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霜在大地上凝结,雾气在竹林间流淌。一个深秋时节再平凡不过的早上。
今日的川流院却格外安静,静得似乎就连风声也消失不见,一切都在无声中变得细碎悠长。
等在药庐外那数十人的身影一动不动。他们的公子已经进到那小小药庐里整整一个时辰了,药庐中除了公子外便只有滕狐先生和那位秦姑娘,没有人知晓那药庐中究竟在发生什么,可所有人似乎又都猜得到将要发生什么。
这院中只有一件大事能令公子如此看重。
阳光在落满枯叶的庭院中一寸寸往前爬去,直到快要摸到那道几乎被踏破的门槛时,药庐内终于传来了些动静。
紧闭的门开了,积蓄整夜的水汽四散开来,推着木轮椅的人随之而出,最终停在院子中央那张石桌前,神色看上去与往日并无不同。
“我有两个消息要告诉大家。一个消息是,我们有了些新进展,虽然还未能得到最终的证实,但或许是我们这些年来离成功最近的一次。”
清晨寒凉的空气在这一刻被点燃,心中预感成真,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欢喜起来,有人喜极而泣,有人低声祈祷。
“我们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没有白费!”
“我说滕狐先生已连熬了几夜,原来是已窥见曙光。”
“秦姑娘才来院中几日便能有此成就,才当真功不可没。”
“你们可会觉得,她半路杀出来,是要偷摘这胜利的果实?”
公子琰适时插嘴问道,当即便有人接过话去。
“怎会呢?她与滕狐先生相互成就,只能说一切皆是天时地利人和,老天怜惜我们,终于要将这一切都结束了。”
“是公子吉人自有天相!此番大难不死,定有福报在后,川流院也定能长长久久……”
众人庆贺的声音此起彼伏,在这人人都讲求管好嘴巴、守好秘密的消息地,这一刻却溢满了情绪,就连最沉默的影子也要附和着轻道一声“好”。公子琰静静听着那些复杂的回响,这是人间最动人的韵律,也是他行走这一世直到最后才收获的无价奖赏。
他几乎不忍开口结束这一切,但终于有人开口问道。
“公子还没说呢,另一个消息是什么?”
所有人都满怀期盼地望过来,公子琰便在那些目光中缓缓开口道。
“另一个消息是,我们的药引有限,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尝试的机会了。”他看不到那些人面上神情,却能感觉到一瞬间冷下来的气氛,“诚如大家所见,我的身体已不适合这种尝试。试药之人将由秦姑娘亲自决定。方才亲耳听到诸位心声,我已倍感欣慰,你们认可她的能力,我亦认为除她之外,再无其他人有资格为川流院做这个决定。”
方才已近沸腾的院子瞬间陷入一片死寂。许久,熊婶才磕磕巴巴开口道。
“公子、公子不要我们了吗?”
公子琰轻轻摇头。
“我只是不能陪你们更久了。”
四周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然而所有人都在这短暂的沉默中明白了什么。只是明白并不代表可以接受。
下一刻,熊婶带头跪地,声声恳切。
“请公子服药!”
众人见状,也纷纷跪地劝道。
“请公子服药!”
苦劝的声音回荡在药庐内外,转瞬又隐入竹林深处,化作秋末悲切的余音。
“诸位随我做事多年,应当知晓我是个怎样的人。”轮椅上的人轻声开口,声音变得前所未有的柔和,“你们虽尊称我一声公子,但我自知是个心狠之人,实在担不起这般风雅高洁的称号。”
院中又是一片哗然。
“公子为救世人而奔走,怎会担不起?您若担不起,这世间便没人担得起!”
公子琰笑了,像是听到了什么孩子气的话,而他从来都没打算将这些话放在心上。
“我救世人,不过是因为世人因我之过而受苦。我以凡人之躯妄想扭转一切、纠正当年犯下的错误。但须知凡事都有代价,这些年我们以行正义之事为由,用尽了手段,又怎敢说从未沾染过半滴无辜者的鲜血?”
