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秦九叶之前还不能肯定苏凛是否认出她来,眼下对方唤她“秦姑娘”便已是挑明了态度:他知道她是谁,方才没有说破不过是故意为之。
此处不是督护府院,她再装傻也毫无意义了。
秦九叶抬起头来,仍是那副怯生生的样子,只伸出一根小指缠着自己那缕枯黄的头发。
“听闻最近这九皋城中不太平,方才便有些忧心会遇上这强抢民女之事。苏老爷何故追着我不放?不会是瞧我有几分姿色,动了不该动的心思吧?”
她这话说得又大胆又疯癫,整个人同方才府院里做低伏小的那个全然两幅面孔,饶是苏凛这样的老狐狸闻言也足足愣了半晌,末了隔着半透的帘子打量起那巷口站着的女子。
她身形单薄、梗着脖子,身上的衣服因为不合身而显得有些窝囊,却还是遮不住那副瘦骨嶙峋的身板子。这样的一株杂草,又能有多大本事搅翻天去呢?
“你也不必做这些徒劳无功之事,只需回答我几个问题便可。”
对方言语间看似温和,实则充斥着傲慢。
秦九叶不说话了,低着头望着地上的水坑,不知在想些什么。
许久不见对方回应,苏凛终于有些不耐烦,冷声催促道。
“秦姑娘……”
他方才起了个头,那女子却像是突然回了魂一般,一个转身便往来时的路溜去。
“在下家中有事、还要赶路,不如改日再聊吧。”
开玩笑,他问她便要答吗?真当自己是那坐在绿池子旁边审案的郡守了。
秦九叶心下暗骂,脚步不停。然而她方才走出几步,一个矮小壮实的身影瞬间从那马车上跳了下来,一个起落便越过她、径直堵住她的退路,正是一直跟在苏凛身边的那眼神猥琐的小厮。
“不会耽误你太久的。还是说秦姑娘同苏某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过节在前,眼下是有些心虚了,这才有意避开?”
苏凛再次开口,虽然没有做出什么威胁性的举动,但他这样的人,本来也是不需要亲自动手的。
那小厮歪着嘴走向她,秦九叶再次低下头。
她当然不是真的对脚底下那个水坑有多大兴趣,她只是借着那水坑里的反光观察着身前身后的巷子,一边祈求此时能有人经过,一边又觉得这样的祈求毫无意义。
现下就算有人经过,只怕也不敢为她一个非亲非故的落魄郎中同苏凛这样坐在马车上的富家老爷理论半句的。
从这里折返回到她来时的巷口还有很远一段路,虽然巷道狭窄、她也更熟悉路线,但还是不好说会不会失手被擒、强拉走接受那苏凛的问话。
毕竟她只是个江湖郎中,并不算真正的江湖中人。
深吸一口气,她努力稳住神态,缩着肩膀点头道。
“哪里的事?老爷您若是不介意,咱们可以车上聊。”
那车帘后的人很是沉默了一番,显然没想到她竟突然想通了、还变得如此主动,也不知是否有诈。
而他派出的那歪嘴小厮也是面有疑色,但最终还是让开些身形,让她往马车的方向走去。
秦九叶深吸一口气,磨磨蹭蹭地往前迈了三步。三步过后,她突然一个猫腰便往那马车车下钻去,仗着身形瘦小,愣是使出一招不甚熟练的“老鹰捉小鸡”,成功从那马车的车底钻出了巷口。
那小厮显然没料到这女子不退反进、兵行险着,待反应过来时,秦九叶已经跑出十步开外。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追!”
小厮得令,连忙行动。
他虽腿短,但倒腾得快,速度瞬间便赶了上来。
可没追出多远,便见前方那瘦小身影不管不顾地纵身一跃,就这么直愣愣地跳进了路旁那条臭水沟里。
没腰的水混着泥沙和污物将秦九叶打了个踉跄,但她仍不停歇,手脚并用地在水沟里破出一条道来,向着远处河道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这一幕清清楚楚落在苏凛眼中。他虽离那臭水沟十万八千里远,却还是不禁半掩住口鼻,难掩嫌恶之色,半晌又觉得有些好笑,竟笑出声来。
“你瞧她的样子,像不像那些偷了食后落跑的野狗。”
回到马车旁的小厮瞧着自家主人的脸色,也跟着笑起来。
“可不是?主子形容得真贴切啊……”
可下一刻,那苏凛瞬间变了脸色,一巴掌扇在小厮头上。
“谁让你回来了?!为什么不继续去追?”
小厮捂着头,愣是咬牙挤出一个谄媚的笑来。
“回主子,那水沟恶臭不可闻,小的要是去了,还如何回来贴身服侍您啊,您说是不是?”
