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樵站在药庐前,小卅的伪装褪去,露出了他有些难看的脸色。
今早偏院的氛围有多缱绻,此刻药庐前吹过的风便有多阴森。
“所以阿姊昨天彻夜不归,便是来见他了吗?”
她是为谁熬了大夜?怎地还怪上她了?秦九叶还未申辩,滕狐已先一步开口,声音好似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一般。
“这便是你带来的帮手?”
秦九叶闻言早有准备,把藏在不远处、死活不愿出来的女子拽到跟前。
“一个不够?还有一个。”
姜辛儿愤恨的眼神从李樵挪到滕狐最后落在秦九叶身上。
“我答应了前来帮手,可没答应受这种罪。”
秦九叶压低嗓子提醒道。
“今早你与我是怎么说的来着?”
姜辛儿不语,只抿紧嘴唇。
一个时辰前,偏僻小院中。树下的小情人抱得“难解难分”,树上的女子看得冷笑连连。
“我才离开多久?你俩便腻在了一起,若我再晚回来些,怕不是要看到个孩子。”
秦九叶有些呆滞地抬头望向树顶,迎接她的是劈头盖脸的一团枯叶。
提刀的身影落地站定,李樵仍将头半埋在女子颈窝,他一早便察觉到树上的人,却当做此刻才留意到,斜眸望过来的眼神中满是挑衅,像一只霸占主人的恶花狸。
秦九叶总算回过神来,一把推开怀里的人,又有些不可思议地凑近前,半晌才认出那张脏兮兮的脸。
“我……我还以为你和许秋迟私奔了。”
尽管脸上的泥污还没洗净,姜辛儿的脸色还是肉眼可见地变了色,由青转红、由红转黑,最终和那些泥巴混到一处去。
“你要的东西。”
一只脏兮兮的麻布包被扔到面前,是她先前要的骨碎补,连叶带根、满满一包的,份量倒是足得很,只是约莫能洗出半盆泥来。
秦九叶一边小心挑着其中泥巴杂叶,一边偷瞄一眼姜辛儿的脸色。
“你这一天一夜跑去哪了?莫非当真是去见许秋迟了吗?”
姜辛儿仍背对着她立在那里、铁塔一般,闻言斩钉截铁大声道。
“没有。”
看来是见到了。
而且不光见到了,还谈得不是很愉快。
秦九叶瞥一眼李樵的方向,没有当面拆穿一切,更没有开口说些开导感情或是那些没什么分量的安慰,而是将那脏麻布包又丢了回来。
“回来的正好,药庐缺个苦力。”
姜辛儿还未开口,一旁的李樵已经上前一步。
“阿姊需要做什么?我哪里都不比她差。”
“好大的口气。”姜辛儿轻蔑一笑,上前拿起了那包药材,“让开些。瞧你现下这副病病歪歪的样子,定是要拖我的后腿。”
李樵半垂着头,理了理额前发丝。
“我若不让,姜姑娘还要再捅我一刀吗?”
对方一言不合就告状,姜辛儿措手不及,脸色瞬间涨红,嘴也开始磕巴起来。
“你、你胡说!分明是你自己撞上来的……”
秦九叶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的两个人,熬了整夜的脑袋嗡嗡作响。
李樵跟在她身边,至少不会乱吃药了,若是出点状况,她也能立刻采取措施。何况眼下这种情况,除非她将人扎晕药翻了,否则不管她答不答应,对方还是会想办法跟过来。而姜辛儿肯定在许秋迟那边受了委屈,放对方一人独处定要想东想西,不如跟在她这个讨人嫌的村姑身边做事、忘掉那纨绔。
“那便一起来吧,多个人多双手。”秦九叶做出了决定,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抠抠搜搜从身上摸出两个黑不溜揪的药丸,“不过去之前得把避毒丹吃了。”
去药庐为什么要吃避毒丹呢?
姜辛儿看着眼前情形和那滕狐的架势,终于开始感到后悔。而那厢滕狐已抱臂堵在门口,面上神情有些说不出的狰狞。
“你当药庐是什么地方,领一个天下第一庄的人来不够,还要凑一双?”