众人再次沉默下来,公子琰继续说道。
“我早年练功激进,五脏六腑都受过重创,体内早已埋下祸根,加之这些年为解秘方试药无数,若非功力支撑,只怕早已油尽灯枯。我阳寿已尽,解了秘方的那一刻便是我的死期,与其如此,不如将它留给更有用的人。”
跪伏在地上的人们翘起头、望向那个追随了半生的人,却发现即使相处多年,他们其实从未看清过他心中所想。
木轮椅上的人缓缓摘下了那条一直覆在眼睛上布巾,干瘪的眼皮轻颤片刻、缓缓睁开,露出了那双空洞灰白的眼瞳。
初升的日光落在他脸上,把那双将死之人的眼睛映得一清二楚,肉体凡胎为疾病所侵蚀的败象在这一刻展露无遗,容不得半点自欺欺人的余地。
“与诸位相识一场,是我的荣幸。从此刻起,世间再无公子琰。就让一切回到最初的样子吧。”
他说完最后一句,推动木轮椅向院外而去。始终沉默立在角落的汤越闻声想要上前,却被对方轻声制止。
“我今日精神还算不错,想自己走走。你也休息一下吧。”
木轮椅碾过落叶的声响渐渐远去,僵立院中的身影犹如随风抖动的竹影、变作惶惶之姿,直到药庐房门再次开启。
秦九叶与滕狐的面色都有些苍白难看,汤吴瞥见两人当即一个箭步冲上前去。
“公子方才所说只是为了试探我们对吧?他为何会死?你们不是已经找到克制那秘方的法子了吗……”
他没能继续质问下去,因为候在院中的李樵和姜辛儿已挡在秦九叶身前。
“公子琰亲口所言,还能是我们逼迫他做的决定不成?”
“可是……”
可是为什么呢?
川流院众人的痛苦与迷茫都写在脸上,秦九叶一眼望去便看了个彻底。
苦熬一夜又方才经历长谈,她已疲惫至极,但还是轻轻将李樵拉到一旁,耐下性子解释道。
“秘方之所以可以改变人的身体状态,就是因为它钻入血脉筋骨之中,通过改造肉身、激发了不属于人体的能量。若要彻底将所谓病症根除,则秘方曾带来的一切好处也都不复存在。我或许能够治愈秘方之症,但这世间治不好的病症还有许多……”
换而言之,该死的人还是会死。
若她真的能完全拔除秘方,最好的结果也不过只是让染病者的身体恢复原状,并不能修补一切。没有一个医者敢言能治尽这天下疾苦。世人将医圣、医仙、医鬼奉作救苦救难的活神仙,然而事实是,攻克一种恶疾往往需要的不只几日、几月、乃至几年,而是更漫长的岁月。
在这样的岁月中,身为凡人多数时间只能在遗憾中终结。
“所以……所以你说这些,就是为了告诉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公子去死吗?!”
“但你们的公子本就会死。每一个人都会死,这是我们所有人都将走向的结局。”
滕狐的声音冷冷响起。他的眼下一片青黑,嘴唇也因干燥而有些发紫,开口时犹如死神本尊在说话,令人不敢再多言。
然而对于此刻的汤吴来说,情绪早已令他红了眼、昏了头。
“你们明明已经寻到了解决之法,为何不肯为公子一试?试都没试过,怎知晓行不通?他本可以活得更久的,这不该是他的结局!这不该是……”
“这是公子的选择。”汤越的声音蓦地响起,疲惫中透出一种无法掩饰的痛苦,“你们若当真尊敬他,便该尊重他的选择。”
院中其余人闻声都望了过来,像是想在这飘摇彷徨的时刻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可是……公子的选择是被逼无奈的。”
“汤先生与公子相伴多年,难道忍心看他就此撒手而去?”
