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老狗藏身的院子很宽敞也很简单,整个院中只有一间房,与其说是学堂,倒像是山间供打猎之人歇脚的茅屋。四处陈设简陋,除了桌椅和堆满案牍上的书卷,再无他物。风顺着竹帘缝隙钻进屋中,将墙面上已经落了灰的布帘掀开一半,露出其下挂着的几张画像。画上的人有老有少,都是一袭青衫、正襟危坐的样子,作画的细绢因保存不当而微微泛黄脱色,但裱糊的工艺却是上等的。
“那是青重山历代书院先生的画像,由当时的院驻亲自执笔。我将他们的画像挂在此处,便是蓬荜茅屋,也同天子学堂无异。”公子琰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听起来分外平和,“这里的土地已经不适合生活,老一辈人却仍不愿离去,宁做被困在此地的孤魂野鬼。但孩子们是无辜的,他们应当有选择的权利。”
想到当初在溟山中邂逅的那些山民,又联想到方才在院中蹴鞠的孩子,秦九叶终于明白了那些山民口中奇怪传说的由来。
竹林里确实住着魔头,只不过魔头“抓走”小孩并不是拿去练功了,而是让他们进入学堂、读书识字,为走出大山、去见外面的世界做准备。因为居巢人的身份,若非公子琰,这里的孩子很难在别处求学生活。只是似对方这般急功近利之人,竟会愿意耗费心血做这样一件几乎不会有回报的事,若非亲眼所见,她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
“能教书的夫子千千万,你为何独独要留下他?你连老唐都不肯出手相救,如何要我相信你会救起一个素昧平生、半痴半傻的江湖乞丐?”
入秋晨起的风冷飕飕的,那连喝口凉水都受不住的公子就停在窗后,定定望向院中一草一木。
“青重山书院成立至今已有近百年,百年间流转过的名儒大宗无数,资质最普通的教习更是万千,那些年我在书院打过交道的共有十三位,但这些年我想尽办法、四处搜寻,最终也只得这十二幅画像。否则,你应当可以看一看他昔日的样子。”
秦九叶终于顿住,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什么。
“你是说杜老狗是书院的人?你将他关在这里,该不会是怕他泄露了你的身份……”
她的质疑还没有说完,对方已经轻声打断道。
“不要那样称呼他。他本姓孟,单名一个珂字。珂雪无暇,就算一朝落入泥污之中,也不会改变高洁的本质。他不是书院学识最渊博的夫子,又有些固执的小毛病,看起来有几分窝囊。书院中的教习常在堂前惩戒学生,而他嘴上唠叨严厉,板子却从没有真的打在学生手上,都打在了身前的石板上。时间久了,石板上就留下一个凹痕。旁人问他石板上的凹痕从何而来,他便说是自己打瞌睡时磨出来的,院中同袍笑他懒散,他也都一笑了之。”
“少年心性轻狂,青重山书院中的少年更是如此。他们看不起这样的老师,每日练习结党之术、操弄风云之法,当面恭敬行礼,背后言辞轻蔑,而我常是他们簇拥的对象,附和两句也觉得无伤大雅。毕竟在我的记忆中,他只是个对不上号的名字罢了。”
与昨夜讲起丁渺时不同,此时的公子琰全然褪去了那些阴冷孤执,变得近乎随性平和,这或许是来自将死之人逐渐显露出的死寂,又或许只是挣扎一生终将迎来命运审判前的平静。
回忆中拼凑而出的人形似乎有些陌生,可细瞧竟同自己认识的那个杜老狗有些相似轮廓,都是一样的不得志。只是一旦想起杜老狗那缺了指甲的小指和不时疯癫错乱的模样,秦九叶便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有着那样过往的一个人会沦落到如今的样子。
“你若真是他的学生,他怎会认不出你?还是说……你与他曾有过什么过节仇怨,以至于曾经对他做过什么可怕的事,以至于让他彻底忘却了过去、甚至忘却了自己是谁?”