“油嘴滑舌。”
苏凛放下车帘子,眼前闪过方才那立在马车前的瘦小身影,心中有了些不一样的判断。
这女子看着瘦弱,实则却是个心狠之人。她知道自己拼脚力或许没有胜算,所以故意选了一条寻常人都不会愿意踏足的泥泞肮脏之路。
这样的人他最清楚不过了,就像那些药圃里的杂草,怎么烧杀蹂躏也不肯死绝,偏要和那价值千金的灵芝仙草争一席之地。
他的药圃里,不允许有这样的存在。
“无妨,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知道她在哪落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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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噼里啪啦地落下,打得行路的人睁不开眼,只得加快脚步、狼狈奔走。
守器街两旁,懒散的江湖客们聚在屋檐下躲雨喝酒,时不时望着街上淋雨的行人,幸灾乐祸地调侃两句,粗话笑声一片。
片刻后,有人注意到那街的尽头走来一个人,那人不似其他躲雨路人那般慌张,反而走得很慢。
江湖客们有些警惕,但待那人走近、瞧清是个瘦弱女子后便又松懈下来。
最后一两个行人也飞快消失在街头,雨中只剩那个慢吞吞的身影。
秦九叶也不想走得这么慢,只是她实在没有力气了。
身上的衣裳早已湿透了,她索性也不用避雨了,还不如让这雨水将自己冲洗得彻底些,不要让那臭水沟里的味道再跟着她走路了。
这条听风堂后巷的路,她走了不下上百回,从来不知竟然这么长,走了许久也没看见那熟悉的后门。
鞋子在水中蹚出一小朵浪花来,秦九叶正苦笑,突然便听得前方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对方的步法显然比她讲究许多,落地时轻得像只燕子,一眨眼的工夫,她便看到一双熟悉的布鞋出现在她低垂的视线中。
秦九叶慢慢抬起头来。
“不是说好只去半天的么?怎么这么久?”少年抖了抖手中破了洞的油伞,白皙的脸颊上因为不满而拉扯出一个涡来,“是不是那姓邱的又使唤你做这做那?还是阿姊自己不想回来……”
下一刻,李樵的声音戛然而止。
秦九叶伸出一只手,轻轻扶在对方的肩膀上,感受到手心下传来的温热和坚实,随即长长叹出一口气,像是方才在水沟中闭气狂奔时的那股劲这才泄了下来,那双坚持了一路的腿突然便开始抖起来了。
“怎么了?”
他的声音在很近的地方响起,听起来和以往似乎有些不一样。
“到底怎么了?”
她终于回过神来,松开对方后抹了把脸上的水。
“不好意思啊。店里今日生意太好,糖糕都卖完了。欸,你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回头让陆子参知道了,还以为是我声东击西、故意为之呢……”
她说完,又一声不吭地拖着腿向前走去。
她身后,撑伞的少年并没有立刻跟上来。
他望着对方的背影,心底有一瞬间的疑惑。他想知道她这样到底还能走出去多远。
下一刻,只听噗通一声响,她便坐在了水坑里。
秦九叶在地上坐了一会才反应过来,随即撑着膝盖想要站起来。一次没成功,正要再试一次时,一双手便从身后托住了她的手臂,她像一团泡了水的破棉絮一般被人从地上捞了起来,待反应过来时整个背几乎靠在了对方身上。
她有些难堪,有气无力地挣了两下、没挣开。
早前她把他当病人养着,之后又只是使唤他在药堂帮手,时间久了,竟有些忘记了对方本是武者出身、力气大得很。
李樵靠近她轻轻嗅了嗅,随即皱起眉来。
她察觉到了,正要开口解释,他却低下身子,轻轻将她湿透的衣摆撩开,露出里面已经被划破的裤腿。淡淡的血色顺着她的裤管和鞋子融入雨水中,转瞬便不见踪迹了。
她挑了一条不好走的路,路两边的野枣树倒是长得不错,三两下就把她那不中用的衣衫刮破了。
秦九叶伸出手指扣掉了腿上沾着的一块泥巴,尽量平静地开口道。
“今日出门没看日子,倒霉了些,回来的路上遇见苏凛了。我怕他纠缠,走得快了点,就掉到沟里去了。”
她说得很是轻描淡写,但他几乎是在一瞬间便明白了一切。
她将衣摆从他手中扯出来,转身继续蹒跚着向前而去。
“老唐做好饭了吗?还是你们已经吃完了没有等我?金宝若是吃了我的份,我定要让他吐出来……”
秦九叶话没说完,便被拉住了。
他将手里的伞收了塞到她手中,一个弯腰闪身,便将她背在了背上。
她很轻,感觉比一袋粮食也重不到哪里去,骨头硬邦邦的、硌得人难受。