“这世上不可能再有比他更坚定强大之人,更不可能有比他更适合引领川流院之人……”
“你们放过他吧,好不好?”汤越再次开口,声音因哽咽而有些沙哑,“你们怎能因自己的无助迷茫就苛求他留在这地狱中?他也只是个普通人啊,与其拖着那副病躯在这尘世挣扎存活,在这波谲云诡的江湖中耗尽最后一滴心血,早些解脱难道不好吗?他已经坚持了这么久,就让他好好休息一下吧。”
不知过了多久,那些震惊、难解、不甘的声音终于弱了些,取而代之的是良久的沉默。
他们花了很多年的时间才走到一处,却要在一朝之间与那个相伴最久的人分别。
竹林东侧,小径尽头。
木轮椅摇摇晃晃、向着记忆中的方向而去。
太阳已经高高升起,木轮椅上的人却没有再遮住自己的眼睛。
原来不知何时,这双眼睛已经不再畏惧光线。因为它已感受不到太多光亮,世界在一片雾气中溶解,而他便要穿过这片迷雾,前往那个他渴盼过无数次的地方。
他实在太熟悉那处院子,就算目不能视也能轻易找到那院门。
但他又有些手足无措,就这么停在门口踟蹰不前。
将人带来之后,他甚至从未敢走到对方面前说上两句话,多数时候只是远远看着。有一日汤吴实在忍不住便开口问他,而他沉默良久才苦涩叹道。
“我没有脸见他。我没有脸去见他啊,阿吴。”
这世间能让他觉得愧疚的人和事并没有很多。
毕竟他也曾是杀伐果断、睥睨这万里河山之人,只是日子走到尽头,总会想起一些往事。如履薄冰、刀尖行走的这些年,他经历过无数绝处逢生、反败为胜的瞬间,可直到方才在药庐前说完那番话,心中才真正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像是小时候夏末蝉鸣最热烈的时节,赶在最后一日做完了夫子留下的课业,一想到不用再挨手板、不用再听夫子唠叨,便说不出的畅快。
在书院的时候,他的课业从来都是数一数二的。他以为自己从来知道怎样扮演一个好学生,最终却发现自己其实是最差劲的那一个。
学堂里的孩子们早已散去,空落落的院子里只有一人端坐树下,提着笔、研着磨,他似乎是想画些什么东西,但麻痹的手和昏沉的脑袋不允许他这么做,才勾了寥寥几笔,人便垂着头打起瞌睡来,下一刻身子一歪,手中的笔便落了下来,被一只枯瘦发青的手稳稳接住,随后重新放回案间。
杜老狗一个激灵从睡梦中清醒过来,望见眼前那张脸后不由得吓了一跳。
“你、你怎地又来了?我说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你昧下我的酱菜钱也就罢了,到底还要怎样?到底要怎样……”
想到那日在竹林中所经历的一切,他情绪越发激动,说到后面渐渐有些语无伦次,看起来凄惨而狼狈。
即使没有布巾遮掩,他也仍认不出自己。
他认得出那相识仅有数月的药堂掌柜,却认不出曾经以命相救的学生。
公子琰挣扎许久,终于艰难地喊出了那两个字。
“老师……”
杜老狗身躯一顿,但还是很快便向后退去。桌案被他掀翻在地,他就躲在桌案后瑟缩着。
“你、你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你……”他疯狂摇着头,像是一句话也听不进去,颤抖的手抓着自己披散的头发挡在脸上,一把破嗓子呼哧呼哧地出着气,“我不是你老师、我不是你老师!你认错人了!认错人了……”
“老师是否对弟子失望了?所以才不愿相认?都是弟子的错,弟子知错了。老师能不能……能不能再多看我一眼?”