“我的仇人有很多,恩人却只有一个。只可惜,做我的恩人,下场是如此悲惨。”
公子琰说罢,推着木轮椅靠近一旁书案,一手拾起磨了一半的墨,另一只手将纸张铺陈开来。
“书院犹如雨水丰沛之地,滋养每一个少年人的抱负,我有太多想要实现的设想、太多想要突破的禁忌,朝堂无法盛下我的野心,我便将目光投向了江湖之所。入山庄第二年,我已出尽风头,狄墨手中那本写满朝中秘辛的名录有一半出自我的手笔。江湖中谁人不知天下第一庄影使手段了得,朝堂之下我是人人渴望靠近又忌惮被卷入其中的暗流,我走到哪里、哪里便会为我施仪立杖。我被权势带来的美妙迷惑了双眼,以为这便是我应得的人生奖赏。直到七年前,老天决定假丁渺之手向我讨回这一切的代价。”
李樵逃离山庄便是七年前、新帝登基后第二年的春天,之后不久丁渺因此受累被关入塔中,苦熬半年后将恨意报复在了公子琰身上,算一算时间应当同眼下一样正值秋天,如此说来……
早前与邱陵等人在船坞中的秘密交谈再次浮现在眼前,秦九叶抬起头、恍然开口道。
“所以……你就是南宫家邀请的那第四十四个赴宴之人。”
秋末正值霜重寒起之时,彼时的孙琰应御史中尉南宫冀之邀赴迷苑水榭秋宴,却在当晚第一次发病,屠尽满院宾客乃至南宫满门,之后便为天下第一庄与朝廷联手追杀。
“南宫比我年长四岁,却似同辈、亲同手足,然自我入山庄以来,便总是聚少离多,那是我们时隔多年后第一次相聚,为了赴宴我推掉了很多事。然而……”
公子琰的声音戛然而止,这是他今日第一次因情绪起伏而中断,半晌才提笔在那新铺好的纸张上书写起来,笔尖摩擦纸张时的细微声响,将他的声音衬托得愈发有气无力,像是在这一瞬间泄掉了许多东西。
“断玉君托呈羽暗中调查此事,他所查到的一切或许比我记忆中还要清晰一些。离开迷苑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混沌绝望中逃亡,我不知晓自己的身体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知晓这一切背后的关联,直至第一场冬雪落下。”
“老天就是如此顽劣不堪,喜欢用相似的命运去惩罚狂妄之人。当初我带人追杀甲十三,数次将他逼入绝境。而不过半载之后,走投无路之人便成了我自己。甲十三在山庄时举目无亲、无人能依,却得李青刀相助。而我曾经一呼百应、风光无限,一朝之间却落得众叛亲离、穷途末路,还不如一只街边的野狗。我此前半生曾收获过多少荣光,那一刻心中便滋生出多少仇恨。当时的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那个愿意在绝境中向我伸出手的人是谁。”
“彼时我已是伤重力竭、强弩之末,情急之下兵行险招,想着灯下黑的道理,折返回了陵湖,拼着最后一口气连夜潜入青重山后山。我是书院出身,知道那里的密道,不料却撞上在后山观星的老师。他救起我的时候,我甚至没有再第一时间认出他的脸,是先看到了他身上那身书院的芰荷纱,又看到了他腰间挂着的铜削,这才慢慢想起有这么号人。”
大雨中的洗竹山再次出现在眼前,几乎是是同样的情景、同样的情节,秦九叶心中一紧,几乎是当下便追问道。
“你威胁他了吗?还是骗了他?”
“我自知狄墨与朝中宿敌都要借此机会将我铲除,我已是走投无路,即便心中不安也再无选择,干脆便将一切罪名都推到旁人头上,哭诉进入山庄、成为旁人手中屠刀非我本意,自己是一时不慎才步入歧途,幡然醒悟过后想要摆脱这一切才会被庄中人追杀。他听后只问我,是否当真决心悔过、重头再来,我那时只想活命,自然又是一番痛哭流涕。他再没有多说半个字,只将我藏进后山的茅屋中,每日走上十里山路为我送饭食和草药,直到天下第一庄与官府的人一同找上门来。”
公子琰落笔的动作一顿,有些似笑非笑地望向她。
“我说到此处,你可会觉得他是个轻信于人的蠢钝之人?”
