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蜃楼塌了的入口处,樊大人的手下们正懒洋洋地晃悠着。
他们只是最普通不过的衙役,拿那一点少得可怜的工钱,成天伺候着樊大人那张哄不好的老脸,如今还要赶在天黑前将这塌成坟包的废墟铲平。
众人面面相觑,默契地拄在锹上发起呆来。
脚步匆匆的大胡子捧着那沓名帖从旁边路过,只瞥了一眼便暗暗摇头,心中对这驻守在九皋城的龙枢郡守又多了些坏印象。
治下不严、对上欺瞒,只顾着自己舒坦,这样的郡守,到底是如何做了十数年的?只怕不止是哪个人出了问题,而是地方出了问题。这九皋城绝非看上去这般固若金汤,昔日费劲心力垒起来的高墙,早晚有一日让这墙中的虫蚁给蛀塌了去。
天色又暗了些,他加快了脚步,想着赶在宵禁巡视前将东西送回督护府院。好在这蛩尾巷子正如其名一般,是条虽然狭小、却有众多分支的暗巷。
此路不通,从别处绕道便是。
绕出巷口,他打了个呼哨,一匹挂着彩铃的小白马便欢快地跑了过来,他拍拍马头,正要翻身上马,旁边一名小将连忙拉住他。
“陆参将!”
督护参将陆子参停住,有些絮叨地将方才督护交代的事又重复了一遍,末了扬了扬手中的东西。
“不说案子的事,就光是这些都有的查呢,还磨蹭什么呢?仔细督护知道了又要骂人。”
那小将一脸为难,犹豫片刻才指了指自己身后。
“回陆参将,这人方才便一直在这,我瞧着有些可疑,可又问不出什么,如何是好?”
陆子参转过头去,便见一名穿得花里胡哨的年轻男子正躲在巷口阴影里,手中举着一把兽骨腰扇,整个人斜靠在一顶绣花小辇上,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
他望过去的同时,对方也正望过来。
那人似乎已等了很久,当下便从那斜倚着的绣花垫子上直起身子来,还没等开口便见那大胡子眼睛一瞪,颇有些吓人的样子。
“你是何人?督护办案,闲杂人等速速退开!”
锦衣少爷却一副半点没将他放在眼里的样子,只勾了勾手指示意他近前来些。
陆子参心道对方是哪家喝多了还未醒酒的小爷,心中更加不屑,颇有气势地上前一步。
却见那举着扇子的纨绔在他耳畔低语片刻,方才那还须发耸立的男子瞬间便蔫了下来,再次开口的时候,声音都细了许多。
“二少爷究竟要做什么?在下奉命行事,军令如山啊,您就莫要为难我了……”
许秋迟笑了,心情大好的样子。
“没什么,只是想看看你家督护究竟要你做些什么。”
陆子参神色更加紧张了,手心攥着的那沓纸都要被捏碎了。
可他越是紧张,对方便越是恶劣。下一刻视线一转,便转到了他手上。
“这便是今日这宝蜃楼的名帖吧?这些江湖中人当真是有趣,不知陆兄可愿让我瞧瞧?只是瞧瞧而已,不会耽搁你办事的。”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好似只是一桩再普通不过的小事,他若拒绝便显得他十足地不通情理、摆明了要对着干。
陆子参胡须一阵抖动,一双小眼转了转,半晌才嗫嚅道。
“这名帖很是杂乱,二少爷若一定要看,待我整理一番,到时候再差人送到府上……”
锦衣少爷摇了摇手中的扇子,似乎决定放过对方了。
“你瞧,我只是一说,你却当回事了。既然这么麻烦,那不看也罢。”
陆子参长舒一口气,正要速速离开此地,便听那声音突然再次响起。
“等下。”
捏在手心的那沓纸一空,对方在那无数烫金贴银、描花染香的名帖中,精准抽出了那张有些发黄的毛边纸。
“这张我留下了,就当做个纪念好了。”
陆子参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一个习武之人,竟让一个日日泡在花楼酒肆的纨绔偷袭得逞,等到反应过来时一切都晚了。
他眼看那名帖落入对方手中,脸色比哭还难看。
“这名帖是督护亲自下令要查的,一张也不能少,真出了什么纰漏,我可担待不起啊。”
许秋迟却已动作飞快,将那纸对折过后收入袖中。
“你不用紧张,若是你家督护问起,你如实秉明便可,出了任何差错,你让他亲自来问我。”
说完,锦衣少爷挥了挥袖、扬长而去。
目睹了全程的小将不可思议地望着那招摇的背影,半晌才呆呆道。
“就、就这么让他走了?”
陆子参正低头数着手中剩下的名帖,确认对方只抽走了一张,头也不抬道。
“那不然呢?要不你去追?”
那年轻小将下意识摇了摇头,眼神里却依旧充满迷惑。
“陆参将,你今日是否有些不对劲……”
“我不对劲?明明是他不对劲!”大胡子参将匆匆上马,随后又苦口婆心地叮嘱道,“今日你也见过他了,以后看见了记得躲远点。惹不起咱还躲不起吗?!”