公子琰的声音有些哽咽,几乎像是在哀求,可那披头散发的人却半点回应也没有,只自顾自地缩在阴影里,想要将自己彻底藏起来。
然而他已身在囚笼,又能退到哪去呢?不过徒劳挣扎了片刻,他便丧气地停下来,抱着头、揪着头发,整个人又变得疯疯癫癫起来。
“你想怎样?你到底想怎样?!我都说了,我什么都不知道,有能耐你便杀了我!杀了我……”
多年过去,他已不记得当初那些人为何要逼问他,也不记得他死也不肯透露的秘密是什么,但还是会下意识地否认。
他已经不记得面前之人是谁,却依然记得要保护他的学生。
公子琰浑身一颤,整个人颓然垂下了头,喉咙深处发出一声近乎叹息的苦笑。
“老师当日为学生算过一卦,您说学生身负北落大星之光耀,可令长夜通明,是天定的救世之人。学生愧对您的期许,这些年苦海沉浮,却依然没有完成该做的事。好在我等到了另一个人,一个能比我走得更长远的人。这是个好消息,我想说与老师分享,若您也觉得开心,便当是对我这些年的一点奖赏。”
公子琰说罢,缓缓抬手从发间取下玉簪,枯败的长发垂落肩头,很快便被风吹乱了。
“当初第一课的时候,老师曾亲自教导学生簪发,要我无论身处何地,都要衣冠端洁、身正影直。老师若不愿与我相认,便让弟子最后为您束一次发吧。”
温润的玉簪样式古朴,带着主人那具残破身体最后一点余温。
但披头散发的疯子自始至终佝偻着身体,举着两只手挡在身前。他尝试一次,对方便扯下一次。如是往复,簪子上都缠了几缕发丝,青白相间、枯败干涩。
他终于放弃了,捏着玉簪的手因为用力而有些颤抖,随后拖着身子在那堆满落叶的地面上深深叩拜下去。
“阿琰要先走一步了。今日一别,再难相见。还请老师多保重。此生漫长,犹如苦海行舟,而今才得以渡到尽头。离开前能见老师一面,我已心满意足、再无所求。若有来世,换我来保护老师可好?星落烹茶、月升煮酒,不问江湖朝堂之事,但求安稳平和度一生。”
树下的人自始至终低着头,披散的头发遮去了他的表情。
秋风卷起落叶填平了有人出入的痕迹,院中依旧只有那孤零零一人,像是从未有人来过一样。
竹林另一边,药庐后院外。
秦九叶盯着脚尖、一步步向竹林深处走去。
她不知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晓自己为何要在这里游荡。
获得答案的喜悦与验证答案的忐忑在她心底交织纠结,前所未有的压力犹如一座大山迎面倒在身上,她的手心瞬间沁出汗来。
一次机会、一击即中的可能性有多大?如果没成,且不说何时才能寻到新的野馥子,就算寻到了又能否成功?如果成了,被治愈的人当真便能恢复如初吗?还是不过沦为野馥子毒性的另一个牺牲品……
一间又一间小院与她擦肩而过,像是在等她开口选择,又像是在斥责她的虚伪。
不过几日前,她还在唾弃那公子琰的所作所为,而今她就要步上对方后尘,成为这院中新晋的、最残忍的“行刑人”。
竹叶摩擦的声响令人不安,她仿佛看到那些死去之人的骸骨不甘地在地下挣扎蠕动,瘦削的指骨犹如笋尖破土而出,带着腐败死亡的气息将她包围。
“前面没有路了。”
李樵的声音在背后响起,秦九叶却并没有停下脚步,只转了个弯、继续向前走去,整个人像是失了魂一般。
“我还以为这竹林是没有尽头的呢。”
竹叶被踩响的声音被风声盖过,他的脚步很轻、猫儿一样,转瞬间又靠近了些。
“阿姊在为做决定的事烦恼吗?”
“野馥子的毒性至今未有定论,与其他几味药引是否生克也没有确切答案,退一万步说,就算一切都恰到好处、天衣无缝,可谁知道这祛病如抽丝的过程会是怎样……”
她惯性重复着在药庐中来回念叨过的难题,少年只轻轻点头道。
“你在药庐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你不是换了枳丹的方子进去吗?”
“用枳丹护住心脉只是理论上可行,并没有人真的尝试过。若是任何一环出了差错……”她有些说不下去,但面上神情还努力维系着理智的样子,“或许时机还不成熟,成大事者不能急于一时。有些事还要再想想、再想想……”
“你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眼了,怎会不急呢?”
身后的人拉住了她的衣角,她被迫停下了脚步,就这么直愣愣地站在那里。
“或许……我可以试着自己来……”
她话还没说完,已被人从身后一把抱住。
“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旁人试得,为何我就试不得?”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空洞,不知是在反问,还是真的在疑惑。
“因为阿姊不欠他们什么。”他的声音从紧贴的后背传来,几乎是在她的身体里回响,“但我不一样。丁渺和公子琰说得没错,为了活着,我确实不择手段、做了许多可怕的事。若老天以此为名向我讨回什么,我便要偿还这笔债。”
一种奇怪的感觉从心底缝隙中密密麻麻爬出来,秦九叶终于转过头来,望见对方眼神的一刻,她似乎看出了什么,半晌才轻声问道。
“所以呢?”
