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皋城东、护城河外不远的地方,有一片碧波万顷的湖水,名唤璃心湖。
璃心湖湖色秀丽,天气晴好时,湖色如翡翠琉璃一般清澈剔透,只是不知为何,湖中如今几乎瞧不见什么鱼虾,也不见水鸟栖息停留。有人说是因为湖水寒凉,也有人说是水至清则无鱼,总之,璃心湖在整个龙枢一带是片有名的“死湖”,总带着那么点清冷不祥的意味。
璃心湖并非古来便有,是以也从未存在于文人墨客书写的诗词歌赋中。听闻早些年的时候,此处并无能称得上湖的水域,只有无数分散在各处山坳中的小河泡子。而后洹河上游决口,河水携着泥沙倾泻而下,一夜之间将此片山坳淹了大半,小河泡子连成了大湖,最高的那些山尖便成了无数小岛。
如今那些岛上仍残存着古时留下的一些民居亭台、庙宇祭祠,朝廷便干脆选了其中最大的一座岛当做监牢,将其命名为琼壶岛。
曾有上古传说如是描述道:天神曾有神器琼壶,能收恶鬼、关人七魂六魄。赐名“琼壶”,便是意为关尽大奸大恶之人,流放岛上的囚犯终身不能离岛,直到老死或病死。彼时藩王作乱、大狱纷起、无辜牵连者众,琼壶岛一度扩张为关押数百人的大牢。
然而世事难料,所谓翻天覆地也不过一夕之间。
十五年前,当今圣上继位,奉行仁政、大赦天下,琼壶岛上的监牢因此废弃,朝廷也不再派人驻守此岛,那些曾经的风声鹤唳也随之淡去、再不被人提起。只是璃心湖这段灰蒙蒙的过往仍影响着整片水域,少有商贾愿意在此发展家业,更莫提寻常人在此安家落户。
又过了几年,整片湖区连带湖岸渐渐成了三不管地带、日渐荒蛮,只有江湖中人热衷于聚集在此,乐得寻了个无人打扰的清闲之所。
所谓刺猬不怕扎、貔子不嫌臊,煞地自有煞人游,今年的赏剑大会便会在这璃心湖中的琼壶岛举行。
这赏剑大会原本是为江湖高手而设的比武大会,只是却不能冠以“比武”二字,只能用“赏剑”当个由头、做些明目,为的便是避开“武”这一字。至于其中缘由,大抵是因为新帝奉行偃武兴文的政策,朝中风向吹得是一年比一年强烈,便是江湖中也人人自危,无人愿在此时招惹麻烦,索性低调行事,图个偏安一隅的稳妥。
为避免门派之间利用地盘之争互相设局,赏剑大会每年会轮流在各处举行,以表公平公正,今年便要轮到龙枢九皋。
江湖中人集会,最喜挑选险远之所。哪座山高便选哪座,哪处沟深便要往哪钻,有时提前个大半年出门也未必能按时赶到,赶到已是累得半死不活,若是哪门哪派力所不能及,就更能有一番高下论断和说辞。江湖中人也是人,是以众人嘴上不说,心里已是恨极了赶路途中的种种。
去年的大会开在飘零峰惜花顶,前年的大会开在双门关辟邪竹海,大前年的大会甚至开在南幽玉渊古墓中。终于,接连三年受罪的江湖中人,盼来了九皋城的璃心湖。
璃心湖虽并不在城中,但也紧临一座正经城池,陆路通达,水路更是连通四方,只需提前个三五日乘船便可到达,事后在那九皋城中吃吃喝喝一番,实在是比往年舒服太多。
或许也正因如此,今年的赏剑大会是参与者最多的一年。大会开始的前一天,九皋城内城外的水道之中便已挤满了前来凑热闹的江湖客。大船小船一艘接着一艘,随便一个桥洞子前都能排出四五条等着通行的船来,跑船的船夫纷纷躲了起来,不想招惹这些行事高调的江湖客,另还有些胆大的趁机出来做些钻营的生意,剩下的便是些挤在城外各村门楼子附近看热闹的平民百姓。
一时间,整个九皋像是汇入了各色染料的大缸,细瞧五颜六色,远观已瞧不出个底色来。
或许这便是那天下第一庄庄主将今年的大会选在九皋的原因。
一个人想要隐于山水并不容易,但要隐于市井人潮中,实在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对于那些不愿露面或久不问江湖事的人来说,九皋城是最好的掩护。