言罢,他望了望那消失在黄昏中的身影,长长叹了一口气,随即拍马向反方向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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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已掉到了城西角楼之下,再有不到半个时辰,城门就要关闭了。
秦九叶一动不动地站在钵钵街明暗交界的那条线上,从一身昏黄站到半截身子没入那黑暗之中。
白糖糕店门口还是没有出现李樵的身影,只有两三个上了年纪的阿婆闲站在那里谈天。
方才的疾行仍令她有些气喘,她抬起手擦了擦额角的汗,突然明白了自己一路走来内心中那点越发强烈的预感是什么。
他走了。
他本来就是进城来办事的。事情办完,自然就离开了。
没有告别、没有交代,只是随口告诉她了一个地点,然后便向着相反的方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许是因为他先前表现得太过温顺,又许是因为他们在果然居相处了太久,与他在那宝蜃楼分开的一刻,她竟然有些忘记了,他本是个生死系于一线、来去不由旁人的江湖客。
其实从前她救过的那些江湖侠客,也都是如此。伤好之后,他们便会在某个清晨或黄昏消失在果然居的柴门之外,走之前并不会同她多说些什么。
或许那柴门外有着她不了解的快意恩仇、生死大义,他们都急着要去赴自己的约,实在没有空闲同一个卖药的村野郎中客套寒暄。
或许江湖中人,都是如此吧。
就像方才……即便是迎面经过,那马背上的人也没有认出她。
人们总喜欢将离别选在清晨或黄昏,因为那是适宜启程的时刻。
可秦九叶觉得,那是因为清晨和黄昏都光线晦暗,对那些不告而别的人来说,没有什么比消失在晨光与黄昏中更合适的了。她记忆中那些模糊远去的身影,大都笼罩着那样一层灰蒙蒙的雾气,不用时间怎么冲刷,很快便暗淡了。
她两眼一眨不眨地看着那块黑底白字的店铺招牌,心中一阵发空。
她把这种空落落的感觉归咎于胃里空空,于是破天荒将方才买货剩下的铜板掏出几枚,走到那铺子柜台前。
最后一笼糖糕刚刚蒸好,手脚麻利的伙计提起蒸笼,一股甜香便随着热气飘散在空气中。
秦九叶舔了舔嘴唇,将手心里握得出汗的铜板递了过去。
“老板,帮我称三两……”
她没来得及放下那些铜板,因为下一刻,一只手越过她的肩膀、轻轻按住了她的手。
“我给过钱了,你还要再给一遍吗?”
店铺伙计一边忙着将那些白胖的糖糕分开来,一边回头笑着道。
“小哥回来了?你的糖糕已经包好了,那边就是。”
身后有熟悉的温热气息,秦九叶慢慢转过头去,便看到李樵那双浅褐色的眼睛正静静看着她。
黄昏的光线将他整个人包裹出一道轮廓,他的眉眼身形就像糖渍过的甜柿子一样融化在那片橙红色中。
秦九叶张了张嘴。
“你去哪了?”
他指了指那份包好的糖糕。
“等得有些闷,就去附近转了转,差点耽搁了。”
“哦。”
她低下头,然后绕开他,一言不发地走开了。
李樵拎起那包糖糕,对那伙计笑了笑,随后跟了上去。
天色越来越暗,西葑门附近入城出城的行人脚步匆匆。
城门就要关闭,宵禁就要开始了。
秦九叶一步步向着城门走去,她身后两三步远的位置,少年就背着背篓一言不发地跟着。
最近城中确实有些不太平,往日这城门处查验符引的士兵大都睁只眼、闭只眼,许多经常进出的熟面孔都不会多加询问,如今不仅入城时挨个查验,出城时竟也要再查一道,若是再迟一些,恐怕还真要耽搁在城里了。
排队等了一会,终于到了城门处,秦九叶这才突然想起什么,停下脚步猛地抬头。
“你哪来的钱买糖糕?”
他背着一只手站在她身后,依稀还是先前那副乖顺的样子,只是说出口的话却不是那么回事了。
“你先前买东西剩下的。”
秦九叶只觉得浑身血液逆流、手指头尖都颤抖起来。
“你、你竟敢用我的银子解你的馋嘴?!”
“我不吃,这些是给你的。你今日都没怎么好好吃过东西。”他伸出右手,轻轻将她颤抖的指尖拢在了掌心,那双柔和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似是哀求又似是在同她打趣,“阿姊从我的工钱里扣吧,就当是我请你吃的,好不好?”
先前一口一个秦掌柜,如今自己就把称呼换回来了。
他太会讨好人了,一切都恰到好处让人生不出一丁点的别扭来。
四周的空气似乎在这一刻凝滞了,过了一会才又恢复了流动。
秦九叶心中一阵莫名颤动,她说不清那是种什么情绪,但她觉得自己现在应该继续生气。
于是她依旧不看他,只飞快将符引从守城士兵手中接过,背好自己的药篓、气哼哼地走出城去。
“你一个月才几个工钱?怕是都不够我扣的……”
她身后,李樵将那只一直拎着糖糕的手放了下来,背在身后的左手不自觉地搓了搓手指。
此时若有人仔细去瞧,便会发现那只手的指间染着一片暗红色。
那是鲜血凝结之后的颜色。
翻起的袖口间,半截沾了血的帕子露了出来,很快又被塞了回去。
守城的士兵将视线转向下一名出城的行人身上,少年早已恢复了往常的模样,跟着女子瘦小的背影、迎着黄昏走出了西葑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