少年沉默片刻,才下定决心般开口道。
“所以试药的事,阿姊不必感到难以启齿。既然我早晚会有这一劫,我宁愿让一切结束在阿姊手中。”
结束?结束什么?他的生命吗?
仿佛为了印证她脑海中那可怕的声音,下一刻他便攥着她的手、紧紧按在自己的胸口,眼神中的炙热像两团火一样在那浅褐色中燃烧。
“我的命是阿姊给的。只要你需要,我的一切你都可以拿去。”
少年的心在她掌心蓬勃跳动着,温暖得像是将要破晓而出的太阳。
而此刻的秦九叶只觉得浑身冰冷,一路上的种种纠结连带先前压抑的情绪在脑海中迸裂开来,她猛地甩开了他的手退开来。
他握得很紧,她却铁了心要挣脱,手背上瞬间红了一片。可她此时此刻已全然感受不到这一切,眼前只有踏入川流院后与他重逢后的点点滴滴:扮做小卅时的隐忍,那面墙壁上的抓痕,还有与她依偎在一起时的样子……
他似乎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乖顺、要迷人、要引人怜惜,但那不是因为他对之前的事心怀愧疚,更不是因为他本性如此,而是因为他打算将与她在一起的这段时日当做生命终点前最后一段风光了。
从前的李樵只为求生,眼下的少年却一心求死。
看懂这一切的秦九叶不由得浑身颤抖,她分不清那是因为伤心还是愤怒,只觉得视线都跟着模糊起来。
“原来、原来你一早便是这般想法,就算与我重逢也没有想过要改变。可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你有没有想过我会如何?”
她会受伤,但她很顽强,即使遭受挫折打击,也能一次又一次地站起来。
没有他,她也会过得很好。
他又陷入了那种熟悉的沉默中,望向她的眼神却已经开始破碎。
那种眼神有多牵动她的心,她此刻便有多厌恶那种眼神。他卑微地想要靠近她一步,她便冷笑着退开来。
“既然你已经想得如此清楚明白,当初就该彻彻底底一走了之,还出现在我面前做什么?是在这院中没有熟人,所以想要我这个药堂掌柜来给你收尸吗?你才给我做了几月工?我将枳丹给了你,最后还要搭上你的棺材本吗?”
她的话开始越发刺耳难听,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去,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远离那个令她焦躁痛苦的源头。
然而几步之后,她便再也无法后退半步了。
原来竹林当真是有尽头的。
原来她早已没有退路。
许久,那少年终于缓缓上前,迟疑着揽住了女子的腰,近乎卑微地凑近她的脸庞,轻吻着她紧抿的唇角,轻颤着将她带入自己怀中。
“因为我舍不得你。因为我舍不得你啊,阿姊……”
少年的身躯紧紧贴着她,骨头隔得她生疼。在恶疾的折磨下,这具本该年轻而充满活力的□□伤痕累累,死神在其上留下标记,狞笑着躲在黑暗中,时刻准备将其占为己有、拆吃入腹。
“若我死了,你可会为我伤心难过?可还会记得我?”
他的声音透过两人交叠的身体、再次沉沉传入她心中,却只令秦九叶悲怒交加。
她想狠一狠心推开这个怀抱,但最终只是大声道。
“你若死了,我最多只会难受个三两日。我这人最是喜新厌旧、朝三暮四,何况每日还要忙着赚银子,哪里有空闲想你?待我日后遇到一个长得比你好看、做事比你利落的人,便会将他接到果然居、然后彻底将你忘了。你听懂了吗?!”