秦九叶摇摇头。
“不是所有人都似你这般,将良知的泯灭当做聪慧,将善意与勇敢当做愚蠢。”
沙哑的笑声响起,吸饱墨汁的笔肚吐出一滴墨来滴落纸上,洇出一片磨痕,提笔之人却浑然未觉。
“他们来到后山的那天,我就藏在茅屋后的石板下。石板隔不住我的耳朵,他们每一个人的声音我都听得清清楚楚,说出口的每一个字我都记得。”过往记忆在讲述者胸臆间翻涌,令他发出沉重而不甘的咳喘声,“整个书院背后是远在都城的半个襄梁朝野,却没有一个人在此时为孙家进言半句。天下第一庄里高手无数,却无人敢反抗狄墨说的半个字。而我的老师不过一介书生、没有半点拳脚功夫,却能对着那些人逐句驳斥,说他们是贼仁戕义,嘴上是天下、心里是自己,连做人最基本的良知都没有,只不过是仗着手中刀剑屠戮弱者、仗着世袭的权力倾轧异己。他悔为书院做事十余载年,今日若是身死也算偿还了这笔业债。”
一语作罢,好似呼出了肺腑之中最后一口浊气,公子琰缓缓搁笔,抬手摩挲着那张最普通不过的黄纸,未干的墨迹沾染了他的指尖,转瞬便又干涸。
“我的老师只教了我一年丹青。丹青不是野心所归,他也不是桃李遍朝野的帝师太傅。一意孤行进入山庄之后,整整七年我都没有回去看望过他。我少时志存高远,自以为有这世间最崇高的抱负,对他教授的丹青星图、民俗风土之事嗤之以鼻,在书院时甚至未曾好好对他行过大礼。但救起我的那一夜,他却对着一个七年未曾谋面、已经年逾三十的我说,我永远是他的学生,而老师保护学生从来都是天经地义的。”
十指在桌案间收紧,他那双早已干瘪的双目流不出一滴眼泪,声音却因哽咽而越发沙哑。
天边最后一丝光亮褪去,世界坠入一片沉郁的蓝色,萧索秋风将滞留桌案间翻飞的书页吹得哗啦作响,与落叶交织成萧索的声音。
秦九叶静静望着木轮椅上的那道人影,心底犹如被秋声震动而深感悲凉。
她没能亲眼见证那样意气风发、师者仁心的孟珂,但她自己也是有过师父的。
她的师父收了秦三友一篮子鸡蛋便带了她整整十年,从未吝啬于分享她平生所见所闻、所学所感,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
不止是她的师父,拯救李樵于幽暗过往而不求回报的李青刀是如此,倾尽一生所学培养滕狐的左鹚亦是如此。
她已不能去询问杜老狗,是否后悔过当初的决定。她也并不想去苛责眼前之人,发誓要榨出几滴迟来的泪水。但她还是忍不住会去关心故事的结尾。
“然后呢?你有没有去找过他?”
“他被带走后,我养好伤离开了后山,却不敢轻易抛头露面,只能如地底蝼蛄般不见光地活着,待有机会再回到陵湖的时候已是半年之后。书院里又换了一批教习,我小心托人打听,只知道他并没有被处死,只是人疯了,东躲西藏一阵子后便从陵湖消失了,再没有人见过他。”
公子琰垂下头去,即使身体衰败残破,这具身体中的灵魂却仍带着往日高贵倨傲的记忆,只是此刻愧疚与负罪的沉重已彻底压垮了他。
“我那一生与人为善的老师,最终竟是如此度过后半生的。这院中之人所经历的一切我都一一经历过,然而晴风散之痛、秘方之苦、乃至日夜不休的追杀都不是我此生的地狱时刻,我的地狱时刻便是与老师重逢的那一瞬间。”
李樵因公子琰暗算卷入秘方一案,如今半人不人、半鬼不鬼的公子琰是丁渺一手造就的,而丁渺的悲剧又是因为当年的甲十三。如果说一切的一切不过因果循环、报应不爽罢了,那孟珂又算什么呢?他究竟做了什么恶事,需得用这些年的痛苦折磨来偿还呢?