秦九叶压根不理会,不由分说将人往院子里推。
“这不是就地取材吗?李樵在果然居帮工三月,放在别的药堂做二掌柜那都是绰绰有余。姜姑娘更是如今我身边第一助手,居巢一探也是功不可没。”
她仗着脸皮厚实一阵吹嘘,滕狐却只盯着那两对眼神同样不善的男女立规矩道。
“我不管狄墨如何,迈过这道门槛,你们便得听我……”
他话还没说完,那一男一女已越过他径直走进药庐,从头到尾没有多看他一眼。
秦九叶顿时泛起一阵不可言说的舒爽,面子上还要做出一副头疼的模样,示意滕狐不要和两个习武的粗人计较。
滕狐不语,当下便要跟进药庐去“立规矩”,冷不丁那女子一个箭步拦在了他面前。
“滕兄且慢。”
滕狐抬起那双三白眼,神情已有些不耐烦。
“做什么?”
秦九叶伸出一只手、皮笑肉不笑道。
“虽说你将这一院子的病人‘看顾’得还不错,可保不准你对其中的一两个有些私人恩怨。为了以防万一,还请滕狐先生将你那只养了墨蠓的虫笼交出来为好。”
对方闻言,当即退开半步怒斥道。
“这是我师父留给我的东西,凭你也配触碰?!”
那左鹚真是阴魂不散,这滕狐大抵闲来便在心中给他师父贴金身,秦九叶不想正面冲突,只能迂回道。
“我这也是为了滕狐兄考虑。这院子里又不止一个病人,若是不小心招惹到那些疯子,到头来造成混乱不说,还要浪费时间杀人埋尸。”
她试图站在对方的立场思考问题,将“杀人埋尸”的苦恼传递过去,然而那边显然是不买账的。
“你若担心我会对他做些什么,便睁大眼睛好好盯着、别打瞌睡。且看你能熬到何时。”
对方说罢不再看她,风一般地钻进了药庐,秦九叶自知逼迫无法,只得将这桩事暂藏心底、按下不表,提着一颗心跟进了药庐。
身为一个医者,她还只是无名之辈。但作为一个掌柜,她可称得上是颇有心得了。
这世上有几个当掌柜的敢招杀手做工?一个不行还来两个?做得怕不是什么黑心生意吧?
“黑心掌柜”秦九叶觉得,她顶着这个虚名在丁翁村勤勤恳恳那么多年,直到今日才算是把这名头彻底坐实了。
天下第一庄的怎么了?有什么区别?不都有手有脚的?金宝干得了的活,他们也一样干。就算是刀剑,最开始也不全是用来杀人的。砍柴要用,切菜要用,裁衣也要用,她也没做什么奇怪的事,只是物尽其用而已。
来药庐上工的川流院众人对此都好奇不已,一个个往这边偷瞄,熊婶更是抽空在她耳边夸赞,说她能以一人之力连驭三只猛虎,当真是好手段,她闻言笑得比哭难看。
她哪里是驾驭猛虎?分明是那三个祖宗驾驭她还差不多。
因为李樵的缘故,起先她对滕狐一直有些顾虑,总要分着神前后左右地盯着对方,但见他似乎确实没有更多动作,便渐渐稳定下来,加上事情确实繁多,实在没有闲工夫去纠结这些细枝末节了。
左鹚生前留下过不少从未公之于众的笔录医书,半数随着左鹚的陨落消失不见,剩下的大多被滕狐私藏在他的狐狸窝,少数些许被后者带在身边,秦九叶连哄带骗将其拿到手中,这才明白了对方为何这些年都要将其带在身边研究。
那本手记半数夹杂着曲州一带的古语,许多字句说法同现今已有出入,加上其主人特有的晦涩修辞和鬼画符一般的注释,读起来令人头晕眼花、昏昏沉沉。这并非左鹚本人有意如此,而是所谓古籍秘典本就庞杂难辨,在晦涩无边的字符中摸索探寻,正如瀚海求针、千木寻叶。而滕狐破解出来的部分虽只有短短一段,读之已足以令人震动,甚至有窥见天机之感。
左鹚认为,居巢古城中神秘不可追其源头的存在,与很久很久以前的某种祭神仪式有关。
那时的人们笃信可以通过某种仪式与神明通灵交流、获得力量,这种神的赏赐被描绘为一种超凡的力量,能将凡人的血肉之躯变为不死之身,而仪式中所用之物便与如今的秘方有关。在巫祝卜筮之事盛行的当时,这种仪式曾一度成为权力根基、立国之本,最终却随着那些古国的消亡而彻底湮没在时光之海,如今已不能窥其万一。
