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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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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九叶一口气从城南走到了城东的督护府院。

入夏后的空气热得越来越早,她走得满头大汗、口中发干,但她不敢停下来,她觉得自己一旦停下来,就再没有一走到底的勇气了。

终于,她望见了督护府院的大门。

宽阔石阶前,夜巡归来的小将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牵着马走来,半截鹿尾在他后脑勺晃来晃去,秦九叶认出,对方正是那日后院拼桌吃饭、给她盛过汤的杜少衡。

杜少衡方才栓好马,便见一个瘦小身影急匆匆地冲上来,下意识便要阻拦,看清那来人的脸后明显一愣,随即退开些。

“秦姑娘?这么早前来,可是有要事寻我们督护?”

秦九叶摆摆手,扶着膝盖、原地喘息了片刻才说道。

“倒也不是什么要紧事。督护可在院中?”

没什么要紧事怎么还神色如此匆忙?

杜少衡心中生疑,放在以往肯定是要多询问一番的,万一是同案情相关的事,耽搁了便不好了。但他转而想到近些天自家督护的反常举动,又想到陆参将那天晚上的打赌,想问的话又吞回了肚子里。

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在他家督护的府院中留宿一晚的,他还是莫要多嘴了。

杜少衡想罢,客客气气地对秦九叶说道。

“在倒是在,不过督护今日要回府呢,一会便要出门了。”

秦九叶愣了愣,一时有些没转过弯。

“回府?他不是在里面吗?”

杜少衡挠了挠头,左右看了看、确认这大清早的府院门前确实没什么人,这才凑近些、压低嗓子道。

“是回邱府,我们督护要回家了。”

秦九叶这才有些恍然明白过来。

是啊,这里说到底只是他办案落脚的地方,他的家本就在九皋城里,先前只不过是公务缠身,这才没有机会回家而已。

罢了,或许今日见不到他便是老天的意思。明日,明日再说吧。

她顿了顿,拱手道谢。

“多谢杜兄相告。看来督护今日不方便,我明日再来好了。”

秦九叶说罢,转身便要离开,突然便听熟悉的声音从内院传来。

“没什么不方便。”

秦九叶转过身去,正瞧见一身便服的邱陵站在石阶上,似乎方才听到动静,正好走出来。

杜少衡见状,连忙低头行礼,秦九叶也跟着弯了弯腰,随后想要开口解释。

“见过督护,我今日前来是……”

“进来说吧。”

邱陵出声打断,秦九叶抬头见对方已向内院走去,只得对杜少衡点点头,随后快着脚步跟上去。

清晨的府院比街上清冷些,走动间能感受到石砖中透出的寒气。他没有披那身黑甲,也没有穿那彰显他督护身份的官服,而是换了一身浅色的常服,看起来好似换了一个人一般。阳光落在四周的瓦顶间,在他身后投出暖融融、金灿灿的一片,将他勾勒得好似镶了金的玉像。

秦九叶终于有些相信,眼前的人同那喜欢穿花衣裳的纨绔其实是亲兄弟的事实了。

她兀自寻思着,下一刻,对方便转过身来。

“本来想着等我从府里回来再说,没想到你一早便来了。”

秦九叶收回目光,心中却有些纳闷。

“督护知道我会来?”

“我知道你为何而来。”

邱陵说罢,拿出一只早就备好的布袋子递了过来。

那袋子有些分量,隐约还能听到些许碰撞声。而那声音,秦九叶再熟悉不过了。

但她盯着对方手中的布袋子,半晌过后仍没有伸手接过,而是开口问道。

“这是什么?”

“过去这些天你应得的俸银,按参佐每月二十两计算,加上你先前为和沅舟问诊的诊金,一共是七两银钱,只多不少。当初子参寻你的时候,应当说的是以此案为期,案结之时便是你的职责终结之时。如今和沅舟已死,此事已经算是告一段落。至于那秘方的事……”邱陵声音一顿,半晌才继续说道,“我们先前确实未曾具体约定过,这九皋城中也不止秦姑娘一名医者,我再寻帮手便可。”

若说和沅舟的病症只是徘徊在地狱入口处的鬼哭狼嚎之音,那苏凛的话和那朱红色的空瓶子便是踏上地狱之境的第一块砖石。

她是医者,又聪慧非比常人,自然看得出其中凶险。见好就收、知难而退、懂得审时度势,在任何时候都是保命的良策。

这也是今早她看完那轮旭日之前,一直信奉的良策。

庭院中安静了片刻,低垂着头的女子才轻轻开口问道。

“督护以为,我今日是来讨银子的?”

邱陵望着眼前女子的头顶,一时瞧不清她的神色。

“难道不是吗?”

