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十几年过去了,约利安依然清晰地记得初见波恩·埃里克·斯图姆勒的那一天。那是学年中期的一个假日,十七岁的她突然被助理教授叫去月桂学院的图书馆整理资料。她心里疑惑:当下既不是学生写论文的时节,她也并非这位老师偏爱的学生,为何特意让她去图书馆?然而,约利安深知不能在索林大学再惹麻烦,便顺从地接受了这份奇怪的任务。
年轻的政治学教授随手接过她递上的笔记,甚至没看一眼就塞进手提包。他似乎更在意介绍与他同行的青年男子:“约利安,这是我的挚友波恩·埃里克先生,阿尔德温公爵领的继承人,目前是力马伊侯爵的得力幕僚。你们都是诺森兰人——啊,失礼了——你们同样来自北方,想必会有更多共同话题。我就不打扰了。”
“叫我埃里克就好。”男子比她高出一头,看起来不到三十岁,风度翩翩地鞠了一躬,接着说:“我读过你的论文——关于普罗斯帝国政府的结构性问题。这个选题对你这个年纪而言相当不凡。你有敏锐的头脑,很有潜力。”
面对他直白的赞许,约利安不自在地低下头,躲开了他炙热的目光。出于对方是前辈,并且未来将继承阿尔德温公爵之位,她恭敬地屈膝行礼,淡然答道:“能结识您,是我的荣幸,埃里克先生。”
“老实说,约利安小姐,要不是你的金发,我根本看不出你是个诺森兰姑娘。你的写作风格,口音谈吐,与萨维纳上流贵族们别无二致。”埃里克看着少女唇角的微笑逐渐僵硬,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冒失,尴尬地一笑,带有歉意地说:“抱歉,我这话确实说得不像夸奖。我的本意是……我很好奇你的经历。”
约利安没有过多计较,只是淡淡一笑,轻声答道:“我的母亲,玛丽埃尔·温德米尔,从小便教我萨维纳语。”
当然,约利安还要感谢那些在赫尔加斯堡与菲莉西亚公主畅谈理想与未来的漫漫长夜。只是,她们都默契地将这些秘密时光深藏心底,甚至连玛丽埃尔都并不知晓。
“玛丽埃尔夫人,已故王后的女官?”埃里克喃喃道,似有所悟,“难怪了……”
尽管第一次见面并不愉快,但对于频繁出入王城社交场合的埃里克来说,赢得一个十七岁女孩的信任并非难事。他隔三差五地来到索林,为约利安带来王城最新潮的甜食、议会图书馆的珍稀书籍,甚至地下格斗比赛的门票。
起初,约利安本不愿意与埃里克过多地接触。然而,埃里克对她在学业上的适时帮助与指导,以及他对议会中工作经验的分享,逐渐消除了她的抵触。
从小到大,约利安身边从不乏男性侍从与伙伴。陪她骑射格斗的侍卫们可以表面上与她称兄道弟,但却始终因为她外祖父的权势而对她心怀敬畏。索林的男同学们在她看来幼稚而冲动。唯一与她有深厚感情的男人只有像兄长般的维格,然而,一旦碰上了与亚丝翠相关的事,维格的重心就会从她身上移开:他会因亚丝翠的一句话而将带她看拳击比赛的承诺抛诸脑后。
与侍卫相比,埃里克的陪伴中多了几分平等;与同学相比,他处事成熟稳重;而相较于维格,他永远满足她的需求。埃里克与约利安相处时不急不躁,显得真诚而又得体。于是对约利安来说,埃里克便逐渐成为一个不可替代的朋友。
“约利!我知道你很喜欢王都的格斗比赛,但这真的是我最后一次帮你应付学院老师的夜间检查了!”一位少女调皮地从背后抱住正趴在书桌上写论文的约利安,在她耳边轻声抱怨着。女孩呼出的温热气息打在约利安的耳畔,酥痒的感觉令约利安心神一荡,手中拿着的羽毛笔在纸上晕开了一片墨迹。
女孩见状,不好意思地小声道歉道:“哎呀,都怪我!约利,让我来帮你誊抄一份吧。”
约利安微笑着摇了摇头,轻轻拍了拍艾蕾诺拉的手背,示意她不必介意。可艾蕾诺拉依旧不放心,继续柔声劝道:“你不能总是这样长时间地写作,这对你右手的恢复不好。”
约利安心底无奈地一笑:艾蕾诺拉总是这样秉持着医者仁心关心她。她主修医学,是约利安在月桂学院中的邻居,更是约利安在索林大学中最好的朋友。也许,称呼她为约利安在这世界上最亲密的朋友也不为过。
艾蕾诺拉比约利安年长几岁,来自组成普罗斯帝国之一的盖伦联邦,是当地富商的女儿。她因喜爱不同国家的文化,于是跋山涉水来到萨维纳求学。她总是带着一种宁静而温暖的气息,能安抚约利安的一切不安。她有一头柔软的深棕色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肩上。那双清澈的眼睛中透出对世界的好奇和温柔。她喜欢旅行,谈起她在盖伦的故乡、从山间到海边的冒险时,眼中闪烁出的光芒令约利安深深着迷。她会拿出自己收藏的地图,和约利安分享自己的旅程,讲述那些遥远的城市与奇特的风俗。在珍珠湾修养的一年中,多亏了艾蕾诺拉作为笔友,为约利安描绘那些她未曾见过的风景,才令约利安熬过复建的艰难时光。
艾蕾诺拉趁着约利安走神的片刻,轻盈地跨坐到约利安的腿上,伸手拿起羽毛笔,不由分说地帮她誊抄起论文。
艾蕾诺拉的手指修长而灵巧,动作轻柔,仿佛在精心处理一件珍贵的宝物。约利安感受着艾蕾诺拉身上传来的温暖与重量,心头一阵悸动。她情不自禁地用双臂环住艾蕾诺拉的腰,将她拉得更近,贪婪地呼吸着对方脖颈间那淡淡的青橘香气。
“约利……”
“嗯?”约利安闻声抬起头,下巴的弧线隔着单薄的棉布轻轻掠过艾蕾诺拉的后背。她看不到艾蕾诺拉的表情,但那羽毛笔尖写完最后一笔离开纸面的细微声响,却让她的心头莫名地泛起一丝不安。
“约利,你会和波恩·斯图姆勒结婚吗?”