若非知晓滕狐对左鹚近乎狂热的推崇,秦九叶简直要怀疑自己看到的东西其实是那狐仙误食毒菇后信口胡诌出来的。然左鹚是医者而非鬼神论者,落笔之时必定权衡深思过,而滕狐多年斟酌破译又为这份笔录添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真实性,一切都沉重得令人不敢细思。
如果左鹚所说的一切并非虚空,其背后隐藏的意义或许与她先前的推断不谋而合,那便是如今的秘方,已经是某样东西衰落之后的结果了。
假设公子琰便是秘方现世后的第一个病人,他很可能也是至今为止撑得最久的一个。她起先认为这同对方深厚的武学功底有关,但在看了滕狐的诊录后却发现,事实似乎并非如此。而这一结果,丁渺或许也已知晓。
试想在公子琰身上开始残酷试验后,丁渺利用整件事赢取了狄墨信任,一步步走出塔底、爬上高处,并开始试着制造更多的样本。但他很快便发现,经由公子琰血感染的病人,获得的力量都不似原病主这般强大。这种衰退犹如壶中取酒,壶中的酒自始至终只有那么多,取分的人越多,酒香便越稀薄。
当初李樵得到秘方后确实伤愈迅速、身体变得远超常人,和沅舟服下秘方后也如愿克服恶疾、重新焕发生机,就连元岐也宛若获得新生的样子。但这些绝不足以比肩左鹚所说的“神力”,甚至随着更多病人的出现,秘方反噬带来的痛苦已远远超过他们所获得的好处,这说明这种东西在随着时间流逝发生变化,就算它曾经是凡人无法探究的存在,未来也终有一日归为尘土。
秦九叶当初也没有料到,自己在黑湖上为了安慰姜辛儿说的那番话竟无意中道破了真相。她随即又想起了那夜公子琰所说的话,如果没有人将秘方带出那座深山,它是否便会在那黑水中逐年衰减,最终湮灭于虚无之中去呢?然而一切终究不是如此,那样东西已走入尘世之中、犹如虎兕出柙,而他们眼下要做的,便是将那些虚无缥缈的神迹诅咒统统化作医书典籍中的一笔。
左鹚当年没能做到,现下便交到他们手中。如果他们也没能做不到,总会有旁人做得到。后世念起‘秘方’二字只会纪念一种恶疾被战胜,而非将一切归于无常乃至神明的喜怒。
除去关于秘方过往的探究,那本手记剩下的部分几乎都是简单记录。
左鹚有异族血脉,其人痴迷天咫而不解民彝,虽年少成名但一直离群索居、游历四方,与黑月结缘也是由此而来。所谓天咫,天之道也。自然之法,莫过如此。他自创了一套人体经络表系,又将观星之术归入其中,用药解法大抵都是由此出发。一种生灵能够在天地间存活,必有生它之物、也必有克它之物,这就是为何一些毒草毒虫的解药往往就在其栖身之所处不远的地方。这条法则被左鹚运用在许多过往案例之中,也曾是他在破解秘方之谜时坚持贯彻的原则。
从产自极北之境的琉璃花,到南海深处才能觅得的赤喉珠,都曾出现在左鹚尝试过的药引记录中。这些记录落笔简练,没有浪费丝毫在感怀悲叹之事上,那些横跨千山万水、天马行空又充满勇气的尝试,虽然如今只剩小如蝇头的几个字眼,却依然能令人感受到其中艰辛难得,从而为之深深感佩。
相比左鹚当年所做过的尝试,滕狐如今所为万一而不足。但他之所以会成为今天的模样,大抵也是左鹚一手铸就的。师父死后,他便一直依照师父意愿继续尝试,试图找到那个合适的毒引,并在寻找天下奇毒的漫漫之路上,逐渐成长为了如今江湖中令人闻风丧胆的白鬼伞。
现下想想,滕狐在宝蜃楼的时候便潜伏在元岐身边追寻此物,而后赏剑大会第二日鸣金夺剑,更是在湖边试探有无感染秘方的江湖子弟。相比之下,她确实算是半路杀出来的不速之客,加之对方那样的性子,瞧不上她也是情有可原。
只是……秦九叶盯着诊录最后那个被反复提及、却始终没有得到推敲证实的东西,在已经开始弥漫的水汽中抬起头来。
“我手中的野馥子便是当初在宝蜃楼得来的,而你当时也在场,为何不出手?难不成那白浔是你爷爷不成?你才故意要将东西让给他?”
