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精的作用令安瑟睡得并不踏实。她本打算翻个身继续入睡,却在迷糊间听到了木屋外传来维格和亚丝翠的微弱的谈话声。安瑟隐约听到自己的名字被提及,便竖起耳朵,仔细聆听。
维格低沉的声音透过木门传来:“说实话吗?我后悔了。这段时间安瑟和我们在一起,我开始明白西戈德的话。他曾告诉我,许多人觉得亲子关系中父母无尽的付出和无边的爱是最伟大的,但实际上,孩子对我们无条件的信任和爱,才是这段关系中最美好的事情。今天我带她去攀岩时,她虽然对自己的能力没信心,但却愿意完全信任我!你一定也有类似的体验吧?她就像你的女儿一样。我不禁开始想象,假如我们能有一个自己的家庭呢?我可以在你父亲的庄园里工作,而不是跟着海军四处奔波。我们的孩子一定会非常可爱——但凡他们继承了任何你的优点。”
亚丝翠温柔的笑声传来:“是吗?那样的话你可既没有头衔也没有封地。”
“我天生不是做领主的料。统治诺森兰是约利安与生俱来的权利,不是我的。我讨厌政治。我知道你也讨厌。这也是我后悔的第二个原因。我以为我和约利安的婚姻可以给予她自由,把她的想法,通过我,传达给那些仅仅因为性别而质疑她的人。但现在我意识到自己错了…我抢了应独属于她的荣耀。呵,我并不是在战场上不惧死亡,我只是…会想…如果我在战斗中牺牲,是不是那时约利安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
“嘘,不许说这样的话!你知道约利安也不会希望这样的事发生的!你喝多了,我们早点休息吧。”亚丝翠劝道。
安瑟怕他们推门而入发现自己并未睡熟,于是赶紧闭起眼睛,强迫自己赶快入睡。但她越是想睡,便越睡不着。维格居然与亚斯翠是情人关系!约利安知不知道这件事?自己要不要告诉她?她脑子里嗡嗡作响。她简直太迟钝了,现在回想起来,维格和亚丝翠的动作言语中的浓情蜜意比维格和约利安之间的多得多。
如果约利安早就知道维格和亚丝翠青梅竹马日久生情,她为什么和维格结婚?又为什么将亚丝翠安排为女侍官给他们彼此接触的机会?就算一周过去了,这些猜想在安瑟的脑海里却依旧挥之不去,导致她在和维格练习格斗时被维格发现她的分心。
“安瑟,注意力集中!敌人可不会等你准备好了再攻击的,”维格右臂的石膏已经拆下,但是医生叮嘱他不能用右手活动,他只好用左手套着一个小型沙袋给安瑟当靶子:“你怎么变得散漫了?”
“你怎么变得懒惰了?”一道清冷的声音从安瑟背后传来:“你应该多移动,敌人不会像一个木桩一样杵在那里。”
安瑟回头看去,一个三十出头的金发女子负手站在马旁,正是这些时日令她牵挂的约利安!虽然她们将近一年没有见面,但是约利安的样子并无太大变化。她一头浅金色的及肩长发在阳光下闪烁着微光,发梢在微风的吹拂下轻轻飘动。一侧的头发被编成了精致的碎辫,系在耳后。露出的耳垂上挂着一只小巧的狼牙耳钉,添了几分诺森兰专属的风情与利落。
约利安看起来刚从港口回来,还穿着她的骑装,外面披着一件深绿色的斗篷。米色的衬衣领口因为骑马的颠簸有些褶皱。黑色的裤子紧贴双腿,衬托出她修长而有力量的身形。裤脚塞进黑色麂皮长筒靴中,英姿勃勃。安瑟单手翻越武斗场的围栏,冲进约利安的怀里,银发轻蹭着约利安的下颌角。
约利安因安瑟的冲击向后打了个趔趄,反手抱住安瑟,脸上浮现出温柔的笑容:“轻点儿,小雪豹,你长高了,力气也变大了。”她右手轻拍安瑟缠在自己腰间的胳膊,示意她放开自己。
“我以为你会直接去看你父亲。”维格留在武斗场里向约利安隔空喊道。
约利安的声音从安瑟头顶传来:“我想你了。”
