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默默地想，默默地翻，翻开那本薄薄的簿子，密密麻麻的字，我视线不敢清晰地落在纸张上，却看见隋容提笔写下第一个字的第一笔时的绝望，听见此地的哀嚎，仙神的召唤。

我翻开下一页时，落在了祭台前。我没抬眸，直接跪了下去，看完了这个簿子。簿子很轻，比今日轻抚我脸颊的帔帛还轻。

“今日是我上任的第三年，百姓吃丹药的第五年。”

簿子开头的第一句话宛如利剑贯穿我的脊椎，我无力地低头跪趴在地上，想尽力放轻自己的呼吸，想让仙神不会注意到我。

我还是想逃避。

我叹了一声合上簿子。“你来了。”陌生的声音也没令我感到意外。

我跪姿不变，心力憔悴：“您言重了，我今日才来。”

声音又消失了。我起身走入簿子，直面那个丑恶的嘴脸和痛苦的过去。

田地千里，百姓安康。城外道路上笑嘻嘻的声音随风入城，包中的丹药气息钻入沃土，捣毁根茎，渗入木材，腐蚀根基。

声音嘹亮兴奋，却只有三人。他们坐在蓊郁的树下，眼神如毒蛇猛兽缠绕在烈日下劳作的百姓身上，嘴里快速地讽刺着，脸上是猎物得手地轻蔑和狂妄。

其中一人拍了拍挎包，声音铛铛作响，如银钱摇晃，嘴角斜翘：“你说这些人能有几日接受这些丹药。”

“三日。”另一个人道。

这样少的时间令人咋舌，纵使是他同伴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稍稍惊讶道：“三日？竟这样快？”

另一人道：“这样多的人怎会三日就能接受？”

那人眼神从远处收回，因阳光刺眼突然有了树荫的遮挡导致一时间有些恍惚，他眨了眨眼恢复片刻后，嘲讽的眼神又落在他身旁的两人：“你们还是不够大胆。谁说我们要所有的人都接受。只需一些人能认同，此地百姓情谊定是比对我们的信任牢固，那剩下的便看时间的发展了。”

两人了然一笑，笑容原本还是微小，后来越想越开心，越来越激动，靠在百年大树的树干上狞笑，狂笑出声：“哈哈哈哈哈哈！好，实在是好！好得不得了！”声音震死了树上的蝉鸣，整棵树只剩树的呼吸声和丹药的起舞声。

太阳西下，他们的笑声才不舍地落入尘土中，却激起尘土飞扬，遮天蔽日。

“走吧，耕地结束了。”他们起身拍拍身上的草根和残叶。

他们挺直腰背，大步跨出，来到那些人的面前，行礼问话：“不知各位要去到何处？”

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里虽有疑惑却依旧含笑道：“我们要回家呢。”

“我看各位辛劳不已，为何依旧要在地中耕种。”

“这也是我们的家。”她们声音清脆悦耳，“看几人面生，且和各位说说，此地是益国的广陵。说句冒昧的话，我们的家主是益王殿下。”

她们也没多说，只说了这几句便离开了。

路上站着这三人，死死地盯着他们远去的背影。许久才有人开口：“换人，换些蠢笨的男子。”

“世间蠢笨之人众多，她们如何能挡。”笑声重新响起，晃得路面石子乱滚，如同地动。

第二日，他们一早就到了田地旁。垂眸看着地里的人大汗淋漓，满是嫌弃：“这几人还要耕作到何时？”

站在中心的那人并未回话，眼神在土地上不断搜寻，一一略过努力辛勤的人身上。

忽地眼神一亮：“有了。”他抬脚迅速跑去，穿过无边土地，如飞鸟击空甚是得意。

剩下两人顺着他的方向看去，亦是眼神发光随即跟上。

三人从这边的大树下跑到对面的大树下，那里歪斜地躺着几个人，正在吆五喝六，大声欢笑。

众人以田中谷物为注，中心人手中粮食多袋，满载而归。跑过来的几人更是高兴。

跑在最前面那人笑道：“各位兴致盎然，我等不愿打扰。”

不等他说完，那几人迅速收好散落在地的东西，神色冰冷警惕，大呵道：“不愿打扰那你还废话！”几人摩拳擦掌，就要动手。

那人眸光一冷，反而笑得更开心，装作害怕立马来口道：“但我有一宝物，可让各位享荣华富贵，可愿给我一个机会？”

几人动作忽顿，七嘴八舌争先恐后道：“当真？！”

“当然。”他立马翻出丹药，激动介绍道，“此药还富丹，只要吃一粒逢赌必赢，吃两粒不必耕种亦能饱腹，吃三粒身体康健无病痛，能日日吃，年年吃，可夺他人气运，享长生不老。”

“当真？！”几人似恶鬼吼叫。

“当然。”他将丹药拿出一粒放在手中，抬到各位眼前，“这边是那还富丹。”说着又看向几人开口道，“谁是运气最差之人？”

