无用功,即使知道对方不会看到,可总也停不下想做些什么的冲动。
那些难以对人言的隐秘心思,被尽数诉诸笔端,又在下一刻化为灰烬。
月光洒在地面上,泛着幽深静默的光。
不知名的下界花草自砖缝中密密匝匝地生长出来,下界植物以及相反季节的花蕊在花坛中竞相绽放。流月城从未有过这般生机勃勃,一切显得怪异又正常。
神殿内外杳无人迹,他路过一座座熟悉的神殿,像被指引一般停在一幢恢弘的殿宇之前。
这座建筑内曾留下应钟少年时代的无数回忆,他在这里长大,对这里的每个装饰、每个转角都烂熟于心。
他时常会在天气好时坐在庭院中新制不久的长椅上看法术书籍,沧溟有时候也喜欢坐在那里。
对,她就在那里。
沧溟正闲适地倚靠在长椅上,好奇地打量庭院苗圃里那些姹紫嫣红的陌生花朵,在他走近院门时,便转过头来看他。
应钟呼吸一滞。
城主府十分安静,除了沧溟和他,这里空无一人。四周只有风吹过树叶的响声,和他踩在石砖上的脚步声。
正在他踟蹰着不敢迈出一步时,沧溟却笑着对他作出邀请:“你怎么不进来?”
应钟只觉得这一切都透露着一种不真实感。他踩在石砖上,却觉得触感轻飘飘的,像是踩在松软的草地上。
直到来到沧溟面前,触碰到她的脸,才隐约有了一些实感。
他突然一把抱住对方,在这个熟悉且陌生的地方紧紧抱住她。他不想去管这是什么地方,也不想理会自己的理智告诉自己沧溟不会出现在这里,他只是想触碰到她。
为了不要忘记,他将记忆导入自己随身携带的摄录偃甲,每日自虐般地回忆——他只是不想忘记,不想连这一点都失去了。
哪怕是自欺欺人,哪怕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梦。哪怕……梦醒来后只是一片虚无。
沧溟也伸手抱住他。不多一会,她感觉肩膀一片濡湿,而怀中的人颤抖着叫着她的名字,语无伦次地像个只会重复无序语句的故障偃甲。
“沧溟,沧溟……如果这是一场梦,就让我晚一点醒来吧……”
几乎是在同时,他感到怀里那人颤动了两下,随即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像是在嘲笑他的失态和局促,或者……只是在笑。
“……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