安瑟以为她是在回应维格,然而当她从约利安怀里抬起头时,却看到约利安认真的眼神正注视着自己。那双眼睛的颜色好似深层冰原般的蓝,但当中又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绿色,吸引着安瑟的注意。安瑟必须承认自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深陷在约利安的魅力中,无法抗拒。我也想你,安瑟在心里无声地说。
维格继续喊道:“你知道吗,如果不是因为你马上要见我的岳父,我倒很想在这儿把你打得落花流水。”
约利安没有示弱,挑眉回应维格的挑衅:“是吗?我也不希望你的手下们再看到你被妻子打的满地找牙。不过既然你盛情邀请,那我们就比划比划。”约利安解开了自己的斗篷,示意安瑟帮她拿着。她走近武斗场,从护具架上拿下了绷带从自己的右手掌心绑到小臂,接着又套了一个护腕戴在右前臂。约利安准备好后又从旁边的武器架上取了两把练习用的木刀,一把扔给维格,一把拿在自己手中把玩热身。
安瑟抱着约利安的披风,靠在武斗场的围栏上。珍珠湾的领主夫妇皆在各自的右臂戴上护具,并用左手持刀,这在安瑟看来颇有些滑稽。她知道约利安不是那种会通过模仿他人伤势来羞辱对方的人,所以猜测约利安可能是在探险时扭伤了手腕。想到这里,安瑟有些后悔没有给约利安写信。就像亚丝翠说的,或许约利安养伤时看到她在帝国学院里的糗事,会让她的心情感觉好一些。
安瑟从未见过约利安打斗,但从维格对她的忌惮中不难看出,约利安的剑术不逊于游骑兵中校本人。约利安率先发起进攻,连续几个迅猛的劈砍迫使维格后退。维格人高马大,他臂展长度的优势使得他能够迅速反击。他一个突刺,直指约利安的胸口。约利安早有准备,用刀身防御,意图将维格的突刺偏转出去。然而,约利安的力量终究不敌维格那毫无保留的蛮力。
约利安见状,迅速改变防御策略,一个箭步向前,同时侧身闪避,维格的刀锋擦过她的刀身。约利安以刀身末尾厚实的刀颈部位对上维格轻薄的刀尖,用尽全力将他的刀推开,化解了这次攻击。尽管维格的刀没有触碰到约利安的身体,但被偏转的刀锋还是擦过了她的腰间,挑破了她的衬衫,几枚扣子在瞬间崩落。约利安旋转闪避时带起的风撩起她的衣角,露出她腰腹间那条形似火焰的纹身。纹身从她的裤腰延伸出来,横跨她结实饱满的腹斜肌,盘上她的后腰,随着她的呼吸微微起伏。
“不错,”约利安赞许道,“看来你这几个月病休并没有松懈呢。”
维格回敬道:“你才是。刚才那是什么鬼招数?七海之间,我从未见过能这样做的人。”
“现在好了,亚丝翠一定会为这衣服跟我发火的,你给我等着。”说罢,约利安便开始了新一轮的攻势。两人的动作如闪电般迅猛,每一次进攻和防守都充满了力量与技巧。
安瑟在旁看得津津有味。维格传授了她不少技巧,她知道施加在刀颈的力量大于能施加在刀尖的力。但她从未想象过还能像约利安那样,主动向前迫使敌人的刀尖对上自己的刀颈,这让安瑟不由得打心底钦佩约利安的勇气与智慧。
维格不小心脚下一滑,重心稍有不稳,约利安立即抓住机会,从左上方迅猛劈砍下来。维格赶忙抬手去挡,不料约利安左手一松,刀柄向下掉落中被她用右手巧妙捞起。这样一来,攻击瞬间从左上角的劈砍变成了左下方的横劈。这一招出乎维格的意料,他来不及躲闪,被约利安的木刀劈中了腰部。
维格咒骂一声,随后认输道:“好吧,算你赢了。”
约利安的声音里难得带上了一丝笑意:“也不用因为一点小伤就投降吧。”
维格平息着呼吸,挥手道:“如果这把刀刃上附着了加工过的黑硅石粉的话,我现在肯定瘫倒在地了。你快去翡翠谷吧,公爵一定在等你。”