秦九叶望向那排缺了口的画像,眼前不由得再次浮现出杜老狗那张从来脏兮兮的脸。
因为画像遗失,那些人想要抓他逼问之人才会无从下手。但也因为连一张画像也无,人们关于他的记忆终将变得模糊。或许她永远也不会知晓当年的孟珂是何风姿,而那个高洁的灵魂又是否还在杜老狗的身体里。他就像瓦上霜雪,只有某日抬头注视过的人才记得他的模样。
缺失的画像、失智的故人,无人能证明那段师徒情谊,但这一回,她却不再质疑他口中所说的一切。
“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你不是说他是你的朋友吗?”公子琰抬起头来,讲述往昔的情绪已尽数褪去,他又变回了那个阴晴不定、难以捉摸的暗庄之主,“朋友之间自然应当坦诚相待。更何况……若要接手这里,你总该知晓我做这一切的初心。”
饶是心中有过千百种猜测,听到对方轻描淡写说出意图的那一刻,秦九叶还是不由自主地退开半步。
原来这才是对方步步为营、设计将她拉入这院中,又辗转道出杜老狗过去的真实意图。
公子琰要她为杜老狗乃至整个川流院负责。
“我看你着实病得不轻……”
“别急着拒绝。我有把握向你开口,便有把握你终会答应下来的。”
秦九叶定了定神,垂在身侧的双手握紧了拳头。
“你错了。我自己都活得艰难,担不起这么重的担子,也当不了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世人哪有几个真的见过活菩萨的?不过都是你这样的普通人罢了。”公子琰大笑,声音中有种看破一切的痛快悲凉,“过往数十载,我见过的聪明人、大英雄、野心家不计其数。他们或许本领非凡、天资卓越,但唯有在坚持这件事上,甚至不如那夜夜走街的打更人。而川流院要做的事,那些所谓的聪明人连一月之期也坚持不了。只因这世上能成大义者,或多或少都有些许愚执。”
好一个愚执。
秦九叶有些哭笑不得。
从前只有人说她是穷死鬼磨出来的骨头、饿死鬼填的肉,还从未有人用“愚执”二字来形容她,而她一时竟分不清这算是夸赞还是诋毁。
“世人趋利避害,所谓“愚执”也是需要本钱的。而我全部身家也只得一盒碎银和村里那两间半破屋。除了行医问药,江湖之事、朝野之争都一概不通……”
“不错。你要研究秘方、对付丁渺、游走江湖与官家势力间而不为之左右,仅凭一人智慧与能力是做不到的,这便是川流院于你而言的意义。”他说罢转动手腕,书墨方成的那张纸被轻飘飘递到了秦九叶面前,“我将这些年积攒的一切尽数交于你,你可随心调配这名单上的人,用以完成我们的承诺。海纳百川流于此,我将它们藏在心底、从未落笔纸上,你看过后将这纸烧了,它们便属于你了。”
秦九叶望着那张纸,迟迟没有伸出手去。
从开始在丁翁村做生意的那日开始,她学到的第一件事便是:任何东西都是有价码的,想着占便宜,日后总有一日要还的。
“或许你看错了我,你口中说的那些事,我并不在意。我只在意我赚的银子,我只在乎我身边的人……”
“你若对这些毫不在意,为何要让熊婶换了滕狐的方子、重新煎药给那些院子里的病人?你若对这些毫不在意,我同你说起丁渺的事的时候,你为何独独问起那卖炭翁和他孙女的下场?”
公子琰轻轻抬手指向窗外,院中那脑袋有些不大灵光的夫子已不在原地,只留树下那只脏兮兮的鞋子和树干上那枚已经风干的蝉蜕。
“他与你非亲非故,只是因一桩案子短暂有过交集的陌路人,真要深究的话,他甚至还间接害死过你的朋友。可方才我踏入院中的时候,你又为何要挡在他身前?”