“自然不是。我今日前来,是要问督护几个问题。”她抬起头来,漆黑的瞳仁里映出他身后那片亮起的晨光,“人死了,但病还在,给苏凛秘方之人也在。若是再有下一个和沅舟出现,督护可有把握能做得比这一次更好?可有把握在他们发病之前寻到他们、提前制止他们再伤人或是杀人?”

“没有。”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冷酷响起、一如往常,“但这些都不是你该插手的事了。”

说完这一句,他几乎克制不住要长呼出一口气来,然而与此同时,身体里却有什么地方突然空了一块。

那夜在听风堂的小厨房里,那少年的话好似一根刺一般扎在他的心里,虽并不能真的影响他的决定,却总是刺得他坐立难安。

或许一开始的时候,他确实是抱着权衡的心态将她放在这局棋中的,但不知何时开始,他每每摸到这颗棋,都会有种挥之不去的不适感。

他将这种不适归于自己的良心。

她很优秀。一个优秀的人不该埋没在尘埃之中,琢玉而成器,没有人会比他更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想让她放开手脚去做些事。

但她也很无辜。一个无辜的、本该过着平凡生活的普通人,实在不该同他一起,陷在这看不到尽头的泥海中沉浮。

寻个合适的时机让她离开这一切,才是正确的决定。而眼下,就是这个时机。

邱陵想罢,握拳的十指终于缓缓松开。

他对他方才那短促而有力的断绝之词有信心。

毕竟她是个聪明人,很多事不需要他说得多么详细,她便会明白其中深意了。眼下他这般直白地道明一切,她便该知难而退了。

可不知为何,她竟像是突然之间听不懂他的话一般,又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秘方一事和江湖脱不了干系。不论是元漱清的箱子还是宝蜃楼的大火,都是江湖中人的手笔,那心俞则是天下第一庄的人,那日杜老狗目击到的抛尸之人也是江湖高手,我们要找的人一定藏身于江湖之中。我知晓督护武艺高强,但你毕竟出身官府,行走江湖多有不便之处。而我虽只是个无名之辈,这些年却也没少同那些江湖客打交道,能做的事反而更多。”

递银子的手缓缓垂下,他终于有些看明白了。

她不是听不懂他说的话,而是同他一样,做出了某种决定。

邱陵沉默片刻,沉声开口问道。

“放下这一切,在能抽身的时候及早抽身,回归到你原本的生活中去,难道不好吗?”

“就当我已不能抽身吧。”秦九叶说着说着,竟然轻轻笑起来,“督护是不愿与我一同查案,还是不愿继续追查了?”

她的语气越是轻巧,他的情绪便越是无法控制。

“秦九叶,你好大的胆子。”

一个人要有多大胆,才能用如此瘦弱的身体、贫瘠的处境,盛下这么多的勇气与顽强?

若非亲眼所见她之前的种种,他简直要怀疑这不是勇气与顽强,而是愚蠢和无知。

他深吸一口气,最后一次警告道。

“你可知在江湖中寻一个连姓名和来历都不知晓的人,犹如泥海捞针?你有多少时间、多少精力、多少信心能够投入其中?对自己即将面对的一切又能否承担?”

他的警告是沉重的,但眼前的人似乎一早便已想清楚了自己的答案,几乎没有犹豫地开口回答道。

“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还能在这条路上走多久,只是觉得眼下还不是放弃的时候。关于那秘方和秘方背后的事,我还想继续查查看。前路虽然漫漫,但督护若想一起,我们便可同路。”

秦九叶说罢,抬头定定望向眼前的人。

她的眼神中有询问、有邀请。她在邀请他同路。

年轻督护那双向来冷硬冰封的眼底,一瞬间泛起了波澜。

同朝中那些军功加身、春风得意的武将相比,他身边常年跟随的亲卫随从、帐中亲兵要少得多。他从没有挽留过任何一个想要离开他的人。只因他心里清楚,他要做的事、要走的路都是很艰难的。

而一条艰难的路上,是不容易找到同路人的。

邱陵盯着那张沐浴在晨光中、带着些许尘土和汗水的脸,许久才有了动作。

他低头拆下了腰间佩着的玉佩。那是一块回字纹水苍玉佩,从秦九叶第一天遇见他时他便一直带在身上。

邱陵将那玉佩拿在手中,瘦长有力的手指在那玉佩上一扣一转,那玉佩竟分开一道缝隙,随即化作阴阳刻纹不同的两面玉佩。

然后,他将其中一块玉佩缓缓递了出去。

“这是昆墟水苍玉,上面的同心回字纹代表的是平南将军府。将军从前在外领兵打仗,常境遇艰苦,需要临时委任亲将、却又没有条件准备封礼的时候,便会将这玉佩一分为二,分出一半来赐予他信任之人,视为结下盟誓,同心同力,一致对敌。”