她话说得直白且不客气,眼见滕狐那张粉白的脸涨得通红,半晌才憋出一句。
“野馥子从来不是我的第一选择。”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秦九叶却已经明白了。
左鹚希望以野馥子入药的尝试没能实现,而滕狐知晓野馥子也是因为左鹚。尽管心中不愿承认,琼壶岛上困死密室的师父还是令滕狐下意识觉得,左鹚当年应当是选择了错误的路线、最终走入死胡同中,所以野馥子反而成了他有意避开的存在,直到船坞中的反复试验断绝了其他选择,他才想到要尝试这个一早被他排除在外的可能。
先前被回避的问题再次钻出,秦九叶锲而不舍地继续问道。
“你用野馥子入药、治过的病人在哪里?”
“死了。”对方冷冷吐出两个字,末了还不忘加上一句来恶心她,“当然,若你想验一验他们的尸体,我可以为你引路。”
饶是已经同面前之人对战数局,秦九叶还是不由得被气到了。
“医死了人是什么值得炫耀之事吗?为何你总能这般理直气壮?”
“不然呢?是他们自己没能熬住,与我何干?”
先前在船坞,两人已经为此大吵过一架,而此时的秦九叶也并没有争吵的心思。她望着眼前的人,心道这便是老天给她的惩罚。
绝境之中唯一的队友是个七窍流毒、不通人情的棒槌怎么办?
她还能怎么办?只能硬着头皮去化腐朽为神奇、化棒槌为定海神针。
她深吸一口气,问出了至关重要的那个问题。
“你知道医者的贤名是何人传颂的吗?”
滕狐斜眼思索片刻笃定道。
“自然是圣贤世家、医官大儒。”
秦九叶轻嗤一声,毫不掩饰语气中的嘲讽之意。
“医典史书寻常人岂能捧在手中日日查看?”
“那是何人?”
“病人。能够传颂一个医者贤名的只有他的病人。而你,就算解开了秘方谜团,也注定无法拥有比肩你师父的贤名,因为你的病人已经开不了口为你说话了。”
她话音落地许久,滕狐都没有说话。
他只双目通红地瞪着她,双眼几乎都被血丝覆盖,那是连熬数晚不曾合眼的人才有的眼睛,望向她的时候有种暮气沉沉的可怕。
秦九叶定了定神,回望了过去。她知道眼下自己的眼睛也好不到哪里去,这般看人一眼估计也是挺吓人的。
不知过了多久,滕狐终于缓缓开口。
“不是所有名声都靠活人传递。我不需要好名声,让人害怕也是一种名声。”
秦九叶心下一阵无力,还没等她想出反驳的言语,一旁始终沉默干活的李樵却突然开口。
“若真如此,你与狄墨又有何分别?”他说完一句顿了顿,又微笑着补充道,“哦,倒也有些分别。论及让人害怕的名声,你是远不及他的。”
在药庐吆五喝六多日的白鬼伞被三言两语压得说不出话,秦九叶忍笑忍得手脚抽筋,角落里的姜辛儿依旧没有说话,但手上的动作却欢快了起来。
那狄墨远在天边够不着,滕狐转而将怒火发泄在眼前人身上。
“如你所见,你在居巢取得的药草,多数都已被我师父列明。我劝你还是少浪费些工夫做些无用功,不如全心全意辅佐于我。”
“你之前的方子寻常人受不住,其中有几味药材价贵不易寻得,算不得良方。”
秦九叶的考量显然是滕狐从未想过的问题,后者当下不屑道。
“瞻前顾后、计较金银,如何才能成大事?”