秦九叶没有回答,但她知道自己的沉默已经给了对方答案。
公子琰笑了,指向窗外的手落下、一锤定音。
“你一定在心里唾骂我的无耻,不甘心被我这样的人捏在手中。但你无法违逆你的本心,就像当初我的老师一样。你就是川流院的下任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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鸭觜淀形状狭长的堤坝犹如一把杀鱼刀破开渂江这尾灵鱼的鱼腹,与不远处绵延不绝的竹海隔江相望。
长堤尽头,一身黑衣的年轻督护立在风中,眼前闪过的是那女子走入竹林深处的那一幕。
他不知道对方在公子琰那里究竟是会寻到答案还是更多疑问,先前的种种猜测日夜在他心底发酵,令他越发坐立难安。他还从未遇到过似丁渺那般阴诡狡诈的对手,对方像是这居巢深山中经年不散的一团雾气,令人看不透又摸不着。他一定遗漏了什么,是那些经由狄墨之手送入江湖各门派中的大庐酿,还是那七艘包抄九皋又被他截下来的船……
若有似无的脚步声从背后靠近,没有习武之人特有的谨慎,反而带着几分懒散。
邱陵转过身先一步行礼道。
“见过谈大人。”
谈独策点点头,视线不由得在对方身上徘徊一阵。
短短几日时间,这邱家两兄弟齐齐消瘦了一圈,身上玉带都长了一截,走动间空荡荡的衣囊间似乎装着主人弄丢的三魂七魄,瞧着莫名有些心酸。
“二少爷不是一早托姜姑娘传过信了吗?秦姑娘在川流院一切安好,你也应当放心了。”
邱陵没有再望向竹海,半晌才沉声道。
“我是为掌握川流院的动向,不是为了旁的。”
嘴硬的话落在耳中,眼前又闪过那位闭门不出的邱家二少爷,谈独策不由得仰天长叹一声,似乎也被这年轻人的愁绪侵染了。
“现在的娃儿怎地都如此心口不一、言不由衷?要我说,那秦姑娘胆色非常,一个有魄力入居巢深处之人,怎会惧怕区区川流院呢?况且你若忧心,当初不让她去不就得了?”
“那谈大人当初又为何要那个川流院中人上船?”
质问声猝不及防地响起,谈独策神情一顿,半晌才确认道。
“你是说小卅?”
邱陵没说话,谈独策啧啧嘴继续说了下去。
“居巢腹地水路情况复杂,川流院从中相助我为啥子要拒绝?何况公子琰只是派他跟船、让他来传话的,我见他先前救人的时候也出了十分力气,不难看出是个好娃儿……”
好娃儿?
邱陵几乎无法控制住面上的嘲讽之意,忍了又忍才归于平静。
“去川流院是她的选择,我不会干涉。但这不代表我对川流院可以放下戒备。”
谈独策瞥一眼身旁人面上表情,似乎是为了打消他的某种顾虑而开口道。
“你我皆有官职在身,秦姑娘却不是如此,那些人只需一点官场上的理由便可大做文章,而放眼整个郁州,川流院都是防备最严密的江湖之所,不论是天下第一庄还是孝宁王府,都无法轻易找上门来。再者说来……”他说到此处语气一转,换上语重心长的声音继续说道,“……反正你且记住,竹海里的那位并不算你们的敌人。”
渂沣亭长谈独策长着一张十足诚恳的脸,但他面前的是那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的断玉君,当下竟直接问道。
“如若这里马上将有大事发生,谈大人又是站在哪一边的呢?”
“你若不信我,为何还要千里迢迢地赶来?”谈独策被当面质疑,面上却全无怒色,“周亚贤一个多月前传信于我的时候,我本来以为你会拒绝他的。”
这区区亭长、一身粗布麻衣,提起那位虞州督监的大名倒是没有半分含糊,就像叫起村头的阿猫阿狗一样。
这也不奇怪。毕竟那位如今在朝野之中呼风唤雨的铁腕督监,正是眼前这位“黑面书生”为数不多的几名弟子。而除周亚贤之外的其他几名弟子,也个个不是好惹的主。有着那样一群徒子徒孙,就算这渂沣亭长表现得再不“上进”,朝中也无人敢轻举妄动,更没人敢趁机到他头上撒野。
因入书院较晚,邱陵并没有同谈独策打过太多交道。但他不能相信,一个每日安于捕鱼砍柴、粗茶淡饭生活之人,能教出那样一群虎狼之辈。
或许这背后尚有一些旁人不能窥见的原因。
沉默片刻后,邱陵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只反问道。
“我答应周督监前来,谈大人觉得可有不妥?”