他的动作又快又稳,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已经双脚离地、安安稳稳地趴伏在他背上了。
秦九叶有些恍惚。她记得很小的时候,秦三友总喜欢把她举在头顶上胡闹,但她长大后阿翁便没有这样做过了。
之后的她虽背过无数伤病和死尸,却再没被人背过了。
她的手不知该放在哪里,腿也不知该放在哪里,几乎是他将它们摆在哪里,它们就待在哪里。
她能看到他的脚踩在那些积了水的浅坑里,每一步都扎实而稳妥,对自己要前进的方向坚定不疑。
曾经,她也是这么踏过那些泥泞的水坑的。
坐在软轿上的小姐少爷笑话过她,觉得她木讷蠢钝不懂避开。可她不是不想避开,而是只有走过这些路的人才会明白,坑洼那样多,避是避不开的。她没有马车、没有坐骑、没有软轿。虽然会弄脏鞋子,但也只能咬牙走过去。
她从没想过,会有人愿意替她去踩这些水坑。
她没怎么坐过大船,熟知的只有老秦那条小舢板。此刻她觉得自己仿佛汪洋之中的一叶扁舟,四周是苍茫一片、望不见边际的江湖河海,而她方才扬起帆来,只要风没有停下,她便能去到想去的任何地方,甚至是世界的尽头……
“到了。”
少年的声音蓦地响起,她恍然抬头、脑袋“咚”地一声磕在了听风堂掉下一半的挂落上。
秦九叶瞬间清醒了。
她从他背上跳下来,晕头转向地走了几步,随后一屁股坐到了廊子前那把破旧的桃木板凳上。
少年就跟在她身后,动作利落地将那贴了封条的门原封不动地复了原,随后在距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了。
两人身上的水滴滴答答落在石板地上,积出一小滩水迹来。
雨水的腥气涌了进来。许久,秦九叶才有些疲惫地开口。
“怎么出来的?”
少年沉默不语,只低头望着她的裤腿。
血色已被雨水冲淡了,深色的布料其实压根瞧不出什么来。
秦九叶叹口气,低头看着湿透的袴角、数着上面破掉的地方,又开口问了一遍。
“怎么出来的?”
她心情本就很差,本不想纠结这个糟心的问题,但又担心对方闯祸、心中实在放心不下。可对方却许久没有回应,下一瞬她抬头望去时才发现,眼前人的神色很是陌生,眼中翻涌的是她此前几乎从未见过的某种情绪。
秦九叶看不懂那种情绪。她只觉得心底生出一股荒唐之感,更多的却是无奈。
“东家问话也不答,要造反吗?”
他眨眨眼,终于还是隐去了眼底的神色。
“陆子参帮你留了门,我同他的人说过了,只要不出这条街就好。”
若他出了这条街,她是不是便不会这副模样了?
李樵陷入沉默,只是目光仍没有移开。
她拧了拧袴角的水,有气无力地想要使唤对方为自己拿块干净的帕子,后者却已拎起油伞、转身往内院走去。
“秦三友给你留了东西,我去叫他。”
秦九叶还没来得及再说些什么,少年已经飞快走远。
李樵走得很急。
若是不急一点,他觉得自己可能会忍不住当着她的面再说出些奇怪的话、做出些奇怪的事来。
这种感觉很陌生,他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脚不点地穿过天井后的廊子,他直奔半掩着门的小厨房。
“她回来了。”
厨房里还有未散的烟气,秦三友就躲在角落,正从蒸屉中偷拿出几只剥好的山芋藏进怀里,听见动静吓了一跳,手中芋头掉在灶台旁,沾了一层黑灰。
秦三友大呼心痛,又看清来人不是抠门老唐、而是那姓李的小子,更是有些窝火。他一边小心将那芋头上的黑灰剥了去,一边背着手走到对方面前。
“方才便一直瞧不见你人影,又到哪里躲清闲去了?这柴都烧完了,怎地还没续上?她昨日虽带你出去了一趟,可也没有什么旁的意思……”
那少年压根不搭理他,仿佛没听见一般,只低头从灶膛里的隐蔽处取出一只小瓦罐。
秦三友的絮叨声戛然而止,似乎没有料到自己费尽心思藏的东西竟然被人发现了。被发现也就算了,还在他眼皮子底下被换了个地方。
“你、你、你是什么时候……”
“唐慎言每日都会去各个房间打扫巡视。就算是藏在被褥里,也是躲不过的。下次不如就近放着,他反而不会多花心思。”
秦三友愕然说不出话,原地怔了半晌,才心有余悸地走到窗旁向外张望一番。
后院房檐下,茶足饭饱的唐慎言正拉着杜老狗下棋,司徒金宝趴在半人高的花几上、隔着天井在一旁偷看着。确实没有人注意到厨房这点动静。
秦三友松口气,抬手将那瓦罐中还温热的姜汤小心倒出来,正要交代那少年将汤送去,一回头才发现,对方早已连同那把破油伞一起消失不见,若非地上那几个潮湿的脚印,他简直要怀疑方才是否真的有人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