安瑟怕约利安着凉,赶紧上前为她披上披风。诺森兰全境内能击败维格的人不多,安瑟没想到身高和体重皆逊于维格的约利安会是其中之一。看着约利安半开的衬衫,她不禁对那个纹身产生了好奇。诺森兰人有刺青文化,他们常常将祷祝符文、图腾或重要的事件纹在身上,部位不限于胸口、后背、手臂,甚至头皮。比如维格的胸口就有一个代表瓦尔格森家族的冰原狼头,亚斯翠的手腕上则有一圈隐秘的旧神符文,远看就像手链一样。安瑟曾向亚斯翠表达过也想要一个纹身的愿望,但平时对她纵容有加的亚斯翠却拒绝了。萨维纳对诺森兰的一切都鄙夷不屑,亚斯翠不希望安瑟因为纹身而遭到歧视。最后,亚斯翠只是帮安瑟编了一个诺森兰式的细碎辫子藏在耳后。
约利安大方地撩起衣角给安瑟展示,尽管有一部分纹身埋在裤腰之下,但不影响安瑟看出它的图案:一只展开的翅膀,由符文组成它的轮廓,在烈火中燃烧,仿佛属于一只浴火重生的凤凰。安瑟注意到这个刺青的主题与大多数诺森兰人取自湖海或冰原的主题完全相反。约利安向安瑟解释着纹身的含义:“符文翻译自我最喜欢的诗的第一句‘我们从不知晓自己的高度,直至我们被迫奋起’。我小时候经历了一些不太开心的事,这个纹身是为了遮掩这里的烧伤疤痕。”
安瑟恍然大悟,心里替约利安解释着:“怪不得是浴火重生主题的纹身,原来是为了遮盖烧伤。”她看约利安似乎不愿意多谈过去的事情,便尝试转移话题道:“你的纹身师傅是谁?我也想过要一个刺青,但是亚斯翠说我不应该做可能会让萨维纳人排斥我的事情。”
约利安跳过了纹身师的问题,只回应了安瑟的后半句话:“她说得对。我知道你对政治毫无兴趣,但你作为萨维纳皇室的成员,需要注意这种将自己与诺森兰永久联系起来的举动所带来的潜在风险。”约利安的声音如春天刚解冻的溪流,清冷中带着些许温柔。她的拒绝虽然明确,却莫名让安瑟觉得舒心。安瑟不禁觉得无论约利安说什么,她都会照办。“如果你非常想要刺青的话,先想想你在祭奠时穿着礼服的样子。”约利安建议道。萨维纳皇室祭祀的礼服暴露程度很高,除了躯干外,双臂及大腿以下的部位都会暴露在外。言下之意是,如果安瑟非要纹身的话,最好纹在一个衣物能遮挡,不引人注目的地方。
安瑟在心里再次确定,约利安处处为自己着想,而不是像史书中其他邪恶的监护人一样,只关心被监护人能为他们自己的政治立场带来多少利益。安瑟本来以为约利安会想方设法将自己培养成诺森兰安插在萨维纳朝廷的传声筒。但当她小心翼翼地征求约利安同意自己大学学习魔源力工程的时候,约利安爽快地答应了:“我听说你在数学和魔源力理论上天赋异禀,你想成为一个工程师的话就全力以赴学习吧,不要担心学费的问题。”现在看来珍珠湾的众人不仅不希望自己搅入政局,甚至丝毫不在意她成年后是否会承认曾受诺森兰的恩惠。
约利安整理了一下衣衫,轻声叹道:“安妮,很抱歉,我又要离开你了。我父亲的身体状况不太稳定,正值我们与阿尔德温群岛商议贸易协定,他特别需要我。我会尽快处理好公爵领的事务,然后回来,多陪陪你。”
安瑟乖巧地点头,反过来安慰约利安道:“没关系的,米可邀请我去诺森兰高地的风河谷看开河祭。维格说正好可以带我去诺森兰高地转一圈,他也可以顺便看一眼他的父母。”
“听起来是个好计划。”约利安微笑着说:”我相信你能照顾好自己,但是带上白兰地和威士忌,好吗?“她回首向维格嘱咐道:“维格,代我向你的父母致以最诚挚的问候。我带回来了一些上好的烈酒,给你的父兄尝尝。”
安瑟看着约利安,心中既有些不舍又有些期待。她知道约利安的姓氏里,来自于母亲的‘温德米尔’源自诺森兰低地翡翠谷的第一任诺森兰公爵比约恩·温德米尔。来自于父亲的‘瓦尔格森’则源于诺森兰高地的冰原堡。瓦尔格森家族以训犬出名。但真正令他们能和相对富饶的诺森兰低地的领主们平起平坐的是他们对黑硅石矿的控制。安瑟从未踏足过诺森兰高地,但她心中燃起了对那片土地的浓厚兴趣与向往,她迫不及待地想要了解约利安的另一半血脉。
约利安回望安瑟的眼神中充满了柔情,给予她无声的鼓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