谈独策摇摇头,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对方言语中的试探之意,只自顾自地说道。
“并无不妥。他善于谋划,亲自带头讨伐天下第一庄对眼下的你来说确实百利而无一害。只不过当初送你去昆墟的时候,本来是希望你的人生能有另一种选择的。”
什么选择?仗剑天涯、无拘洒脱、与所爱之人携手一生的选择吗?
不,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有过那样的选择。
他的沉默被谈独策看在眼中,后者不由得追问道。
“既然并不喜欢,为何又要答应呢?”
“因为我做不到。”
他做不到眼睁睁看着那女子消失在穷山恶水之中,就像当初被吞噬的黑月军一样。为此他愿意献上自己的自由。虽然他其实生来本就没有多少自由。
邱家这位长子看着清冷不近人情、实则竟是个情种,他为那位秦姑娘所做的又何止那一桩事呢?
谈独策却摇头叹息,似乎并不喜欢对方的这种选择。
“秦姑娘不该是你为自己做选择的理由。何况她若知晓你是为她做的这些,未必会感到开心。”
“她不会知道的。何况我做这些,也并不是为了让她感激我。”邱陵的语气在一瞬间变得强硬起来,同时转头望向身旁的人,似是在确认什么、又似乎是在要求什么,“知晓此事的唯有谈大人与我二人。难道不是吗?”
谈独策瞥一眼对方面上神色,并没有急着给出承诺。
“这些年我在荒蛮的地方生活久了,那些礼法约束也就淡了,变得有几分凭本能做事。这虽然会带来一些麻烦,但有时候也不算是坏事。你父亲因将门荣光而受累半生,所以你自小也学着戴着镣铐起舞,但很多时候就算你将这种技艺发挥到极致,有些事就是需要卸下镣铐才能做得到的。”
身旁的人再次沉默了。每当提起黑月和那些过往,本该属于年轻人的鲜活色彩便会从他身上彻底褪去,只剩苦闷的黑色。
谈独策不由得低声嘟囔道。
“袁老贼那样一个天王老子来了都压不住的人,最终收了你这么个死活不冒头的徒弟,这些年不知受了不少内伤,难怪不怎么出来活动了。”
邱陵抬起头来,他不敢说自己是昆墟最出众的门徒,但绝对是师父最省心的弟子。然而争辩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他脸上神情却倏地一变。
“小心!”
嗖。
熟悉的箭羽破空之响在两人耳边呼啸而过,邱陵猛地转头望向江面。
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回到了战场军营,而敌袭的号角已经吹响,他需得立即投入厮杀战斗中去,让连绵的烽火在这里终止。
他下意识抬手摸上胸前,随即意识到身上并未穿甲,这才提剑而起、望向停靠在身后的船只。
一支银羽箭直挺挺插在船身上,箭头入木三寸有余,足见弓之重、箭之疾。
襄梁军中善用重弓的将军校尉也有不下十人,但其中并无人有资格使用银羽箭。
邱陵反手将那支箭拔出,匆匆与谈独策告退,下一刻人已冲出十步开外。
前方江面一阵水声传来,乘着快舟的陆子参已停靠妥当,随即一个翻身上了堤坝、疾行几步后匆匆赶到邱陵跟前。
“督护,是金石司的人……”
他话音未落,一道披甲执弓的人影已从他身后袭来,眨眼间在那快舟桅杆上落脚,单腿盘起、宛若端坐于虚空之中,纤长手指把拿着一壶不知从哪顺来的茶水,仰头一饮而尽,末了垫着袖口擦了擦嘴,由衷叹道。
“南边湿气太重,我这一路走来当真辛苦,小师弟竟不肯出门相迎,让我好生难过。”