“怎么可能!他只是我的朋友!我们之间从未有过任何超出友谊的举动。”约利安的声音带着惊讶和急切,坚决否认这个未曾想象过的可能。
艾蕾诺拉微微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说:“你相信男女之间有纯洁的友谊,但他可不一定这样想!约利,他不是你的侍卫,但却有人常常看到你们形影不离!他们来问我,我该怎么回答?”
约利安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大错。她过分地沉溺于埃里克带来的便利与好处,忽视了保护自己;任由这些甜头蒙蔽她的双眼,对潜在的危险毫无防备。
而这个噩梦在温德米尔-瓦尔格森夫妇罕见地双双离开封地,专程赶来索林探望她时,变成了无可挽回的现实。
玛丽埃尓在寒暄过后,少见地追问道:“约利宝贝,现在的生活让你开心吗?有什么想和妈妈说的事情吗?”
“没有啊。”约利安轻松地回答,不明白母亲为何这么问,“我在政治和历史系主任们的优等生名单上。没有什么特别需要你操心的。”
玛丽埃尓轻轻叹了口气,将她拉入怀中,抱得更紧,语气中带着几分感伤:“有时候,我真希望你能够多依赖我一些。”
约利安被母亲罕见的亲密举动弄得有些手足无措,身体微微僵硬。她没有回应玛丽埃尓的话,只是在心底默默叹息:可惜,她早已习惯了独自面对一切。
玛丽埃尔并未在约利安处久留。她先是前往玉兰学院拜访曾经的导师波黑女爵士,随后又赶往玫瑰学院探望小公主菲莉西亚。母亲离开后,约利安便陪着父亲西戈德在月桂学院的草场上漫步。
四下无人时,西戈德终于道明了此次夫妻二人前来的真正目的:“约利,阿尔德温公爵希望与珍珠湾结成两家的亲缘之好。你母亲认为你还年轻,应该专心学业,但阿尔德温公爵却认为你和他的长子波恩·埃里克可以先订婚。他们将负担你在索林的一切开销,直到你毕业,再行婚礼。波恩向我发誓会一心一意地爱护你。他知道你喜欢自由,保证婚后你随时可以回珍珠湾。”
西戈德顿了顿,眉宇间透出几分忧虑:“你的外祖父自然是反对这桩婚事的。他担心斯图姆勒家族会利用你身上的温德米尔血脉,对诺森兰公爵领地的继承权有所图谋。”
他轻轻叹了口气,眼中充满关切:“约利,你是我们唯一的孩子,我和你母亲只希望你能幸福快乐。我们听说你和波恩相处得颇为融洽。所以,如果你真心喜欢波恩的话,那么我们会给予你们祝福,诺森兰公爵那边由我们去说服。”
约利安静静地听着父亲的话,心头不由涌起一股烦躁。她与埃里克的情谊,作为朋友而言,算是深厚。然而,她从未设想过自己步入婚姻的模样,更遑论与埃里克共度一生!
埃里克身份尊贵,如果她嫁给他,未来便是公爵夫人。更何况他们在阅读上兴趣相投,埃里克曾带她狩猎,观赏角斗场的比赛,对她百依百顺,无微不至地照顾她。但是——
但是,她始终感受不到真正的爱意,甚至感受不到埃里克对自己的尊重。
自己。真实的自己。
她无法用言语准确描述这种感觉。每次埃里克注视她时,约利安总觉得他的目光只停留在她的身份上,从未像艾蕾诺拉的目光那样触及到自己的灵魂。
“你的母亲曾是王后的随侍?”“我就知道你们小姑娘都爱这种甜点。”“要是我的孩子们也能像你一样聪明就好了。”“约利,你还小,等你再长大些,为人妻母,自然就会对打打杀杀失去兴趣。”
这些回忆像刺一样涌上心头,让她回味起埃里克那些轻视的言语。约利安不由得抿紧了嘴唇,将所有的烦闷与不适感压在心底。
她的小动作没能逃过西戈德的眼睛,他慈爱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柔声道:“既然你对这桩婚事没有兴趣,爸爸可以帮你回绝。我珍爱的小珍珠,你不必担心任何事。”
——若一切真能如父亲所言,顺利解决该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