“他！”众人大笑道，立马让开一个口子，像雨后泥泞的车辙。

被指到的人站立原地，不敢抬头。丹药却向他奔去，丹药人开口：“我免费赠与你一粒，可要尝试改命？”

他身形微动，缓缓抬头：“当真？”

“当然。”丹药人将丹药放在他的手中，又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面向其余人笑道，“我也不怕各位检验此丹药效果，不知各位可要在赌一局？”

听得丹药人就这样明晃晃地说出赌，几人脸色一变，然后变了又变，最后道：“有何不敢。他从没赢过，若能连赢三把，我们便信你的话。”

“好！”突然变成了双方的赌局。

拿药人感觉身有重担，万分谨慎而快速地吃下丹药，即刻开始下一盘赌局。

不出所料，他赢了。众人眼神迅速交流，拿药人惊喜过望，抱着粮食袋险些乐得晕厥。

“再来！”

拿药人运气确实不好，丹药人翻了个白眼在暗地里做手脚，帮他赢得一局。众人见他赢了，原本盘坐在地现下直接大跳起身，一个个眼神专注，神情严肃，弯着腰仔细盯着即将开始的赌局。

“再来！！”

结果显而易见，拿药人又赢了。几人摩拳擦掌，立马出手，将他打倒在地，拳打脚踢愤怒道：“就你还能赢我们？”

丹药人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吓了一跳连连后退。他同伴着急道：“还等什么？趁现在再次离间他们！”

丹药人皱眉吼道：“你们怎么不去？！”

两人谄媚笑道：“那还不是我们能力不足，怕伤着自己。”

丹药人此时也想打他们，瞟了一眼后转身走向那团狂风，高声开口：“各位可相信我了？”

一瞬间风和日丽，打人和被打者都看向他，满是信任与肯定，虽是情绪各异，但眼神中的贪婪和狡猾出奇一致：“当然，当然！”

不过有人尚存一丝思考，问道：“为何愿意给我们丹药？”众人齐齐盯着丹药人，等着他的回话。

“我略懂些识人术，我看各位富贵加身却被困在这方天地，实在不愿看其消耗气运，所以出手相助。”

“哈哈哈哈哈哈哈……”众人笑得热烈，如鞭炮齐鸣。笑完后他们就道：“我就知道我们和那些只知道劳苦种地的人不一样。整日整日种地，除了饱腹外也没什么好处。命不好就是命不好，不如我们吃丹药便能长生不老，荣华富贵。”

丹药人一听，笑得伏地，脊椎几乎要破体而出，连道三个好字，不言其余词。

“不过此药并非免费，需要一小袋粮食或是十文钱。”丹药人笑道。

“那有何难，最不缺的就是你说的这些。”众人乐得自在，心中想着这人真是蠢笨，也乐自己占了便宜，捡了宝物。大树下几人被树影遮着，浑身清凉。树外是勤奋劳作，被卖了换钱的无知者。

以次日为河流奔袭携泥沙席卷日，从前他们多少还会耕地，此后便专心吃药，不顾其他。吃得瘦骨嶙峋，吃得瘦骨伶仃还在吃。丹药人以各种技巧各种手段骗得几乎全城百姓都沉迷长生不老，都沉迷富贵不在天不落地，不靠自己不求她人，皆在丹药清甜可口中。

隋容是在这样的乱景中被推着上任的。她读过书，能识字，尚存理智的人选择她管理此地。原先的大人因想快速达到长生不老境界，故而日日大食五粒，死在了家中床榻上。死时双眸睁大，死不瞑目。

她上任时，已是众人吃药第二年。她看着百姓不理耕地，粮食全都被拿去换药，下令搜查全城粮食，让每家每户将九成粮食上缴官府，由官府统一调配。

此令一出，一成百姓欢呼雀跃。因为她们的粮食被吃药人打劫掠夺，即使有剩余也日日提心吊胆担忧再次被抢，如今官府命令一出，她们得了保护，连连上交，开心道：“我们就是相信大人。”她看着众人期盼的眼神，仔细地点了点头：“众位辛苦了。”说完话却垂眸不再看。

“不辛苦，我们还有您呢，您之外，我们还有益王殿下呢。”

故事进行到这，我身上的罪孽感忽地一轻，似是被人分走大半。怪异感转瞬即逝，还未等我深思，便被推着再次进入故事。

此举“大获全胜”，吃药人不再用粮食换药，反而用地。

“这些人竟然用地。”隋容怒道，“不知这地是殿下的吗？况且这地的价值越比那该死的丹药珍重！”后来下令将所有的土地耕作权收回官府，不得随意买卖。

她想过驱逐那三个骗子，可太多人护着他，几乎日日守在他们身旁，安插不了眼线也动摇不了执迷不悟的心。

关于谁还愿意耕作土地一事，她曾经召集全城百姓商讨过，只有一成的人愿意继续耕作，她便将土地分给她们，自己也日日下地耕作，为广陵产粮。

她不舍其死，又拉不起其生，只能让其活着如同死人。