陆子参被吓了一跳,邱陵却面色如常,显然已经料到了眼前这一幕,只对着那不请自来女子的简短行礼道。
“见过安谏使。”
太阳彻底沉入水面之下,夜色在江岸间铺陈开来。
送灯油的差役顺着绳梯爬上那艘浚河船,熟门熟路来到唯一亮着灯火的那间船屋前,抬手敲了敲门,不等传来回应,便哼着小曲、转身离开了。
那位谈大人一日三餐都在船上,即使船只已经靠岸,他也懒得离船太远。日子久了,这间并不算宽敞的船屋成了他的第二间“府院”,里面堆满了文书信笺还有未来得及缝补的旧衣裳,甚至还有吃剩许久的碗筷。寻常人踏入其中连只会叫的狗也找不出来,而这屋子的主人却知晓一根针的所在。
这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轻易不会改变。
只是今日……
谈独策随手拆了那根盘发用的木簪,挠了挠那头凌乱粗硬的头发,随后趿拉着那两只早已被踩扁的青面布鞋走到桌台旁,趁最后一点灯油燃尽前续上新的,随后提着灯来到角落里那口被压在卷牍下的樟木箱子前。
他太久没有挪动过那只箱子了,以至于有些忘了钥匙所在、开合方法,折腾了许久才在一片灰尘中咳嗽着将其打开来。
浓烈酒香扑鼻而来,勾得人直吸鼻子,谈独策却没有立刻检查那些封存多年的佳酿,只立起手掌、从那些沉甸甸的酒坛中捡出一只棋篓子。
棋篓子上落满灰尘,吹一口气又要咳上半天,他却不大在意,将那棋篓子揣在怀里,又随意从箱中拎起一坛酒,走到窗边坐下来。
尘封已久的棋篓被揭开,黑白二子被哗啦啦倒在桌上,棋篓底下原来还压着一张发黄的绢画。
那是一张画像,依稀是个清瘦文弱的青年,头上的帽冠似乎有些大,压得他有些直不起脖颈来,有些老气横秋的样子。裱画边缘已经发黄卷起,上有些陈旧的折痕,显然被锁在箱中已经很久,让人不免疑惑,那画的主人既然不爱惜,又为何要留这么久呢?
“莫要怪我,那会子寻你的人太多,只能委屈你在箱底多待些时日了。不过好在总算熬到今日,是时候让你出来透透风了。”
风穿堂而过,翘了个角的画像轻轻一颤,画像上的人依旧皱巴巴地沉默着。
谈独策又上手反复捋了捋那画像四角,随手用桌上散落的棋子压住。
案上已无棋局,棋局自在人心。
看官子,知棋力。那盘二十年前开始成形的棋如今终于又要动了,进入收官之局才反败为胜的也不是没有。他等了这么多年,始终未能落下那一子,便是为了等一个逆风翻盘的时刻。
“黑白看成棋里事,须眉扮作戏中人……”
谈独策轻哼戏词,摸上酒坛、拍开泥封,迎着夜风用喝茶用的茶盏为自己倒了一杯酒,还没碰到杯盏,手却已经抖了起来。
谈独策搓了搓手指,目光自那画像上一闪而过,似是被那画中人有些窝囊的神情逗笑了,突然便大笑出声。
“开解旁人时头头是道,一朝轮到自己,却原来也是一样狼狈!”
当年痴迷此道、自觉不凡,现下想想,他们一个棋篓子、一个书簏子,棋下不明白、书读不通透,旁人瞧不上他俩的见解,他们却能聊上许久。
窗外夜色沉沉,而就在这片墨蓝色中,密密麻麻的点点火光压着河道远处的地平线而来。
那是金石司的大船,船上是全副武装的精诚卫,也是如今襄梁这片山林中最凶猛的走兽,还未靠近已经有压迫之感。
金风已至,秋蝉嘶鸣,暗算无常,杀机一触即发。
谈独策举杯邀月,只是今夜无月,一切都掩藏在夜色之中。
“棋局已定,去势难违。孟兄、唐弟,好戏就要开场。你们若能亲眼得见,应当也会觉得痛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