她口中说着最残忍冷酷的字眼,泪水却不受控制地流下。
他微微牵动嘴角,那双美丽的眼睛缓缓合上,像是关上了通往生门的唯一出口。
“也好。只要阿姊不难过,只要阿姊不烦恼,我怎样都可以……”
“但是你不会死。”
女子的声音蓦地响起,下一刻,他只觉得有人捧起了他的脸颊、强迫他抬起头来。
她的面上有泪痕,只是同那少年的神情相比,她的眼神太过坚毅,那些湿润的痕迹不过是落在顽石上的一点雨水,待到朝阳升起,终会消散淡去。
“死是最简单的事。不要想着你的罪孽可以随着死亡一笔勾销,活着才能恕罪、活着才能改变、活着才能证明我当初没有救错人。你会回到九皋、回到丁翁村、回到果然居,继续当你的药堂二掌柜,为人问诊、看诊、治病、抓药。你杀过多少人,就要救起多少人。”
她坚定地说着那些话,像是在说一件又一件肯定会发生的事。这世上没有绝对,但从她口中说出来,他便会不由自主地信了。
“可是……若我不能永远陪在你身边呢?若我们并不能相守到最后呢?”
青芜刀应声落地,连同他破碎的灵魂被落下的竹叶一并掩埋。
“我问过阿姊,可会永远喜欢我。阿姊说,永远很远,不让我轻易提起。”少年小声啜泣着,将心底的脆弱坦露无疑,“可是阿姊……对我来说,永远并不远……”
他再无法说下去,滚烫的泪珠落下,消失在白霜寒露间。
在遇到她之前,他甚至从来没有想过“永远”两个字意味着什么。
只要能熬过今天,他甚至不会去想明天太阳升起时的样子。
服过晴风散的人能有几个有好下场呢?何况他或许都等不到晴风散彻底摧毁他身体的那一天,毕竟叛逃山庄之人都不可能善终,刀剑穿心、伏尸荒野、死无葬身之地、血肉被豺鹫啃食、白骨为荒草掩埋……
这些才是他的未来,这些才是他的永远。
然而她出现了,在那个狭小拥挤的破烂小院、在和她身边的每个日升日落,他的未来就这样在无声无息中被改变了。
他开始憧憬“永远”这两个字,从今天想到明天,从初春想到秋末,从一个十年想到另一个十年,直到生命的终结。
但他本就不配拥有这些。
“服下晴风散超过三年,便会留下不可逆转的伤损。超过五年,折寿过半也是寻常。而我十二岁出庄做事、受领晴风散,至今已有十余个年头了。就算我能逃得过眼下这一劫……”
就算他能逃得过这一劫,最终也必然短命。一个短命之人,有什么资格提起永远?
“原来这便是你的烦恼吗?”
秦九叶的声音突然平静了许多。在洞悉他的不安与彷徨的一刻,原本盘踞在她心头的阴霾突然散去了。
竹林中依然秋风四起,她却觉得自己已经感受到了阳光落在身上的温度。
“就算你的永远并不远,你又怎知,我的永远就一定会长长久久呢?”
她抬起手,轻轻擦去他脸上最后一点湿意,像是终于想好了方法去解开他的心结,又像是在这方法中寻到了一个属于自己的答案。
“我跟着师父在山沟沟里采药学艺、每日吃糠咽菜的时候,想的是将来等我名震四方那天,定要携徒子徒孙去师父面前炫耀一番,让她知道我不是个只会帮她捏腿斟茶的苦工。我揣着仅有的一点银钱盘下丁翁村那两间破房子、想要给果然居立招牌的时候,想的是有朝一日将杨姨接过来,永远不用在绥清那穷山恶水发愁下顿饭的事。我在果然居没日没夜做生意、节衣缩食攒钱买院子的时候,想的是早晚要让阿翁住上城里的大屋子,我们一家子永远守在一起,过那种舒心又悠闲的日子。可是……”
可是她想过的永远从来没有实现过。
待到死亡将一切定格的时候,她才发现,原来人这一生并没有很长。
但直到最后,他们仍然爱她。
在有期限的永远里,他们一起度过的每时每刻都是真实的。
秦九叶闭上眼,心中浮现的是那日秦三友生前同自己相见的最后一面。
雨滴从屋瓦落下连成一片,将生死分隔开来,秦三友踟蹰着不肯离去,最后转过头来,将那把捂了很久的碎银放在她掌心,随后郑重合拢她的手掌,轻声说道……
“咱们不需要那么长的永远,够用就成了。”秦九叶合拢李樵的掌心,随后在那只手上轻轻拍了拍,“不要太贪心,就一天一天地去过活。比你的永远再多一点,对我们来说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