这一回,轮到秦九叶说不出话了。

她先前便留意到这块他总是挂在腰间的回字纹玉佩,但她不知道这玉佩竟还能一分为二,更不知道这其中还有这么多门道。

他每多说一个字,秦九叶便觉得那玉重上一分。待他说完,那玉赫然已不是玉了,而是一座压在掌心的石头山。

她只是邀请他同路,他却将一半身家都交了出来。

她看着那片薄薄的玉佩,迟迟不敢伸出手去。

“督护的东西太过贵重了,在下实在生受不起。”

“怎么?方才一副信誓旦旦的样子,怎么现在反倒退缩了?”

邱陵的声音中竟有些许轻松的笑意,但那笑意只停留了片刻,他的声音很快便又恢复了严肃。

“这不是赏赐,也不是令牌,而是约定和誓言。你可想好了,拿了这玉佩,你便不是个临时补位,可以随进随退、适时抽身的小小参佐了。我对一起同行之人是有要求的,你若没有打算去适应这种要求,便不要碰这玉佩,现下就拿了这些银钱,早日回果然居打理生意,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便可。”

秦九叶摇摆不定的心在听到最后一句时,突然便静了下来。

她又想起了今早站在墙头望见的风景,又想起了那只在樟树枝头上蹦跳的鸟。

“我人生在世二十五载,除了给司徒金宝当过掌柜,还从未做过更大的官。但我想,无论处于哪种位置,道理应当都是差不多的。我有把握看得牢果然居里的银子,自然有信心守好督护的这块玉佩。”

秦九叶说完这一句,飞快从邱陵手里拿了那块玉、转身便要离开,仿佛怕他后悔一般,整个动作匆忙得像是顺手牵羊的贼。

可她疾行数步之后又停了下来,似乎想起什么,又有些迟缓地转过身,磨磨蹭蹭地回到了他面前。

他盯着她,猜不透她要做什么,下一刻便听她低低开口说道。

“这、这玉佩……应该怎么……”

她的声音有些低,他没听清楚后半句,却已经明白了她要说的话。

从记事起到现在,她的腰上挂过水囊、别过镰刀、塞过隔夜的大饼,但还从未佩过玉佩。

所以她不知道该把它挂在何处、怎么挂、能不能挂。

想了想,他上前一步,从她手里接过那半块水苍玉,抬手从自己的腰间绶带中取下半截丝绳、用力拽断,仔细郑重地将那块玉栓好,随后上前一步、将另一端系上她的腰带。

晨风带来些许他身上的皂角味道,他将距离把握得恰到好处,既不会太近、令她感到不安,也不会太远、显得过分疏离。

“你那位表弟的身子可好些了?”

他蓦地开口问话、还是问起一个和眼下毫不相干的问题,秦九叶一时有些茫然,愣了愣才开口答道。

“他已大好了。多谢督护挂心。”

邱陵仍没有看她,似乎一心只在如何系那块玉佩上。

“既是如此,还是让他早日回乡吧。这九皋城或许就要变天了,他继续留在这里未必是件好事。”

对方的语气淡淡的,似是当真只是在聊起家常一般,但落在秦九叶耳朵中,难免让她听出了一些弦外之音。

宝蜃楼的事虽已被之后的种种遮掩过去,但眼前的人心细如发,难说是不是觉察到了什么却一直隐而不发,眼下选在此时突然提起,是否在敲打她:他当时没有追究,不代表日后不会。

她从前只是荒村药堂的掌柜,不需日日盯着脚下的影子校对身姿,此刻起却要同他一起做事,便不能同以往一样沾些歪门邪道。而她需得借此表明“忠心”,即刻起便同李樵划清界限,否则那少年行迹败露之时,便是她“背信弃义”、与邱陵分道扬镳之时。

这两人当真不是认识了八辈子、攒了几世血债世仇的老冤家吗?明明没什么交集,谈及对方时却总是一副势不两立的样子。

思虑半晌,秦九叶终于开了口,语气平静如常。

“我与他有约定在前。等他待满三个月,我便让他离开。”

她的回答不卑不亢,既没有一口应下来什么,也没有说些模棱两可的话。

邱陵闻言不再说话,片刻后退开来,丝绳已在她腰间挽了个结实的结。

“好了。”

秦九叶低头看了看腰间的玉佩,又抬头看向眼前的人。

“多谢督护。那我们……”

他望着她,下一刻突然弯了弯嘴角。

“我们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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