那些潜藏在江湖水之下的鱼儿们眼下都已被搅动起来,只等时机一到便决定:是再做潜龙多一年,还是鱼跃成龙搏一把。
次日清晨,太阳如期升起,九皋城又迎来一个好天气。
东阖门外,古道尽头,璃心湖畔旁的那座三层石舫已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人。
这石舫已不可追溯是何年代修建的,只看上去规制宏伟、远非寻常亭台水榭可以比拟,传闻是数百年前祭神之所。
彼时帝王会在台上观傩戏、迎神明、驱疫鬼、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只是如今襄梁上下几乎已无人供奉神明,所谓傩戏也被归入不入流的烟花之所,官家懒得在此插足落脚,这石舫便落入江湖客手中,成了名副其实的“看戏席座”。
只是兵分刀叉剑戟,人分三六九等,这一点即便是身处江湖之中也不能免俗。
三层石舫之中,最高的一层早早便被几大门派包了场,门派中人自己不会前来,但要用这“席位”来同官场上的朋友拉关系。能登上第三层石舫的人不仅有钱且身份尊贵,远远望去那排场便不一般,就是随行侍从婢女也能跟着显贵,登到那最高位去。
若是第三层挤不进去,能登上第二层也是很有实力的。传闻守器街附近也有人叫卖过那里的席位,最高时也要百十来两银子,只是光顾这第二层的客人到底舍不得再多花银子带上随从,于是他们候在外面的小厮丫鬟便排出半条街去。
再不济一些,可花上二三两银子买通附近的地监,寻个机会挤进那最底层的石舫。只是这一层没有席位,早到的便能占个好位置,但也有后来者身强力壮、凶神恶煞,往前这么一站,寻常人便得乖乖让开,再寻其他机会凑这热闹了。
当然,也有人连最底层的石舫也是进不去的。
秦九叶头顶一片荷叶,迎着烈日望向那石舫中五颜六色的人群,一边挠着被草席刺痛的屁股,一边啧啧叹道。
“说了这一通,好似你能进去一般。”
身旁的唐慎言一把将那半张草席往自己屁股底下拽了拽,不客气地赶客道。
“你有能耐你就去,别占着我的席子在这放屁。”
他这一拉扯,载着四个人的小舢板便左摇右晃地在草荡子里打起转来,秦九叶连忙挪了挪屁股,好不容易稳住船身,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失望。
谁说江湖就是快意恩仇、大杀四方?到头来不还是阴沟撑船、趔趄前行?
想到这,秦九叶不由得转头看向端坐在船尾的少年,恨铁不成钢地开口道。
“你不是为了报仇还在方外观待过些日子吗?怎么连个像样点的江湖朋友也没交下?老大不小了,连个石舫也混不上去,还同我们这些不入流的小鱼小虾挤在一处,也不嫌丢人。”
李樵正在船尾修补那烂了一半的甲板,闻言擦擦汗抬起头来,他望了望那石舫,又环顾四周,半晌才开口道。
“阿姊莫要心急。此处视野开阔,湖面上的情况一目了然,若是出了什么变故也好及时抽身,不至于因为人多引起混乱,进而陷入拥挤踩踏的境地。”
唐慎言听罢,当下乐得直点头。
“李小哥说得在理,我选的这方位可是刚刚好的。秦掌柜若是自己眼神不好,就不要怪自己坐得不够近了。”
秦九叶听这话听得有些窝火,又将犀利的目光转向唐慎言。
“话说杜老狗现在人在何处?他此时最该在这挨个指认,说不定那夜泛舟之人就在这湖岸某处。赏剑大会这么大动静,但凡是个江湖中人,便没理由不出来看看吧?”
唐慎言没抬头看那女子的眼神,似乎有些心虚地扭过头去。
“问我做什么?杜兄四海为家,最是自由身。何况听风堂也是得做生意的,哪里有空再多养一个闲人?”
秦九叶不肯轻易放过他,又凑近些追问道。
“先前拜那苏凛所赐,听风堂也闭门十日,你这消息当真还有准吗?莫不是随口诌来诓我的吧?”