这一回,秦九叶没再理会对方的刚愎自用,只埋头做着自己该做的事。
她不想在此时说一些令人焦虑不安的预言,但那些假设无时无刻不在她心中徘徊。眼下川流院中的病患全部依赖滕狐的方子续命,滕狐用药七分毒,见效虽快也消耗精气,且其中许多药材并不算随手可得,能够支撑起如今局面完全得益于川流院的背后实力。
可如果未来某一日,这外面的世界变作了另一个川流院,又该如何呢?一旦患病的人多起来,难以获得的药材便会供不应求,且普通人的身体状况远不如习武之人,只怕一副药下去,病还没有起色,人已经先没了。
根治秘方的进程不可耽搁,但缓解病情的方法也要精进,这是她今日看了左鹚手记后越发坚定的想法。未来等待他们的很可能是一场艰难持久的战役,如果不能在短时间内药到病除,那么找到一种能延续病人生命的办法也同样重要。
不论何时,大碗便宜的凉茶虽然不是最好的,但一定是能最快解渴的。
秦九叶将滕狐从接手药庐后试过的一十九种药方一一研究了一遍,又比照对方先前在船坞留下的毒方药引,将现有的用药思路一一做了罗列比对,结合自己先前为李樵开列的方子,一同做了调整。
滕狐出手大胆却粗中有细,对细微之处的把握有种超乎年龄的老辣,不难看出昔日左鹚的风格。而她用药朴实却剑走偏锋,常常深陷奇诡之事不可自拔,这其中也有当年她师父的衣钵。两方相融,更像世外医鬼与走方俗医的结合,于二人的争吵辩驳间渐渐初现轮廓。而李樵与姜辛儿也渐入佳境,两人轮流将重新调整过的药方送入煎药房,熊婶早已换上一口新药釜等在那里,手脚利落地干起活来。
人一忙碌起来,完全没有时间想东想西,等到秦九叶再次望向窗外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要沉入竹海。
公子琰约定的时辰就要到了,而她已经没有太多思索权衡的时间。
避重就轻地同那三人交代了一些,秦九叶便匆匆离开药庐、依照记忆往东边竹林深处而去。
林间小道在黄昏光线中明暗变幻,似是模糊不清,却总能引人踏入其中,就好似主人家为了邀她前去,特意在黑暗中点亮了指路的明灯。秦九叶走了片刻后突然停下,周围有些熟悉的景象令她意识到一件事:这里似乎正是那天她与姜辛儿最后止步的地界,而那处匆匆一瞥的神秘院子就在不远处。
公子琰约她在此会面,显然是洞察到了她与姜辛儿探寻的意图。这不由得令她怀疑,她们之所以会发现那处院子,或许也并不是巧合。她总觉得从她进入川流院的一刻起,不论是院中病人、李樵的出现乃至竹楼中那场夜谈,都在对方的算计之中。
孩童的嬉闹声隐隐从那院子的方向传来,秦九叶一愣,险些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迟疑片刻才一步步走近。
细竹捆扎而成的院门上有些高高低低的刻痕,每条刻痕上都有一两个字,似乎是谁的名字,再看那些刻痕的位置,最高也不过到她的脖子附近,似乎是丈量身高留下的痕迹。
秦九叶看得有些走神,只听一阵风声迎面而来,脑门猝不及防地一痛,整个人重心一歪、坐在了地上。
先前进过那么多院子,这是她第一次被人出手“教训”,待她晕头转向低头望去,却又不由得愣住。
一只皮球骨碌碌滚动着停在她脚边,随即被一双小手捡起。
“抱歉,可有伤到?”脆生生的声音响起,是个六七岁的孩子,见她似乎没什么大碍,又转头望向院子中央那个人影,“夫子笨死了,勾球都不会!”
秦九叶摸了摸额头,又顺着那孩子的身影望向院子中央。
十余个半大孩子围在一起玩着球,正中放着把小竹案,竹案后端坐着个穿着布衣、头发散乱的中年人,在这乱成一锅粥的院子里仍倔强地举着手里的书卷,试图降服那群“妖魔鬼怪”。因为念得太过投入,他起身时踩到自己的衣摆也没察觉,险些自己摔个跟头,踉跄过后也不管被踩脏的衣摆,只小心将书卷护在怀中。七八岁的孩童,正是调皮捣蛋坐不住的时候,他在前面摇头晃脑地掉书袋,那些小屁孩就在他背后张牙舞爪地搞鬼,一会往他头发上别跟草棍,一会沾着墨汁在他后背上画王八。
这人是谁?川流院里的夫子吗?这瞧着像是不大聪明的样子,当真能教得了书吗?那公子琰大费周章、里外布局,将这院子藏在川流院的最深处、看顾得水泄不通,到头来就是为了关着个傻子吗?
秦九叶百思不得其解地看了一会,正准备收回目光,下一刻那“傻子”似乎察觉到什么,竟然转过头来。
望见那张脸的一刻,秦九叶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对方也一眼望见了她,呆了片刻才脚步磕磕绊绊地疾走过来。
“秦掌柜?”
她呆呆应了一声,对方抬手便扯掉头上草棍扔到一旁,不知从哪摸出一张算卦用的破纸,瞬间又变回了那个九皋城里的江湖骗子、南城乞丐,咧开嘴笑了。
“我日夜对着星空求问占卜,何时才能有贵人相助,却见星落如棋、黑白成局,正是斗转星回、故人归来之日,老天诚不欺我也!”