唐慎言收了银钱,整个人的姿态都慵懒起来,开口时声音慢吞吞的。
“你若不信,现下走还来得及躲那正午的太阳。左右你只付了一条消息的银钱,我便只能告诉你方外观定会来参加此次的赏剑大会,至于那元岐会不会来、几时现身、在哪里现身,便是另外的价钱了。”
苏家的事才过去几天,这听风堂的抠门掌柜便已回归了往日“风采”,三句不离银子,恨不能将价码写在脑门上。
秦九叶闭了嘴,倒也不太心急,手上动作不停,继续清理方才就近挖出的芦苇。
既来之则安之。她已过了反复思虑、踟蹰不前的阶段了。
但她仍会有些不痛快,一面是心疼自己先前买消息的银钱,一面是想到自己此番冒险前来,最后若扑了个空,陆子参那粗人会不会又摆出一副“过来人”的样子,让她退居二线、继续做那劳什子参佐。
只不过事到如今,她到底没有旁的更好选择。
苏凛这条线已断,至于那背后的孝宁王府也不是她能插手过问的事,摆在她面前的便只剩下元漱清这条线索还没有被仔细翻找追查过。
方外观被重创之前也曾是江湖中颇有话语权的门派,眼下虽半死不活但终究是挺了过来,可见先前能够立足也并不简单。而那传闻中悲痛吐血、山参吊命的元岐或许也并非想象中那般不堪一击,否则他断然不会带着那滕狐现身宝蜃楼,又辗转带着门中之人投奔那天下第一庄。
秦九叶静下心后曾仔细推想,那日元岐之所以会带上滕狐去宝蜃楼,是否一早便知晓那秘方有些凶险,所以必须借助滕狐的经验与力量?而从他在宝蜃楼一掷千金、对那宝箱志在必得之时,秦九叶便已能肯定:此人定是多少知道那箱子里的秘密的。
同生意人出身的苏凛不同,元漱清是彻头彻尾的江湖中人,行事本就更加藏头藏尾、慎之又慎,应付江湖中各种明枪暗箭、阴诡之术的经验也比苏凛要丰富得多。这或许便是他没有留下那秘方,而是转而将它赠与秋山派的原因。
只可惜他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元漱清箱子中的东西究竟从何而来?会和苏凛手中的秘方来自同一个人吗?这一切除了元漱清以外,是否还有其他人知晓其中内情?比如那元漱清的亲近之人……
越是深思,秦九叶想见那元岐的心便越发痒痒起来,她当下转过头去、望向船尾的少年。
“依你从前的经验来看,那元岐可会现身?”
李樵终于停下了手中动作。他没有看向秦九叶的方向,手中仍握着那把石锤,停顿片刻才声音低低地开口,却并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
“阿姊不怕他是来寻仇的吗?”
寻仇?真要是这么好寻,那元岐何必去抱天下第一庄的大腿?何况就算对方当真是攒足了底气来寻仇的,那也是奔着哪个魔头去的,同他们这些小鱼小虾又有什么关系呢?
秦九叶有些莫名其妙,但也并没有多想、当下回道。
“你这话问得有几分奇怪。我看他来寻仇不是正好?省得你遍寻不见、求告无门,不如正好借此机会将一切了结了,日后也好重新做人。”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说完这一句,李樵的面上瞬间显出几分复杂的欲言又止来。但他最终还是没说太多,只垂下头去、继续捶打起那块甲板来。
一旁的唐慎言见状,少见地显出几分善解人意的样子来,又拿出话事人的架势开解道。
“李小哥应当也是觉得这江湖中万事难料,就算这赏剑大会乃是江湖一年一度的盛世,可谁又说得准,你要寻的人定会在此时出现呢?就算出现了,你又未必真能见上。我看那断玉君旁的不好说,画饼的本事倒是不可小觑,你与其在这为了那点摸不着的薪俸绞尽脑汁,还不如远走高飞,找处不花银钱的深山老林住下,从此远离这俗世纷争,才是上上策啊。”
这才过去几日,她和邱陵那点子破事只怕都在听风堂那破门匾下几进几出了。
秦九叶咬牙切齿地看向唐慎言。
“我看唐掌柜日日靠这俗世纷争赚银钱不是赚得很开心吗?怎地没见你要远走高飞、将你那破茶堂子关门了事啊?”
唐慎言一愣,似乎没想到秦九叶竟会将话题引到自己身上,足足顿了好半天才忿忿开口道。
“我都这把岁数,自然是跑不动了。好心劝你,你还不听。算了算了……”
唐慎言边说边将头扭到一旁,秦九叶全当对方恼羞成怒,不在意地挑挑眉,又从清理好的芦苇中抽一根,取了白嫩的根含在嘴里。
然而她这厢方才嚼上几下,却听那石舫上一阵骚动。她生怕错过什么,连忙望向湖面,只见三艘首尾相接的大船缓缓自远处而来,明明驶过之处不过寻常湖泽,却愣是行出了一种重溟逐浪的气势来。
秦九叶吐出嘴里的苇根,不由得兴奋地搓了搓手。
“来了来了!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