生死不明的故人终于得见,秦九叶心中也有欣喜,只是她到底不是杜老狗,情绪瞬间被复杂疑虑占据。
“你怎会在这?是那公子琰把你抓过来的?当时听风堂到底……”
她一时心急,还是不由自主问出了那几个字,虽然及时打住,但还是令面前的人瞬间陷入呆滞。
“听风堂……老唐……对,老唐要我去买酱菜的。可酱菜没买到,铜板也没了。铜板,我的铜板……”
杜老狗口中嘟囔着,随后便一屁股坐在地上,一双手在尘土中摸索着,不论她如何劝阻,那双呆滞的眼睛都没有反应了。
不过三两句问话的工夫,四周突然便安静了下来,秦九叶回过神来、转头望去,只见那一院子的小皮猴不知何时已经规规矩矩地站好,正一板一眼地向着院门的方向行礼。
“说好了最后一日,让你们同夫子告个别,可没让你们胡闹。”
公子琰的声音隔空传来,前所未有的温和。
孩子们闻言纷纷低头认错,态度还算诚恳,可眼珠子却仍往杜老狗的方向偷瞄着,三分玩闹、七分不舍。
“船已经在渡口等着了,还不快些过去。”
院门口的人再次发话,孩子们虽然有些不情愿,但显然对这位病弱公子很是敬重,闻言各自收敛神情后,恭恭敬敬对着杜老狗一一行礼拜别,随后在汤吴的引领下、排着队离开了院子。
秦九叶怔怔看着这一切,直到最后一个孩子也远去消失在竹林之中,这才望向那坐在木轮椅上的病弱公子,后者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很是自然地开口道。
“本不想让你看到这乱糟糟的情景,只是孩子们贪玩、耽搁了些时辰,让你见笑了。”
这话听着没什么问题,可从对方口中说出便有种说不出的别扭。
天下第一庄里,杀千人者才可称为公子。从天下第一庄成立至今,总共也才不过三名公子,何况身兼影使一职,阎王笔录只怕都有此人一半功劳。
一阵秋风从半敞的院门口钻了进来,秦九叶缩了缩脖子,顿时感到一股肃杀之气。
尽管对方只是个坐在轮椅上、奄奄一息的病人,但她还是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她上前一步、站在了杜老狗身前,酝酿一番后才开口道。
“什么叫最后一日?你要对他做什么?拿他试药吗?”
公子琰没说话,只静静听她的动静,似乎要从她此刻的细微动作中分辨出什么。
见对方沉默不语,秦九叶不由得冷笑。
“你用习武之人试验也就罢了,他只是个神志不清、厄运缠身的可怜人,你也不肯放过、非要欺负一个傻子吗?”
公子琰终于淡淡开口,显然并未将她的质问方才眼里。
“我若说这院中每一个人都逃不开这一劫,你又当如何?”
眼下她好歹与滕狐结成联盟,也可称为这院中“黑白双煞”,且不说要负责压制那一院子的病人,还肩负着拯救他们唯一主子脱离苦海的重要职责,总该有些份量。
何况草菅人命的家伙见多了,秦九叶觉得自己这颗铁胆也快炼成了。
“我是他朋友。他如何,我便如何。”
这话本该有着十分气势,奈何她中气不足,背后又有杜老狗在地上蠕动,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然而那公子琰却并未再次逼近,只是静静品着她话中语气,周身萦绕的那股阴冷气息似乎在一瞬间消散了,只剩一点微凉的秋风绕着几人打着转。
“这是川流院中学堂的最后一课。今日过后,这里将不再有孩子、自然也没有教书的夫子。他们师生一场,此去一别或许今生都无法再见,自然应当好好告别。”
秦九叶一愣,半晌过后才反应过来对方言语中的含义,但她又实在无法忽略最紧要的那个问题。
“他究竟为何会在你院中?”
轮椅上的公子没有回答,只示意身后的汤越推着自己向前,随后俯身用那只枯败的手捡起掉在角落、沾满泥巴的鞋子。
不远处的杜老狗只一味用双手刨着土,当真化身野狗一般,全然没有留意到这院中其余动静,更没有抬头望一望那轮椅上的身影。
公子琰拿着鞋的手颓然落下,终于开口道。
“带他下去吧。换身干净些的衣裳,指甲剪短些,不要让他伤了自己。”
一直沉默立在身后的汤越终于上前,小心翼翼扶起地上的杜老狗,秦九叶在旁警惕看着,再三确认对方确实没有恶意后,这才退开来。
直到两人离开院子,公子琰的声音才再次响起。
“秦姑娘可愿陪我去这学堂中坐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